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七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七重獄,又名七重室。當年阿闍世王弒父,就曾經將他父親囚禁七重獄,活活困死。這七重獄乃是地下囚牢,共有七重門禁,深入地下十尺,專門關押十惡不赦的重大犯人。獄內陰暗潮溼,每個囚籠只是從地層內挖出三尺見方的凹洞,洞口是硬木柵欄,外面是逼仄的過道。

王玄策被投入七重獄內的一個凹洞,洞內漆黑幽暗,只有過道牆壁上一盞微弱的油燈。由於深入地下,獄內死一般寂靜,再加上逼仄的囚室和黑暗的環境,犯人往往囚禁不到一個月就會瘋癲而死。

“那順,你這個滅絕人性的東西!”王玄策剛被投進來時破口大罵,但獄內悄無聲息,似乎連獄卒都沒有。

“在這裡,罵是沒有用處的。”對面忽然有個悠閒的聲音傳來。居然是漢語。

王玄策吃了一驚,隱約可以看到對面的囚籠內,似乎有個人影,以奇怪的姿勢盤坐。

“你是誰?”王玄策問道,“為何會說中原漢話?”

“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何況區區漢話?”對面那人笑道。

“你到底是什麼人?”王玄策問。

“老僧娑婆寐。”對面那人答道,“悟淨法師,你一定聽說過我。”

王玄策變色:“你便是娑婆寐?哦,我聽說了,你被那順抓了,原來也關在這地下囚籠之中。”

當年王玄策跟隨玄奘之時,對娑婆寐的名字當然是如雷貫耳,然而兩人卻沒有碰過面,沒想到今日卻在七重獄相見。

“老僧已經在此地住了一個多月了。吃得香,睡得好。”娑婆寐走到柵欄邊,油燈照亮了他的面孔,他含笑望著對面的王玄策,“可是,曾經住在我對面的一個犯人,只熬了七日,就瘋癲而死。”

“與我有什麼關係。”王玄策冷冷地道。

“也是。”娑婆寐點頭,“今晚帝那伏王就會派人處決你,你倒不必受這牢獄之苦。”

王玄策奇怪地道:“你怎麼知道我今夜要被處決?”

娑婆寐大笑:“我說過,世間之事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無所不能。”

王玄策不屑地道:“既然無所不能,為何不逃出七重獄?”

“非是不能,而是不願。”娑婆寐笑道,“此時出去,我便是眾矢之的,且等那順收拾完殘局,我自會出去。”

“我仍是不信。”王玄策道,“當年我跟隨師父時,便聽說過你的神異。可惜沒有見過。但師父說過,你這人最喜歡的就是裝神弄鬼。師父說你年齡超過二百歲,便是大大的疑點。”

“你要如何才信?”一提玄奘,娑婆寐頓時有些鬱悶,“你師父坐井觀天,不知人間神奇。老僧便讓你見識見識,比如說,你是玄奘的弟子,這次來天竺,擔負有兩個使命,一是皇帝命你求長生藥,二是玄奘命你拯救戒日王。可對嗎?”

王玄策倒吸了口冷氣:“你這廝被囚禁在此,居然對外面瞭如指掌!”

“可想飲酒麼?”娑婆寐哈哈大笑,“據說你們大唐死囚臨死前都有一碗送行酒,老僧便送你一壺,為你餞行。”

就在王玄策目瞪口呆之時,娑婆寐打了三個響指,忽然通道盡頭有一名獄卒僵硬地走了過來。他兩眼發直,步態僵硬,竟然是被人控制了心神。

“去,送兩壺酒來。”娑婆寐吩咐道。

那獄卒一言不發,轉身離去,過不多時,果然拿了兩壺酒,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娑婆寐。娑婆寐拋給王玄策一壺,吩咐道:“你可以走了。睡一覺之後,你便會醒來,忘掉此前發生的一切。”

那獄卒步履蹣跚,木然遠去。王玄策看得寒毛直豎,看著手中的酒,竟然無法下嚥。

“我說過,我身在獄中,掌控天下風雲。”娑婆寐愉快地喝著酒,慢慢道,“你師父是我此生最忌憚的人之一,我們鬥法數次,老和尚敗了數次,但無論如何,最後一場終歸贏了他。”

“你贏了我師父麼?”王玄策冷笑,“我師父追求的是如來大道,並不擅長陰謀詭計,可你苦心籌謀數十年的大局,卻被我師父行經之時揮手破掉。你們二人高下立判,你有什麼可驕傲的?”

“你——”娑婆寐惱羞成怒,“好好,我不跟你爭辯,你且說說,玄奘如何破掉我的局?”

王玄策大笑:“好教尊者知道,當年蓮華夜在犍陀羅王宮失蹤之時,我師父便隱約猜透了這裡的關鍵。師父後來跟我說過,蓮華夜從白煙中消失,只不過是障眼法而已。那白煙有致幻的效果,會讓人的頭腦和視覺有短暫的麻痺,眼睛裡看到的都是白色煙霧。而蓮華夜穿的衣服翻轉過來之後是純白色,在人視覺麻痺的剎那,她貼著地面移動,不遠處的地面已經做好了翻板機關,她貼著地面跳進翻板,人便瞬間消失。”

“玄奘果真這麼說?”娑婆寐臉色有些難看。

“當然。”王玄策道,“當時師父雖然猜測出來,卻不敢聲張,因為能在犍陀羅王宮的地面製造機關,在場的伊嗣侯三世、犍陀羅王和你自然已經苟合,他一旦揭穿定然生死難料,所以第二日便急匆匆地帶著那順離去。”

娑婆寐呆若木雞,半晌不言。事實上他上了王玄策的當,霧中術的原理其實是他追捕韋靈符一年才慢慢破解。他一開始以為人消失的原因都是像韋靈符一樣混入圍觀的人群,和玄奘探討後,玄奘透過波頗在靈鷲山上消失的一幕推斷,當時靈鷲山上有一口佛陀時代遺留下來的枯井。波頗其實是在井中鑿有暗道,直通自己藏身的那塊巨巖下。也就是說,以白煙遮蔽視線,麻痺視覺的原理都是一樣的,而消失的法子,卻需要因地制宜。

“既然知道蓮華夜是故意消失,我師父如何還不知道她是在演戲?”王玄策笑呵呵地道。

娑婆寐半晌才道:“好和尚!你師父還推斷出了什麼?”

“當然是你的所有計劃了。”王玄策揚揚得意,呷了口酒,“所謂的蓮華夜和那順輪迴真相,只不過是你僱了兩個演員在演戲而已。蓮華夜由始至終一直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演戲,而那順演得過於投入,忘掉了自己在演戲,全身心地投入了這個虛構的人生。嗯,那順原本叫帝那伏,這你是知道的。”

“哼。”娑婆寐不屑,“這本來是我告訴你師父的,有何稀奇。那你說說,我是如何讓戒日王傳位給那順的?若是玄奘連這個都推斷出來,老和尚甘拜下風。”

“我師父當然推斷出來了。”王玄策傲然道,“我師父說,那順和蓮華夜根本不是什麼長生藥!他們只是你謀奪戒日帝國的工具!”

“哦?”娑婆寐眉頭一顫,勉強笑道,“說說看。”

“我師父說,你偽造了那順和蓮華夜三十三世的輪迴,藉此讓戒日王相信輪迴。然後告訴戒日王,那順可以替代輪迴,也就是說能替死。然後等戒日王臨死之時,你讓他服下假死藥,讓那順坐在帝位上,世間輪迴之刃便會斬在那順身上,從而讓戒日王逃過一劫。等那順替戒日王死後,你再讓戒日王復活,他就可以長生。”王玄策嘲笑道,“可惜,這一切都是假的。戒日王一死,已經是死透了。你只不過要扶持那順上位,從而控制一個皇帝罷了。”

娑婆寐起初聽得目瞪口呆,隨即被這裡面複雜的邏輯搞得頭大,然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玄奘……玄奘真是這麼說的?”

“當然。”王玄策冷笑,“我師父是不是破掉了你的謀略?”

“破掉了……破掉了。”娑婆寐好容易才止住笑聲,“恭喜你師父。”

王玄策一臉驕傲:“我師父天眼神通看盡世間迷霧,你的區區把戲,不值一提。”

娑婆寐原本覺得好笑,但看著王玄策如此篤信,對玄奘如此崇拜,又禁不住有些懊惱。他想了想,決定閉嘴。

王玄策嘆息了一聲,喝完酒躺在了地上,喃喃道:“師父一直引以為憾,他當日沒有徹底揭穿你的陰謀,就離開了天竺。我今日必死無疑,等我死後迴歸大唐見到師父,會告訴他,不用師父出面,做弟子的已經破掉了娑婆寐的陰謀詭計,師父一定很欣慰。”

娑婆寐覺得這話極為刺耳,他這一生幾乎毫無破綻,唯一的弱點便是好勝心有些強。他雖然知道玄奘的推理漏洞百出,謬以千里,可眼前這傢伙竟然相信!他竟然相信玄奘遠在萬里之外都能戰勝自己!這實在太荒謬了!

“喂,小子,醒醒吧。”娑婆寐終於忍不住道,“你師父簡直是胡說八道。”

“切!手下敗將!”王玄策躺在地上翻了個身,不理他。

娑婆寐真氣著了:“告訴你,你師父徹底錯了!”

王玄策翻了翻眼睛:“隨便你,反正老子要死了,讓你逞逞口舌之利吧。”

“我——”娑婆寐簡直氣炸了肺,就好比自己揮毫數十年寫出精彩絕倫、妙至毫巔的作品,卻被人解讀得醜陋不堪。娑婆寐實在無法忍受,大聲道:“你那師父完全是信口開河。告訴你,真正的長生藥不是那順,不是蓮華夜,而是那個孩子!他們倆的孩子才是真正的長生藥!”

“孩子?”王玄策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又翻過身,“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娑婆寐暗暗心驚,這廝竟然如此聰明?

“你不忿我師父破解了你,故意瞎編,想辱沒我師父的智慧。”王玄策道。

娑婆寐又給氣著了:“你師父前面說得都對,只不過計劃的核心處,卻完全錯訛。由始至終,蓮華夜和那順表演的輪迴,只不過是一個誘餌,為了讓戒日王相信輪迴的存在,相信人可以留下前世的記憶。而真正的長生藥,卻是蓮華夜和那順生下的這個嬰兒。我告訴戒日王,蓮華夜和那順擁有三十三世輪迴而記憶不滅,在他們體內已經養成了不受輪迴抹滅的長生物。那麼若是生下孩子,這個孩子便也能儲存上一世的記憶,天道無法斬斷,輪迴無法磨滅。事實就在眼前,戒日王當然相信。”

“戒日王相信又如何?”王玄策嘲笑道,“嬰兒是嬰兒,戒日王是戒日王,與他有什麼相干?”

娑婆寐一臉傲然:“核心正在此處。倘若戒日王崩殂之日,便是這個男嬰誕生之時,他是否相信這男嬰便是自己的轉世?”

“啊?”王玄策愣了,“這——這完全是個巧合吧?”

娑婆寐哈哈大笑:“胡說,老和尚籌謀數十年,怎麼可能只是巧合?自有秘法讓他二人生與死的時間保持一致。若是戒日王死得慢,那便讓他死得快一些,若是男嬰誕生得晚,便讓他早一些。如此而已,又不是什麼難為的事。”

“好吧,知道你秘術多。”王玄策想了想,“可是你怎麼保證蓮華夜一定生下男嬰?”

“更簡單。”娑婆寐道,“若是生下女嬰,那就抱來一個男嬰換掉便是。”

“你——”王玄策簡直想破口大罵,卻忍住,問道,“戒日王如何肯相信自己一定能轉世到這男嬰身上?”

“將死之人,哪有那麼多懷疑。只要有一根稻草,誰不願意死死抓住?”娑婆寐道,“戒日王臨死前,我親自在他身邊設下法壇,告訴他,我是在護持他的靈魂取代這個男嬰。等男嬰長大時,會記得這一世的一切,重新操持戒日帝國,與如今又有什麼不同?哦,當然,唯一的不同是坐在這個皇位上的人換了一副更年輕的軀殼。”

王玄策聽得驚心動魄:“難道戒日王當時就沒有疑問?”

“有!”娑婆寐笑道,“他當時唯一的疑問,就是往生之後,自己的記憶是否會被磨滅。我告訴他,非但不會磨滅,反而能消掉他今生的業障。你也知道,他當年殺死了王增和衍羅娜王妃。這是他心頭的大慟,也是他今生的業債。但此事奇妙之處就在於,他殺死了衍羅娜,下一世卻成了蓮華夜的兒子,等於和衍羅娜擁有了母子之情,便是償還了這樁業債。所以他的下一世便會業障全消,諸事無礙,縱橫披靡,所向無敵。他一聽之下,便篤信無疑。”

“這……還有這等荒誕之事?”王玄策聽得目瞪口呆。

“你覺得荒誕,可戒日王卻相信這是能夠長生的唯一法門。”娑婆寐笑道,“所以他必須傳位給那順。戒日王早已經安排了婆尼和戰陀等朝中重臣,把秘密告訴了他們,讓他們護持那順登基,等下一世的自己——也就是那順的孩子長大之後,便擁戴這孩子即位。他相信,這個孩子能重新擁有自己的記憶,曾經威風赫赫的戒日王將會以一副年輕的軀體重新來過,重新雄霸天下,完成今生未竟之業。”

“原來如此……”王玄策喃喃道。他心中震撼之意有如驚濤駭浪,這是何等瘋狂的計劃!從三十年前就開始籌謀,從世間挑選一對男女當作演員,來上演三十三世的輪迴,以天竺大陸作為舞臺,以世間億萬眾生作為觀眾,再透過佛門的大乘天一路參與,作為見證,成功地讓戒日王對輪迴顯現世間之事篤信不疑。最終,利用帝王最大的貪念——長生作為誘餌,以帝王犯下的罪孽作為震懾,雙管齊下,讓戒日王乖乖地把皇位交給了一個素不相識之人!

能想出這種計劃並付諸實施的,到底是怎樣一個瘋狂的大腦?

娑婆寐大笑:“你現在相信了吧?你師父純粹是胡說八道,我如此縝密的計謀,卻被他判斷得亂七八糟,實在有辱我的智慧……”

王玄策嘆道:“我師父並沒有辱沒你的智慧,因為那些話他從未說過。”

“嗯?”娑婆寐愣了,“什麼意思?”

“意思便是,我方才說的都是信口開河,只不過利用師父的名頭來激你說出真相而已。”王玄策笑道,“當日,我臨來天竺時問師父,將來如何對付娑婆寐?我師父說,娑婆寐此人狂妄自大,自負自尊。利用這八個字,必可破之。”

娑婆寐徹底愣住了,這時,他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慢慢地走近。抬頭一看,那順沉默著站在他的面前。兩人隔著柵欄對視,那順眼中滿是悲傷和絕望。

王玄策站起身,從袖子裡掏出鑰匙開啟了牢門,與那順並肩而立,凝望著娑婆寐。娑婆寐苦澀地笑笑,此時他如何不知,自己掉進了王玄策的算計之中。原來那順雖然是個情痴,卻不是傻子,當日十六國聯盟成立之時,娑婆寐從獄中提出制衡之策,他就知道這個七重獄困不住娑婆寐。那順一直憂慮不已,卻摸不清娑婆寐的底牌。這一次恰好王玄策也想對付娑婆寐,兩人一拍即合,在眾人面前演了一場戲,把王玄策關入七重獄,果然讓娑婆寐透露出了幕後的真相。

然而,這個真相,卻是那順不能承受之重!

“朕,真的是你選定的演員?

“朕真的是被你控制一生的棋子?

“朕與蓮華夜三十三世的痴愛,真的是假的?

“朕問你,蓮華夜對朕的痴愛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朕問你,朕的蓮華夜到底還會不會回來?”

那順瘋狂地大吼,搖動著柵欄,幾乎要把柵欄拆掉。他瘋狂地追問著,拿著頭在柵欄上不停地撞擊,撞得頭破血流,鮮血糊面。

“那順,你不要這般折磨自己。”王玄策急忙扯住他勸慰。

那順掙開他,朝著柵欄瘋狂地踢打,聲嘶力竭:“朕的人生被你毀了!朕的希望被你毀了!娑婆寐,朕恨你——”

娑婆寐呆若木雞,沉默地坐著,似乎失去了渾身的力氣。

皇宮大殿中,那順呆呆地坐在王座上,王玄策坐在他下首。

“這件事你早就知道,對不對?”那順問。

王玄策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默默點頭:“這是師父早就判斷出來的,你當日告訴師父說做國王,師父便是拿這個秘密向娑婆寐做的交換。”

“原來,在別人的眼中朕一直是個傻子。”那順滿嘴苦澀,“其實朕也不是沒有懷疑,有時候我會夢迴粟特的故鄉和家園,夢中總是突厥人的彎刀和鐵蹄,有一個人向我呼喊:帝那伏,快逃!在夢中,我是帝那伏,醒來後,我是那順。相比帝那伏,我更喜歡那順。帝那伏的人生充滿悲劇而沒有溫暖,而那順的人生,縱然也是悲劇,卻有酷寒中的溫暖。因為,我有蓮華夜。我不知道你們怎麼看待蓮華夜,可是我知道,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情感歸處。我們在這慘淡的人生中相逢,互相擁抱取暖,我沉醉於那順的人生,便是沉醉於我在這世間唯一的幸福。我不願醒來,因為我若醒來,連這點幸福都會失去。你懂嗎?”

“我懂。”王玄策道。

“你懂了就好。”那順嘆息道。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
目錄
⚙️
設定
🌙
夜間
閱讀設定
背景主題
字型大小
A-
18px
A+
夜間模式
首頁 書架 閱讀記錄 書籍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