犍陀羅國,富樓沙城。
萬人矚目中,第二場賭鬥開始。玄奘帶著那順來到高臺之上,依舊坐上那張胡床,那順侍立在他身後。
高臺上,建起了一座巨大的火壇,裡面烈火熊熊。燃燒物是石炭,火勢猛烈,溫度極高,整個高臺上熱浪灼人。底下的圍觀者都有些不解,這是要做什麼?
這時,一名赤腳的長袍男子走了出來:“鄙人蘇罕噠。這場賭鬥非常簡單,無論玄奘法師抑或是娑婆寐法師,只要跟隨鄙人在這火上走一圈就行。”
此言一出,人群譁然,這火勢太猛,只怕是一頭牛扔進去,一時三刻間也給烤熟了,何況是人,這分明是要搏命了。蘇罕噠卻笑著:“鄙人已經請得火神護佑,入水火而不傷。”
蘇罕噠就這麼赤著腳,緩步走進了火壇之中,烈火熊熊,瞬間將他包圍。但令人震撼的是,如此大的火勢,卻連他的衣袍也不曾燒掉,只有赤腳踩在燃燒的石炭上發出的哧哧聲。人群中鴉雀無聲,一些信徒跪拜下來低聲禱告。
蘇罕噠在火焰中無法張嘴,火焰和炭氣燻得他兩眼通紅,幾乎流淚。他朝玄奘和娑婆寐招了招手。玄奘皺緊了眉頭:“此人的確非同凡響,你應付得來嗎?”
娑婆寐嘆息:“只可惜,老和尚這身衣服保不住嘍。”
他呵呵笑著,走下胡床,走向火焰,赤著腳走進了火壇。這一剎那,所有人屏息凝神,仔細觀看。只見娑婆寐走進火焰之後,那身僧衣立刻焦枯,隨即燃燒起來,化作火焰蝴蝶,四處飛舞。蘇罕噠的信徒立刻歡呼起來,而娑婆寐的淨人和侍女則失聲驚呼,如喪考妣。蘇罕噠臉上露出笑容,但隨即就凝固了。只見娑婆寐的衣服雖然燒掉,人卻安然無恙,信步在火壇中行走,徑直走到蘇罕噠對面,朝他深深合十施禮。兩人渾身火焰圍繞,對峙而立。
“可惜,這火尚不夠烈。不如試試老和尚的無名業火。”娑婆寐手一揮,那火焰猛然變色,從赤紅逐漸變白,溫度似乎更高,玄奘遠離火壇,也感覺眉毛臉皮都熾熱無比。
火焰變白的瞬間,蘇罕噠怔了一怔,忽然間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拼命跑向火壇外,卻一跤摔倒,在火焰中翻滾。慘叫聲中,瞬間就燒成了焦炭。娑婆寐合十,對著屍體深深鞠躬,默唸咒語,然後從容走了出來。
此時,他幾乎渾身赤裸。身上的衣服盡數化為灰燼,有風吹來,灰燼如同蝴蝶飄舞。人群中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這神鬼般的手段震懾了。
大麻葛低聲嘆息,從胡床上走了下來,徑直走到二人旁邊:“今日的比試且到此為止,明日午時,老夫出手,還請娑婆寐不吝賜教。”
娑婆寐在侍女的服侍下換了僧衣,深深地盯著大麻葛:“等你許久了。”
大麻葛朝玄奘微微躬身,轉身離去。
犍陀羅王宣佈第二場玄奘和娑婆寐獲勝,然後命人撤掉了火壇。蘇罕噠的信徒卻鏟走了那些石炭,裡面有蘇罕噠的骨灰。
玄奘並未與娑婆寐一起返回王寺,他離開高臺,沉默地行走在人群中。那順在一旁跟著。那順雖然兩世為人,卻到底是個少年,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師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蘇罕噠的神真的不如娑婆寐的佛嗎?”
“與神佛無關。”玄奘道。
那順詫異道:“可娑婆寐明明入火不傷,而蘇罕噠卻抵擋不住他的業火。”
玄奘本欲解釋,想了想卻撫摸著那順的頭,嘆息道:“那順,今世你既然做了普通人,那就無憂無慮地過完此生吧。這場鬥法其實也是戰爭,只要是戰爭,無論哪一種,內裡都是汙濁不堪,你不用去探究。”
“可是我真的很”那順道。
“那順,你前世能算透輪迴,躲避三年,想來是修得大神通之士。”玄奘道,“可既然迴歸凡俗,此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咱們這就去尋那蓮華夜吧!”
一提蓮華夜,那順當即兩眼放光,連連應著,到粟特人商鋪取了自己的金袋子背在身上,帶玄奘往蓮華夜所在的妓院走去。
妓院在城東靠北,佔了好大的院落,層層迭迭,依山而建。又從北面的喀布林河引來了渠水,環繞各個院落流過,渠水兩側種滿了各式花木,典雅無比。玄奘此生還是第一次來妓院,抬頭觀看,只見門上寫著香遍國的石牌,字型有突厥文、波斯文、梵文、粟特文四種。玄奘這才恍然,因為犍陀羅國的音譯,正好是香遍國,意指香花滿地,香遍全國。居然是用國名來做妓院的名字。
那順帶玄奘進門,找到一個管事,對他說:“請告訴蓮華夜小姐,就說那順來了。”
那管事打量他一眼:“你不就是那個一直窺探蓮華夜的粟特人嗎?五百金可湊齊了?”
“湊齊了。”那順把金袋子拿了出來。
那管事大喜,隨即看見玄奘,惱了,道:“怎麼又帶了個僧人?不行,必須再加五百金!”這時,他忽然看清了玄奘的樣子,頓時目瞪口呆,撲通一聲跪伏在地,“原來是大乘天!請恕罪,請恕罪!大乘天可是要來過夜?小人這就去請蓮華夜來服侍您!”
玄奘鬧了個大紅臉,急忙表態:“貧僧六根已斷,並非來……”想想終究沒有言辭可以表達,“管事的,你且去請蓮華夜出來。貧僧有些事情想找她談談。嗯,貧僧就在前院,不進後院了。”
“是是。謹遵大乘天之命。”管事的爬起身,飛也似的跑進了後院。
玄奘暗暗嘆息,這幾日的鬥法,看來娑婆寐對民眾的震懾的確如他所言,到了一種恐懼而虔誠的地步。相比前幾日玄奘自己託缽化緣的景象,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過了不久,整個妓院都知道玄奘駕臨,所有人都轟動了,無論是妓女、管事、僕佣、保鏢,還是逛妓院的客人,紛紛前來禮拜。有些人甚至根據自己地方的禮節親吻玄奘的腳面。玄奘一一祝福,讓他們散去。
這時管事的回來了,恭恭敬敬地邀請他們到河邊一處幽靜的圓頂塔樓內坐下,敬上瓜果和葡萄汁。那順急不可待,抓耳撓腮,玄奘平靜地喝著葡萄汁。片刻之後,花樹間響起金玉交鳴的叮咚之聲,一個身姿曼妙的女郎嫋嫋婷婷走來。她竟然有著中原人的膚色與眼眸,牛奶般的肌膚,淨滑細膩,宛如絲綢。黑色的長髮,漆黑的眸子,眼波流轉,黑髮飛舞,帶著無盡的柔媚之意,彷彿漫漫長夜,彷彿輪迴之河,將人的靈魂和生命吸入其中,無法自拔。
“噹啷。”那順手中的葡萄杯落在了地上。他已然痴了。
玄奘靜靜地望著她,從容道:“女施主,許久不見了。貧僧還沒謝你的佈施之恩。”
那蓮華夜此時完全沒有了當日街頭的狐媚,屈身施禮:“是蓮華夜造次了,請大乘天恕罪。”
“你們認識?”那順愕然。
蓮華夜不理他,徑直跪坐在玄奘旁邊,為他斟了一杯葡萄汁,雙手高舉,低頭捧到了玄奘面前。玄奘接過,默默地喝著。那順絲毫不理會蓮華夜的冷淡,喜滋滋地把金袋子擺到石桌上:“蓮華夜,你看,我已經湊夠了五百金。”
“那麼,今夜你儘可以來嫖了。”蓮華夜淡淡道。
那順臉色漲紅:“不是那樣的,蓮華夜,我對你的敬愛就如同對我母親一般……”
“你積攢五百金,就是為了做我兒子?”蓮華夜問。
那順張口結舌,急得渾身顫抖,乾脆把金袋子一抖,五百枚金幣嘩啦啦地落在桌子上:“蓮華夜,我是真的愛慕你。這兩個月,我賣掉了我的商隊,賣掉了所有的貨物,甚至賣掉了祖宅,借遍了親友,湊夠這五百金。我沒有褻瀆你的意思,只求能和你靜靜地待上片刻,我想和你談談,我想看著你的樣子,聞著你的氣息……”他不知該如何表達,失聲哭了起來,“蓮華夜,我是真的愛你。我也不願意如此痛苦。可為什麼從我生在這世界,到處都是你的影子?從我三歲起,我睜開眼,閉上眼,都是你。我不知道為何會這樣,難道是往生的宿緣?可我知道,這是生命的糾纏,我今生註定要為你而來,躲也躲不開。”
蓮華夜默然無語,神情冷淡。
玄奘嘆息:“蓮華夜,你已經知道那順的事情了嗎?”
“是的,法師。”蓮華夜恭敬地道,“兩個月前,他來找我,說了一些瘋話。這些人,這些事,我經常遇到。我接待客人,只看有沒有五百金,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理由能讓我對任何一個男人假以辭色,哪怕是國王。管事的將他驅趕出去,他卻日日跟著我。後來我無奈,就讓他去湊夠五百金。”
“你為何要定下五百金的夜資?”玄奘問。
“倘若厭惡男人,卻又無法躲避命運,以色娛人,您不覺得這是最簡單的方式嗎?”蓮華夜道。
玄奘點點頭:“蓮華夜,貧僧對世間男歡女愛並不關心,只不過那順和你的事情,涉及前世今生,六道輪迴,加上那順乃是貧僧故人,所以才想來探究一番。”
“前世今生,與我何干?”蓮華夜冷笑,“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各國慕名而來,又拿不出五百金的,如恆河之沙。他們都會說,蓮華夜啊,我從前生就愛上你了,你就免費陪我過一夜吧!您這位故人,年齡雖小,嫖妓手段卻不凡。”
那順想要說什麼,玄奘阻止了他,溫和道:“蓮華夜,宿命之緣,並非那順一人能夠引發。在我佛家看來,一切眾生,本來清淨,然而前世之中,一念妄動,便造下了今生之業。有造業,便有入胎之識,有入胎之識,便有今生之胚胎,有了胚胎,便具備了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出胎後,便有了今生之你,今世之他。在世間你們會有各種感受,有了感受便懂得愛,懂得愛就會執著,懂得執著就會奪取,有所奪取,就會有今生之糾纏。蓮華夜,今生的愛慾糾纏,貧僧不懂,不問,貧僧所要看的,是這六道輪迴中你們的前世、今生、來世,只有如此,才能讓你們二人塵歸於塵,土歸於土,永遠脫離沉淪之苦。這也正是貧僧答應那順要做的事。”
蓮華夜沉默了很久,玄奘靜靜地看著她。
“大乘天,今生的宿命是不是安排好的?”她問。
玄奘點點頭:“或許是吧。”
“既然如此,您把這六道輪迴看一眼又有何用?我只需要跟隨命運的指引,在佛燈鬼火的指引下默默前行便是。”蓮華夜站了起來,“大乘天,小女子還要賺夜資,告退了。那順——”
那順急忙站起來,賠著笑:“蓮華夜……”
蓮華夜道:“你既然帶來了五百金,今夜我就是你的,任你一償夙願就是。只是今夜之後,你我妓女恩客,從此就像汪洋與宇宙,滄海與星辰,不復有相逢之日。哪怕來世也不要再來找我了。來吧。”
她淡定地轉身離去,那順呆在一旁,然後他迷茫地追過去,走出幾步卻又停下,失聲哭泣:“蓮華夜,我不想就這樣和你擦肩而過,我想要你今生今世!”
蓮華夜不再回答,曼妙的身姿掩入花木叢中,樓閣之內。那順淚流滿面。
玄奘站了起來:“那順,走吧!”
玄奘默默地走了出去,那順哭著收拾好金幣,跟隨在他身後。兩人離開香遍國,返回迦膩色迦王寺。娑婆寐正在岩石上禪修,他將整個身體纏繞折迭成一種詭異的姿勢,靜默不動。
“師兄,”那順道,“你能幫我嗎?”
玄奘默默地沉吟著,好半晌才道:“那順,蓮華夜知道的,比你更多。”
“啊?”那順愣了,“什麼更多?”
玄奘道:“關於你們之間宿緣的因果,她已經明瞭,只不過對你我有所隱瞞。”
那順吃驚道:“她怎麼會知道?師兄,我能不能直接去問她?我這樣……我五百金幣給她,不讓她和我過夜,只讓她告訴我原因。”
玄奘搖了搖頭道:“沒這麼簡單,你在這裡先住下,貧僧出去走走。”
玄奘離開王寺後,整整一夜未歸,那順到底是個少年,一開始還等著,後來實在支撐不住,頭一歪,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經是天光大亮,玄奘出現在他眼前,遞給他一個水囊:“醒了?來,喝點水,吃點東西,一會兒第三場賭鬥就要開始了。”
“師兄,你昨夜去哪兒了?”那順邊吃東西邊問。
玄奘道:“昨夜我去了很多地方,找到了所有和蓮華夜相關的人等仔細詢問,對蓮華夜的來歷已然知曉。”
那順頓時怔住了:“師兄,她到底是什麼來歷?”
玄奘神情有些傷感:“她也是個苦命人。你知道蘇毗國嗎?”
“就是大雪山中的那個東女國?”那順道,“知道,卻不曾去過。”
“她就是蘇毗國人。”玄奘道。
這個蘇毗國,天竺人稱之蘇伐剌拏瞿呾羅國,意譯黃金氏族。位於喜馬拉雅山之中,氣候寒冷,東接吐蕃國,北接于闐國,西接三波訶國。國內種植宿麥,放牧羊和馬,國中盛產黃金、食鹽。最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女權制國家,女性稱王,小到家族大到國事,一切以女性為主,男性只負責耕種、戰爭。連女王的丈夫也不能干涉政務。因此漢人稱之為東女國。蘇毗國崇奉巫教,信鳥卜,語言、風俗與天竺類似,時常與天竺各國有貿易往來。
但前些年,發生了一樁大事。吐蕃史上最具雄才大略的贊普松贊干布即位,年僅十三歲。松贊干布即位後,遷都邏些城,勵精圖治,掃平內亂。幾年之後揮軍向西,征服了象雄,與蘇毗國接壤。他隨即出動大軍,攻破蘇毗國,迫得蘇毗國向西遷徙。在這種國破逃亡之中,蓮華夜被亂軍俘虜,隨後被軍隊賣給一個商人,並隨其來到了天竺。
起初,蓮華夜被商人納為妾侍,但她容貌過於驚人,被商人之妻嫉妒,虐待,揹著商人轉手賣給一個行商。行商帶著她走到吐火羅時,錢財賠光,不得已又將她賣到妓院,彌補虧空。
從此,蓮華夜流落於吐火羅一帶的多個妓院,一年前,被犍陀羅王城的香遍國妓院買走,在此安頓了下來。
那順聽了蓮華夜的經歷,禁不住號啕痛哭:“師兄,為何我不早生幾年,好好保護她!為什麼要讓她遭受如此悽慘的命運!如今想起在河洛山中,我躲避輪迴三年,實在是好生愚蠢,若早知今日,我應該提前十年自殺,好早早地來到今生,去找到蓮華夜,不讓她經受這種命運!”
玄奘不知該怎麼安慰他:“那順,有些事情既然是命運註定,便無法改變,只要你今生能好好待她,幸福圓滿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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