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六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指責您弒兄的,不是貧僧,而是波那。他把秘密寫在了您親自審定,並頒發天下的《戒日王傳》裡。”玄奘道。

戒日王愕然:“不可能!《戒日王傳》朕看過多遍,絕無此事。”他辯解道,“波那和婆尼素來不睦,那幾句話是說,婆尼沒有盡到保護王增的職責,讓王增獨自一人去了設賞迦王的營帳,因此而遇害。至於王增死的營帳,是波那記錯了。畢竟他當時雖然跟隨王增出征,卻並未親眼看見王增被害的場面。”

“波那記錯了,那麼您也記錯了嗎?”玄奘冷冷道,“您當時審定《戒日王傳》,連這點錯誤都不曾發現?既然不曾發現,十一年後,您為何要重新鑄造銘牌,更改了王增死亡的地點?”

戒日王啞口無言:“可這也無法說明波那指責我殺了兄長啊!”

“《戒日王傳》中還有一句提到了您:喜增企圖抹去殺死婆羅門的罪行,如同帝釋天企圖抹去殺死婆羅門的罪行。”玄奘朗誦道。

“是有這句。”戒日王悶悶地道,“這又能說明什麼?朕殺死的婆羅門多了。”

玄奘憐憫地望著他:“陛下,婆羅門一詞,在波那的家鄉具有雙關的含義,它的另一個含義是,兄長。而梵天神話中,帝釋天也殺死了他的兄長眾色。”

戒日王目瞪口呆,傻傻地望著玄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這些話曾經給何人講過?”戒日王失魂落魄地問道。

“並不曾講給任何人聽,只有貧僧一人知道。”玄奘道,“若是陛下想殺死貧僧,只需一聲令下,這個秘密將永遠消失在天地間。”

戒日王慘笑:“滅得了法師之口,能滅得了諸天神佛之口麼?這個波那,朕供養他一生,他卻如此待朕!”

“人所做下的業,無論善業、惡業,都會銘刻於天地之間。無論如何文過飾非,都如同一隻昆蟲舉起手臂,去阻擋滾滾的車輪。”玄奘道,“十五年前,我大唐皇帝也曾犯下一樁大惡業。當初他的兄長是太子,但大唐定鼎天下,他出力最多,於是日漸和太子有了矛盾,為了爭奪帝位,雙方針鋒相對,你死我活。大唐皇帝先發制人,率兵在玄武門伏擊自己的兄長和弟弟,並親手射殺了兄長,逼迫父親退位,禪讓於他。之後更將兄長和弟弟的親族斬盡殺絕。我國的史官秉筆直書,記載此事。皇帝一直思謀,想更改起居注,篡改歷史,但忠於他的臣下卻嚴詞拒絕。因為這世上除了榮華富貴,還有道德良知。陛下,波那忠誠於您,但更忠誠於道德良知。”

戒日王陷入深思:“聽說你們大唐天子十八歲起兵反抗暴政,朕是十六歲征戰沙場;大唐天子發動兵變殺死兄長和弟弟當上了皇帝,朕就更不用說了;大唐天子登基後掃平天下,朕則征戰六年,征服數十個國家,開創戒日帝國;到了如今,我們又同時為往昔的罪孽所苦。為何我們二人會如此相似?法師,難道這是做帝王的原罪嗎?”

“這不是帝王的原罪,而是慾望的原罪。”玄奘道,“譬如玄武門政變,一直是大唐皇帝內心的刺。這根刺,大唐皇帝認為拔掉之後,他就不會再疼了。不知陛下如何看待?”

戒日王久久沒有說話,沉默地走到廳堂門口,凝望著院落外藏黑色的叢林,四周有風吹林木,天籟蟲鳴。頭頂上宇宙無限,在這恆河邊的古老星空下,忽然間只覺自身如此渺小,如此孤單,如此無依無靠。縱然王城中駐紮著數萬鐵騎,一聲號令,可踏碎山河,摧毀城池,碾碎阻擋在前方的一切敵人,可只要一想起王增的鮮血,那種發自靈魂的恐懼與顫抖,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三十六年了。朕一直以為已經忘記王增的血,沒想到它仍然如此鮮活。”戒日王慢慢淌出了淚水,“法師是如何察覺破綻的?”

“因為衍羅娜。”玄奘解釋道,“如果蓮華夜每一輪的宿命都會重複的話,衍羅娜必然死於人手,而不是意外。既然有兇手,那會是誰?當時貧僧看《戒日王傳》並未多想,包括您後來頒發的銅牌銘文,雖然王增遇害地點矛盾,貧僧也以為是記載混亂的緣故。可是既然對衍羅娜之死有了懷疑,那推斷下來就並不困難了。可惜,婆尼為了保護你,先是殺死老霍查,隨後又刺殺貧僧,想把這場罪孽背到自己身上,可他背得動嗎?”

戒日王沉默不語,看著婆尼的屍體,傷心不已。

“陛下,奔那城之戰,您明明擊敗設賞迦王,甚至進入他的王城,為何會放過他?衍羅娜當時來質問您,想來您有些無法回答吧?”

戒日王承認:“沒錯。王增當日的確是死在自己帳篷裡的,朕宣佈他是被設賞迦王所害,設賞迦王自然知道不是自己。那老東西如此聰明,略一推論,便能得出王增之死的真相。當日朕攻入高達國,大肆屠殺,嚇壞了設賞迦王。他親自來見朕,若是朕能保留他的王位,他就承認自己是殺死王增的兇手。當時朕已經徹底佔領高達國,區區王位,給他又如何?只是沒想到,回到曲女城,衍羅娜卻找到了朕,說夜晚王增託夢,說朕對不起他。朕以為她知道了王增死亡的真相,於是趁她走到宮牆下的時候,命人推倒宮牆,將她砸死。隨後朕藉口工匠們是導致衍羅娜死亡的元兇,將他們沉入了恆河。”

“難道在帝王眼中,人命真的如同草芥嗎?”玄奘嘆息,“事實上,您這些殺孽完全可以不必造下,衍羅娜至死也不知道是您殺了她。她一直以為設賞迦王是殺死王增的兇手,在她看來您對不起王增,是因為您放過了設賞迦王。”

戒日王呆若木雞,半晌才苦澀道:“原來如此。殺幾個無關痛癢之人,朕實在不願動太大心思,以致紕漏迭出。當時也沒想過要瞞著人,能瞞過便瞞了,瞞不過也便罷了。沒想到卻因此讓人懷疑王增之死。”

玄奘厲聲道:“陛下,眾生平等,在天上的佛祖和貧僧看來,殺王增與殺工匠一般無二!”

戒日王也激動起來:“世上之人誰不造殺孽?既然你佛家說一切都是輪迴註定,那麼我和王增之間難道不是因為前生的宿緣嗎?當年,父親只有我們兩個王子,王增醉心沙場功名,我則醉心戲曲詩歌,原本對皇位並無貪念。可是父親突發疾病而亡,我先趕回國都,大臣們推舉我臨時攝政。法師,您是僧人,不懂人間權謀貪慾,我一走上攝政的位置,幾乎所有大臣和貴族便都將賭注押在了我的身上。王增因為娶了妓女,引來了大臣們的厭惡,再加上我當時年幼,大臣們都覺得主少可欺,扶持一個幼主,遠遠比扶持一個醉心沙場、強勢霸氣的君主能帶來更大的利益。所有人都在誘惑我,勸我爭奪帝位。可是等王增歸來之後,我二話不說,將皇帝之位拱手相讓,為何?因為那是我親兄長啊!我們兄弟自幼敦睦,我怎麼忍心奪了兄長之位?當時,兄長也察覺出國內的人心向背,他屢次拒絕,要進入山林苦修,最後是在我以死相逼之下才登基的!法師,試問你大唐皇帝可能做到?他們兄弟之間,對皇位可有片刻的辭讓?”

玄奘默然不語,李世民和李建成的皇位之爭,甚至連最初的溫情都不曾存在。

“可是,政治就是如此毫無人性啊,法師!”戒日王痛哭,“王增即位之後,對那幫大臣的厭惡日甚一日,而那幫大臣也怕他報復,他們請來很多人勸說我,那些人都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親情和友誼。比如婆尼,他是我堂兄,也是父王領養的義子,從小對我如同父兄。我那時候才十六歲,他們在我耳邊日復一日地說著王增的壞話,詆譭我和王增之間的關係,用王權霸業來誘惑我。等到王增率兵出征摩臘婆,又讓我攝政之後,法師,我真的嚐到了那種大權在握,一言既出,蒼天為之顫抖、大河為之斷流的權威。無數人在你面前瑟瑟發抖,無數人終其一生琢磨的就是如何討你歡心,無數天才的詩人絞盡腦汁寫出頌揚你的詩篇。法師,我真的醉了,醉了。我無法想象,當王增出征歸來,把這一切統統拿走,那會是什麼樣子,我真的不想失去了。法師,您說,我是個十惡不赦的惡徒嗎?我今生的命運難道不是輪迴中的安排嗎?如果有真正的罪惡,那這個惡人便是執掌輪迴的天道!是它安排了這場毫無人性的謀殺!是它讓一個醉心文學、淳樸天真的少年成為謀害至親的殺手!是它將兄弟親情逐漸染色,讓敦睦之愛變成了兇狠殺機!它為何要踐踏人間美好的感情?為何要讓這娑婆世界充滿慘劇?法師,這天道,比我們人類眾生更冷酷,更無情,更殘忍啊!”

“貧僧無法評價天道輪迴。”玄奘嘆息道,“我只能說,今生雖然註定,卻也並非不可阻擋。貪嗔痴三欲,存在於這世上的河流、山川、草木、空氣和一切眾生間,若你修行自身,三欲自然無法左右你的人生,若你放任心猿意馬,自然會被那天道輪迴所左右,墮入既定的命運安排之中。”

“嘿!”戒日王默默地擦乾淚眼,搖頭道,“朕自幼熱愛文學,便是愛那無拘無束的自由、天馬行空的暢快和人間愛恨糾纏的情感。若讓我拋棄一切慾望,只為躲避命運,那又何苦來人世這一遭?”

玄奘搖頭不已。

戒日王收拾情懷:“好了,法師,您今日跟朕挑明此事,究竟是何意?您肯定也明白,得悉一個君王的秘密,是一樁福禍難辨之事。您冒著大風險,揭穿朕的秘密,想拿這個要挾什麼?你說,朕滿足你。”

“貧僧不想要挾什麼。”玄奘搖頭,“蓮華夜的上一世既然捲入這件事,倘若不查個水落石出,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有危險。貧僧拜求陛下,讓蓮華夜和那順平安離去,安度此生。”

“什麼?”戒日王驚愕地張大了嘴巴,“您……您冒著大風險,揭穿一樁驚天秘事,得罪一個帝王,就是……就是為了讓一對草芥般的男女活著?”

“是。”玄奘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們並非草芥,還請陛下放過他們。您也說了,當年的您曾經是個醉心文學與詩歌的淳樸少年,是一樁樁的權謀,一場場的誘惑,將您推到了謀害至親的位置。可難道這就是作惡的終點嗎?不是的,陛下。只要慾望還在,只要權謀還在,您就會一步步地越陷越深,最終你回顧自身,看見的將是滿身的汙穢,不敢抬頭看天上的星空,也不敢低頭看腳下的厚土。還請陛下心疼這天地眾生的不易,不要製造殺戮。”

“朕若是不答應呢?”戒日王問道,“法師會揭穿朕嗎?”

“或許會,或許不會。”玄奘道,“其實貧僧如何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已經年過五旬,該當考慮一下,他日如何面對您地下的兄長。”

戒日王終於變了臉色,微熱的風似乎變冷了。他渾身顫抖,臉上早已經沒有了那股睥睨天地的帝王之氣,他慢慢抬起自己的手,似乎那手上還有三十五年前的鮮血,刺鼻的血腥味揮散不去。

“朕放過他們了。”戒日王深深地恐懼著,“為了這件事,連婆尼都死了。朕失去的已經夠多了。”

“多謝陛下。”玄奘鄭重致謝,“既然陛下放過了他們二人,那貧僧就把婆尼大人還給您。”

戒日王怔住了,玄奘指了指婆尼的屍體:“他還活著。當時他只是割破了淺淺一層,就被貧僧的弟子阻止了,只不過為了請您來到此處,隨後又將他打暈了。”

戒日王驚喜交加,他和婆尼是真感情,當即掀開白布將婆尼抱起來,連連呼喚。婆尼慢慢地醒轉過來。戒日王摟著他,嗚咽失聲。

玄奘默默地離開了廳堂,王玄策從一旁閃了出來。

“師父……”王玄策欲言又止。

“都聽到了?”玄奘問。

王玄策沉默地點頭。

“這件事,你我從此以後守口如瓶。”玄奘嘆息道。

王玄策:“師父沒打算拿此事來要挾他?”

“為何他殺人千萬也不會恐懼,殺一個王增卻會恐懼三十五年?”玄奘問。

“因為,王增是他兄長。”王玄策道。

“為何一個人殺死外人不會放在心上,殺死兄長卻要負罪一生?”玄奘又問。

王玄策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這算是個問題嗎?

“因為,這是眾生內心的禁忌和戒律!”玄奘微微嘆息,“所以,能要挾他的,不是貧僧,而是他內心的戒律。”

五年後,玄奘和弟子辯機著成《大唐西域記》,關於王增之死這一節,玄奘記載道:(設賞迦王)於是誘請(王增),會而害之。

一個“會”字,比波那的“婆羅門”和“兄長”隱埋更深,引人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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