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的人群早已經被震撼得無以復加,看看地上的焦炭,看看高臺上揮槌擊鼓的娑婆寐,一個個跪伏在地,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震懾了。
大麻葛臉上早已鐵青。這時娑婆寐停止擊鼓,笑道:“大麻葛,如何?”
“好手段!”大麻葛咬牙切齒,“你是如何引動他們身上的火焰的?”
“此事說來簡單。”娑婆寐笑眯眯地道,“要我說出來嗎?”
大麻葛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玄奘凝望著那堆焦炭,皺眉深思。他細細地推斷每一個步驟,卻總覺得匪夷所思,一些關鍵環節仍是想不透徹。
“那麼,陛下,”娑婆寐問犍陀羅王,“是否可以判定老和尚贏了這場鬥法?”
“三戰三勝,”犍陀羅王道,“本王宣佈——”
“且慢!”大麻葛厲聲喝道,“陛下,當初的規則是說三輪鬥法,我方出了三輪術法,我等也承認盡皆被娑婆寐破掉。可娑婆寐還沒有出招!若是他出的三招術法,也盡皆被老夫破掉,那這場鬥法就可以算作平局!”
“呃——”犍陀羅王愣了,看著娑婆寐,“法師,您看呢?”
犍陀羅王此時看向娑婆寐的眼光也不同了,充滿了敬畏之意。這老和尚的手段如神似鬼,讓所有人驚懼。
“這話當然不錯。”娑婆寐居然點了點頭,“不過不用出三招,我只出一招,倘若大麻葛能夠破掉,請他親自斬掉老和尚的頭顱!”
臺上的眾人都怔住了。犍陀羅王詢問似的望著玄奘,似乎想徵求他的意見,玄奘卻沉默不語。
“自大!”大麻葛冷笑,“那便如你所願!”
“二十四年前,在遙遠的東方帝國,一個強大的帝國崩潰,另一個強大的帝國崛起。這個崛起的帝國,名字叫作大唐。老和尚的大招,就是要講述一個關於大唐帝國的故事。”娑婆寐凝望著大麻葛,緩緩道。
眾人都愣了,他的術法,竟然是講故事?
“那時候,大唐帝國剛剛掃平國內的叛亂,放眼望去,國家殘破,道路蓬蒿間遍佈屍體,就是那一年,玄奘法師從北方的趙州前往長安。在大河與洛水交匯的山河之間,玄奘法師夜宿山林古廟,遇見了一個避亂山中的僧人。他的名字叫作圓觀……”
誰也沒想到,娑婆寐講的故事竟然與玄奘有關,頓時紛紛看向玄奘。玄奘一怔,和那順對視一眼。那順低聲道:“昨夜他問我,我就講給他聽了。師兄,我是不是做錯了?”
“無妨。”玄奘安慰他一句。神情不動,靜靜地聽著。
娑婆寐講述的果然是圓觀的故事,這個故事事實上頗為離奇詭異,充滿不可知與不可思議,尤其是當娑婆寐講述到,十六年後,玄奘果然在犍陀羅國遇見了圓觀的轉世之身少年那順時,所有人都震動了,紛紛望著玄奘背後的那順,充滿讚歎與驚訝。那順從未被這麼多人注視過,尤其是其中還有皇帝和國王,更讓他覺得窘迫。
“那順,”伊嗣侯三世頗感興趣,詢問道,“娑婆寐所講,可是真的?”
“嗯……”那順畏縮地看了他一眼,低下了頭。
“世事之神奇,竟至於此!”伊嗣侯三世喟嘆道。
玄奘注意到那順的不安,握著他的手,溫和地道:“那順,坐到我身邊來。”
那順磨磨蹭蹭地坐在了玄奘的胡床上,緊緊地攥著他的手,心中有了些許安慰:“師兄,他為什麼要講我的事情?”
玄奘沉默片刻,道:“娑婆寐做事,天馬行空,匪夷可測。你不用管他,萬事有貧僧做主。”
“嗯。”那順低聲道,“一切都靠師兄了。”
娑婆寐卻淡淡一笑,繼續說著:“老和尚剛才所講,只不過是故事的開始。富樓沙城外的那個黃昏,那順唱著唐人的歌謠來到玄奘法師面前,懇求他幫自己一個忙。因為那順自從轉世以來,就在宿命中愛上了一個女子。從他三歲起,這個女子的容貌就出現在他腦海,彷彿有一種因果織成了線,冥冥中將他們的前世今生牽在了一起。那順開始行走各國,瘋狂地尋找這個姑娘。原本他以為這是一場夢幻,可是十幾年後,他果真見到了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就在犍陀羅王城!”
所有人盡皆譁然。此事涉及雙方鬥法,在娑婆寐講述的時候,犍陀羅王安排了專人轉述給臺下的圍觀者,幾乎是娑婆寐講一句,臺下的聽眾就能聽到一句。此時所有人都震驚了。聽到一個遙遠的故事,和聽到一個自己身邊的故事,那種感受截然不同。王城的百姓們一聽說和那順前世今生相糾纏的女子就在自己身邊,整個人群就像炸了鍋一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犍陀羅王更是霍然而起:“敢問法師,那女子是誰?”
那順突然一躍而起,嘶聲大吼:“不能說出她的名字!”
娑婆寐含笑望著他:“為何?”
“她……”那順流著淚,“法師,求求你了。你會害了她的。你會讓她在別人眼裡成為怪物!”
“六道輪迴,天理昭彰,怎麼會成為怪物?老和尚自有主張,你不用多嘴。”娑婆寐道。
“法師——”
那順撲通跪在了地上,正要哀求,娑婆寐吟誦道:“香遍國裡蓮華夜,一身一夜五百金。”
“竟然是她!”犍陀羅王大吃一驚。
伊嗣侯三世不解,急忙詢問,犍陀羅王向他講述了一番,連伊嗣侯三世也驚歎不已。蓮華夜美貌之名傳遍西域、天竺,一夜五百金,夜資之昂貴,非但普通民眾充滿綺念,連國王們都有所耳聞。
那順絕望地抬起頭,迷茫地望著臺下的人群,似乎看見一個面罩輕紗的女子悄然轉身,消失而去。那順驚醒,急忙跑下高臺,追了過去。玄奘默默地望著,並沒有開口阻止,唯有一聲嘆息。
“是她。”娑婆寐點點頭,含笑望著大麻葛,“那順請玄奘法師的目的,就是幫他去探尋兩人前世到底有何因果,造成了今生的痴戀。”
大麻葛沉吟著:“你講這個故事,與你要出的第三招術法有何關聯?”
“大有關聯。”娑婆寐笑道,“老和尚的第三招,就是要和大麻葛比試一番,看誰能解開這二人的前世因果,今生因緣。”
大麻葛霍然色變,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娑婆寐含笑對望。好半晌,大麻葛哼了一聲,轉向玄奘:“法師,老夫想問一句,這娑婆寐所言,可有一字虛假?”
玄奘嘆了口氣,搖搖頭:“沒有。”
“老夫信不過這娑婆寐,卻信得過法師你!”大麻葛斷然道,“這個賭約,老夫接了!”
娑婆寐笑了:“那麼,這個賭注,可不僅僅是我的腦袋了。”
“想賭什麼,老夫一併接著!”大麻葛冷笑。
“老和尚便和你賭這犍陀羅國!”娑婆寐淡淡地道。
“賭便賭了!”大麻葛道。
犍陀羅王有些氣悶,忍不住說道:“各位,這犍陀羅國,好像是我的。”
伊嗣侯三世笑了笑:“無論誰贏了,都是你的。到時候且看你這犍陀羅王是由誰冊封罷了。”
犍陀羅王又是憤怒又是羞辱,卻沒有絲毫辦法。國家弱小,竟然讓人當著自己的面決定國家的歸屬,他哼了一聲,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高臺。
城北街道的兩側是黏土摻雜卵石砌成的圍牆,圍牆內外,長著高大筆直的桉樹,金合歡正在樹下盛開,花香滿路,遮住了日光和炎熱。
蓮華夜正在吩咐侍女:“朵娜,進去後我纏著假母和管事,你去我房裡,搬開佛陀像,掀開地上的石板,裡面有我這些年積攢的金幣。你取出來悄悄出城,咱們今夜在城外第一個水井處見面。”
“小姐,你要逃走?”朵娜色變,“一旦被抓,他們會殺死你的。”
蓮華夜有些哀傷:“如今,我已經成了賭注。不逃出犍陀羅,怎麼能逃出輪迴?朵娜,一定要幫幫我。”
朵娜猶豫道:“小姐,犍陀羅盜賊橫行,咱們兩個女子,又帶著金幣,只怕是寸步難行。”
蓮華夜淒涼一笑:“這世上,除了那個人,沒有人能夠殺死我。哪怕國王和軍隊也破不掉這場宿命,盜賊又算什麼?若是我能死在盜賊手裡,那將是我最大的福緣。”
兩人一路談著,眼看要到達香遍國門前,忽然那順從街角跑了過來,攔在她們身前。
“蓮華夜!”那順溫柔地望著她。
“又是你?”蓮華夜惱怒起來,“你害我害得還不夠嗎?為什麼總是纏著我不放?”
“蓮華夜,你誤會我了。”那順解釋,“今天的確是我害了你,我擔心娑婆寐和大麻葛對你不利,所以想請你去迦膩色迦王寺,玄奘法師在那裡,即便是犍陀羅王也不敢亂來,玄奘法師一定能保護你的。”
“你讓一個妓女住到迦膩色迦王寺?”蓮華夜冷笑,“那裡有波斯的地毯嗎?那裡有西域的葡萄酒嗎?那裡有塗抹蜂蜜的烤鹿肉嗎?那裡有載歌載舞的徹夜狂歡嗎?你讓我居住在荒廢的石塔下,居住在結滿蜘蛛網的洞穴中,身邊爬滿了狐狸和長蛇嗎?”
“都有的。”那順微笑,“我有五百金,我會為你修建起嶄新的房子,裡面鋪上波斯的地毯、大唐的絲綢,為你裝滿喝不完的葡萄酒,每天給你烤好鹿肉,塗抹上甘甜的蜂蜜。每個夜晚,我都會邀請我的粟特族人來陪你狂歡,我們徹夜不眠。我會把迦膩色迦王寺打掃整潔,塗抹上新鮮的牛糞,撒上鮮花,我用藥草和獵狗驅趕狐狸和蛇蟲,讓你安然入睡。蓮華夜,跟我走吧,我能做到你想要的一切。”
“好呀。”蓮華夜嘲諷地問道,“我也可以在迦膩色迦王寺裡接客了?”
那順的笑容僵硬了。
蓮華夜笑得前仰後合:“那順,我是妓女,我住在華麗的房子裡,是為了讓恩客的五百金幣花得值。我每天都要喝葡萄酒,是因為這能讓恩客們花更多的錢。我徹夜狂歡,是因為我要讓所有來嫖我的人盡興而歸。那順,香遍國才是最適合我的地方。”
那順有些悲傷地凝望著她,臉上卻仍然帶著笑容:“要是這樣,蓮華夜,你帶我一起去香遍國吧。我願意賣身為奴,只要能陪著你。”
“你……”蓮華夜怔住了,“你是個瘋子!”
“我不是瘋子。”那順認真地道,臉色依然溫和,“我只是個找到了家的孩子。我們粟特人,今生的宿命就是行走在這天地間。我六歲的時候,母親生弟弟難產死去,我九歲的時候,在大清池遇見盜匪,父親被殺,我從十一歲就開始獨自行商,奔波在大唐、西域、波斯、拜占庭和天竺之間,可我從不覺得孤獨,也從不覺得勞累。因為,我知道我在尋找你。蓮華夜,我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了,可我知道,我有一個最親近的人在等著我去尋找她。那是上蒼在前世就賜給我的今生的伴侶。蓮華夜,我是幸福的,因為我能用前世和今生去愛同一個人。而你,也是幸福的,因為有一個人,會用盡自己的生命來愛你。”
蓮華夜神情複雜地望著他,喃喃道:“你這個痴人。”
“或許是吧。”那順笑了笑,“走吧,我陪你去香遍國。或許我能賣上四十二匹駱駝的價格。”
蓮華夜厭惡地看著他,冷冷地道:“以後不要讓我看見你!”
蓮華夜帶著侍女轉身離去,那順臉色瞬間蒼白,他喃喃地叫著:“蓮華夜……”想追上去,卻一跤跌坐在金合歡樹下,掩著臉失聲痛哭。
“那順。”玄奘溫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那順抬頭,淚眼迷濛地望著玄奘:“師兄,你都看見了?”
玄奘搖頭:“貧僧看到的,和你看到的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那順愣了。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那順,你執著於蓮華夜的男女情愛,一日得不到她,這世界如你所言,便如同一副磨盤,碾磨出你的苦痛和嗔恨。可是在貧僧看來,這大千世界,待你不薄。”玄奘道,“六道輪迴,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道,你不曾入了天道,和她永隔仙凡,也不曾入了畜生道,縱使相逢應不識。你能入得今生,且在這恆河沙數的人眾裡找到她,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樣子,在她看不到的角落裡守護著她,有此福緣,貧僧為你欣喜。”
那順本是極聰慧之人,他愣怔了片刻,看著這滿山香花,默默地點頭:“山上桃花開,花從何處來。師兄,我看著這滿山桃花,灼灼耀眼,只要一想,這花是從前世移來,開在我的眼前,便滿心感激。”
“可是……”那順哭喪著臉,“我真想在這山上桃花間蓋起茅屋。”
玄奘苦笑:“愛別離,求不得,看來人生八苦,真有它的苦法。”
蓮華夜既有逃走的心思,當即妥善安排,朵娜很容易地取走了金幣,出城等候。蓮華夜要走卻不容易,入夜時分是香遍國最忙碌的時刻,人聲嘈雜,眾人都是忙碌不堪。蓮華夜看準機會,什麼東西都不敢帶,偷偷離開了香遍國。
此時城門已經關閉,但城南的山坡上有幾段城牆坍塌,若是縋下繩索則勉強可以跳出城外。蓮華夜當即往城南而去,走了二三里地,路過十字街之時,突然四周燈火通明,無聲無息地出現了無數人馬,將大街前後封鎖。
蓮華夜大吃一驚,初時還以為是妓院來抓自己,仔細一看竟然是犍陀羅的軍隊。她頓時臉上色變。這時娑婆寐和大麻葛走了出來,兩人對視一眼,大麻葛點點頭:“老和尚,你果然神機妙算,她的確要逃走。”
娑婆寐笑了笑,揮揮手:“抓起來。”
犍陀羅士兵上前拿下蓮華夜,將她五花大綁。蓮華夜掙扎不已:“為何要抓我?”
娑婆寐搖搖頭:“你如今既然是決定兩國命運的賭注,又如何能逃?老和尚對你並無惡意,且隨我去吧,等到我們猜破你前世今生的輪迴之謎,決出勝負,自然放你離去。”
“你們的賭約,關我何事?”蓮華夜憤怒,“我不想做賭注!”
“由不得你。”娑婆寐走過來,伸手在她鼻端輕輕一抹,蓮華夜當即昏迷過去。
旁邊有騎兵讓出一匹馬,眾人將蓮華夜放在馬背上,趕往犍陀羅王宮。兩人既然是打賭,為示公平,便以犍陀羅的王宮為決戰地點。犍陀羅王雖然鬱悶,卻不得不答應,在王宮內專門闢出一個院落供他們使用。
兩人抽籌決定先後,娑婆寐抽到長籌,於是率先出手。伊嗣侯三世今夜也宿在王宮,他頗為好奇娑婆寐的手段,在犍陀羅王的陪同下也來觀看。
娑婆寐弄醒了蓮華夜,讓她坐在宮室的中央,大麻葛和犍陀羅王、伊嗣侯三世都坐在旁邊,靜靜地盯著。
“你的前世,到底是誰?”娑婆寐趺坐在獅子床上,含笑問道。
蓮華夜坐在宮室的地氈上,長裙曳地,宛如蓮花盛開。宮室裡燃著上好的安息香,青煙嫋嫋,蓮華夜面容冷漠,並不回答娑婆寐的問題。娑婆寐嘆了口氣:“你既然不回答,就莫要怪老和尚用些手段了。”
“我的前世是誰,我如何知道?”蓮華夜冷笑道,“凡人經過輪迴轉世,一概忘掉前世的記憶,你為何不問地藏王菩薩,反而要問我?”
“老和尚法力低微,怎能與菩薩對話?”娑婆寐搖搖頭,“這麼說,你對前世是沒有記憶的了?”
蓮華夜淒涼地搖頭:“自然是沒有的。人清清白白地來到這個世上,活著就是要如同白雪一壠、白紙一張,重新來過。娑婆世界既然如此之苦,洗掉前世的記憶,那是造物者賜給我們的福祉,難道我竟會如此福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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