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一怔,那順卻凝望著他,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對視,當初在吐蕃相逢,追隨玄奘一路南下,曲女城遇險,絕地查兇,一樁樁一件件在兩人眼中流過。二人忽然發現,雖未相約兄弟,卻已是生死之交。
“如今我知道了,我這個皇帝只是大家眼中的棋子。”那順道,不知為何,他放棄了朕的稱呼,“娑婆寐是為了透過我控制這個帝國,婆尼和戰陀逢迎我,是把我兒子當成了戒日王的轉世之身。他們看重的都不是我,可是我卻不能不看重自己。因為,若我不看重自己,誰會等候蓮華夜的歸來?”
“陛下!”王玄策也改了稱呼,似乎有一股暗流在二人間湧動,“輪迴往生,只是一場騙局。”
“你見過在沙漠中即將渴死,卻看見海市蜃樓的人嗎?他明知道是虛假,也要耗盡力氣奔跑而去。你見過在大海中即將溺死,卻看見水面上漂浮一根稻草的人嗎?他明知道仍舊沉沒,卻仍要抓住。”那順慢慢流出了眼淚,“輪迴和往生也是如此。除了守在這宮殿中,除了守在這宮牆下,你讓我去哪裡等待蓮華夜的歸來?”
“你何必如此!”王玄策感嘆,“明知是騙局,而甘願去做一個棋子,去耗盡自己的一生,值得嗎?”
“在這世間,值與不值,用什麼來衡量?”那順問,“蓮華夜明知是騙局,卻甘願為我生下一個孩子,甘願為了我而殞命宮牆之下。值與不值?哪怕我終生都等不到她,我也要等下去。因為我要讓她知道,她的感情不曾錯付,我要讓她對人間仍有眷戀,我要讓她知道有人在等待她歸來。這樣,我還有微渺的希望,很多年以後,會有一個蓮花般的女子,嫋嫋婷婷地走來……”
那順淚流滿面,不可自抑。
“所以,你必須守住這個秘密?”王玄策問。
“是啊!”那順淚眼矇矓地望著他,“你我同在師兄門下,感情深篤,可惜……在這個棋局中,不是棋子,便是執棋人,容不得別人存在。娑婆寐為了他自己,必須保護這個秘密;戰陀為了等待他的戒日王,必須保護這個秘密,只有你……是局外人。”
“你要殺我滅口?”王玄策嘆息道。
“為了宮牆外的微茫希望,我寧願犯下人間的一切罪行。”那順道,“我對不住師兄。來人——”那順大喝,“把王玄策拿下!”
殿外的剎帝利禁衛聞訊而來,毫不猶豫地將王玄策拿下。王玄策並不反抗,任他們五花大綁,只是悲傷地望著那順。
那順不願看他,吩咐道:“去,把大唐使團盡數押到這宮殿中來。另外,宣朝臣們也都來吧!”
“那順,殺我一人足夠,何必牽連他人!”王玄策大怒,掙扎道。
“你是大唐使臣,名不正言不順,朕如何殺你?”那順擺擺手,“把他的嘴堵上。”
剎帝利禁衛用一團麻布塞住了王玄策的口。
過不多時,蔣師仁等三十六名使者也被帶到這大殿上,戰陀等朝臣也急匆匆趕了過來。那順在使團面前走了一遍,緩緩道:“剛才王玄策已經向朕交代,他和鳩摩羅王勾結,意圖顛覆帝國,你們誰知道詳情便仔細招供,朕可以饒你們不死。”
王玄策憤怒無比,但口中塞著麻布喊不出來,只能發出嗚嗚之聲。使團中,王玄策的心腹隨員看到主官被抓,急忙衝了出來:“陛下,我們少卿絕不曾和鳩摩羅王勾結!冤枉啊!”
“沒有嗎?”那順從剎帝利禁衛身上抽出長劍,頂著他的咽喉,“朕只問你一句話,王舍城那兩天裡,你是否須臾不離,跟隨著王玄策?”
“呃……”隨員愕然搖頭,“那倒沒有。”
“既然沒有須臾不離,你如何替他證明?”那順大吼,手中長劍猛地刺進了他的咽喉,那隨員兩眼大睜,伸手捂著喉嚨,鮮血如同噴泉般從他指縫中飛出,緩緩倒地身亡。
不但使團成員,便是在場的帝國官員也都驚呆了,擅殺外國使者,在天竺極為少見。天竺人極為重視信譽和榮譽,當年戒日王和伊嗣侯三世針鋒相對,但伊嗣侯三世親自訪問曲女城,雙方即便談崩,戒日王也並未拿他怎麼樣,反而一路護送他安全離境。可如今的帝那伏王竟然毫無底線了。
“嗚——”王玄策目眥欲裂,卻被剎帝利禁衛死死按住。
那順提著長劍,笑吟吟地走到另一個使者的身邊,用劍抵著他的咽喉:“你呢?”
那使者傲然說道:“我家少卿絕未和鳩摩羅王勾結,我亦無法證明。”
“好!”那順的長劍噗地刺入他咽喉。那使者翻身栽倒,抽搐兩下便氣絕身亡。
鮮血濺上那順的臉,他獰笑著看向下一個使者,猙獰如同魔鬼。
“陛下!”戰陀元帥實在看不下去了,急忙走出來勸諫,“無故誅殺大國使者,實在有傷帝國體面啊!”
“體面?”那順瘋狂地大吼,“朕才不要什麼體面!所有想謀奪朕帝位的人,統統要殺!”他快步走到第三名使者前,短劍一指,“你!”
那使者同樣傲然揚起脖頸:“你要殺便殺。我大唐威服四方,雄兵百萬,總有一日鐵蹄會踏破你曲女城,為我等報仇!”
那順一言不發,揮劍橫斬,噗的一聲,竟然斬掉了那使者的頭顱。無頭屍身轟然栽倒。那順只覺心中有一種暴戾的煩躁發洩不去,整個人像是要發狂一般,他繼續走向下一人。然而這些年大唐國勢蒸蒸日上,開創盛世,威懾四方,使者們心胸之中充滿著自尊自豪之氣,竟無一人屈服。一個個都是鐵骨錚錚,視死如歸。那順連殺六人,胸中那股暴虐之氣才疏散了一些。
那順提著滴血的長劍,站在屍體中間,恢宏的大殿映照著他的身影,宛如嗜血的魔鬼。他忽然流出了眼淚,轉身走到王玄策面前,閉上眼睛,不願看故人的面孔,喃喃道:“奈何命運如此滄桑——”
他閉著眼睛揮劍斬去,只聽噹的一聲,長劍幾乎脫手。他詫異地睜開眼,卻見一名剎帝利禁衛揮劍擋開了他的長劍,並隨手割斷了王玄策身上的繩索,大喝道:“走!”
“這——”那順驚呆了,隨即憤怒地大叫,“給朕抓住他們!”
剎帝利禁衛一擁而上,但其中卻又有三名禁衛倒戈相向,抵擋住同僚的同時割斷了使團成員身上的繩索,頓時大殿裡亂了起來。大唐使者大都是軍人出身,紛紛搶來兵器和剎帝利禁衛格殺在一起。
混亂中,王玄策搶過一把長矛,大吼道:“往外衝!”
眾人衝破剎帝利禁衛的包圍,往大殿外衝去。
“戰陀,這是怎麼回事?”那順怒吼。
戰陀元帥臉色陰沉:“恐怕是十六國聯盟的人。看來這些國王早就居心叵測,竟然在皇宮之中安插奸細。”
為了營救王玄策,這些禁衛早已經安排妥當,先是一人出手救出王玄策,然後其他人在同僚中製造混亂,釋放使者。大殿中雖然有上百禁衛,但誰都不知道敵人是誰,彼此提防之下,竟然讓王玄策等人衝了出去。
王宮之中竟然連馬匹都已經備好了,但是隻有三四匹。
那名禁衛道:“王少卿,請上馬!”
“我的同僚呢?”王玄策見跟隨自己的只有蔣師仁,急忙喊道,“你們可有辦法帶他們一起出去。”
“沒有。”那名禁衛道,“我家主人的命令只是救您!”
“不行!”王玄策斷然道,“我等同生共死!”
“少卿,”一名使者哈哈笑道,“原本要被人像殺雞一樣宰掉,如今能戰死,實在是我等的榮幸之事。”
另一人也大笑:“為大唐而死,馬革裹屍!”
“少卿,副使,你們走吧!為我們報仇!”
眾人大吼著,將王玄策和蔣師仁抬上戰馬,在馬屁股上狠狠一戳,那戰馬狂嘶一聲,飛奔而去。營救他們的兩名禁衛也上了另外兩匹戰馬,追趕了過去。其餘大唐使者站成一排,堵住了皇宮城門,有些人手持彎刀,有些人手持長矛,更有些人赤手空拳,但所有人臉上都是戰意昂然。在那順的怒吼下,上千名剎帝利禁衛逼壓而來,眾人對視一眼,不知道誰唱起了《秦王破陣樂》,低沉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逐漸有更多的聲音匯進來,形成慷慨豪邁的歌聲:
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鹹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殺——”使者們同時怒吼,向剎帝利禁衛衝殺而去。無論是那順還是戰陀都看得驚心動魄,這僅僅二三十人,竟然有千軍辟易,銳不可當的氣勢。在上千名禁衛的包圍下,所有人都將生死置之度外,浴血廝殺,直到戰至最後一人。看著最後一名使者的屍體倒在地上,帝國的所有重臣都半晌不語:這便是極盡輝煌的大唐麼?
曲女城中,兩名剎帝利禁衛帶著王玄策和蔣師仁奔出了宮城,立刻就有人接應。營救王玄策的勢力看起來龐大無比,那名禁衛帶著他們幾經轉折,最後甚至跳進一眼枯井之中,透過地道直接出城,輕而易舉地甩脫了追兵。
到了城外,在一處村邑更換馬匹。那名禁衛也不說話,帶著二人向東賓士數十里,到了一處密林環繞的山坳之中,卻見一支精銳的騎兵正緊張地等候著,為首之人竟然是鳩摩羅王。王玄策恍然大悟,也只有鳩摩羅王這位戒日王三十年的盟友,才能在曲女城經營出偌大的勢力,甚至連皇宮都滲透了進去。
“王少卿!”鳩摩羅王喜悅無比,迎了上來,“自從得知您被抓,本王憂心如焚,特意從王舍城趕來,幸好您吉人天相!”
“多謝陛下!”王玄策感激不已。他這次輸得極為窩囊,這些年他縱橫捭闔於諸王之中,無往不利,沒想到今日竟然栽到了那順手中。尤其是把整個使團賠了進去,更是讓王玄策焦慮不已。倘若使團全數被殺,自己即使回到大唐,也是喪權辱國,這輩子就走到頭了。
“來,本王給您介紹一下。”鳩摩羅王引著他來到旁邊幾人面前,這些人都是平常裝扮,看不出身份,但這麼一介紹,讓王玄策和蔣師仁嚇了一跳。這個狹小的山坳中,竟然來了六位國王,除了鳩摩羅王之外,還有瞻波王、吠舍厘王、婆羅痆斯王、蘇伐剌那王、戰主王,都是東部聯盟的諸王。
“玄策何德何能,敢勞動諸王大駕犯險。”王玄策鞠躬感謝。
“王少卿放心,”戰主王道,“我們倒也說不上犯險,帝那伏王想抓我們,並沒有那麼容易。”
“王少卿,”鳩摩羅王問道,“不知道您有何打算?”
王玄策想了想,苦笑道:“我乃是使臣,卻把使團陷在了曲女城,若不進行報復,回到大唐便是喪權辱國。”
“不知道王少卿有何計劃?”吠舍厘王詢問。
王玄策黯然搖頭,這乃是異域之地,大唐再強大終歸鞭長莫及。他孤身逃出,又有什麼辦法?
“王少卿,”鳩摩羅王道,“我們迦摩縷波國往東北去,大約千里之遙,便是大唐的南寧州1。我等也是久聞大唐強盛無雙,只不過中間有高山密林,少有人行,但畢竟與大唐交界。若是我等為您開山闢路,幫助您抵達朗州,引大唐雄兵來擊破逆賊,您覺得可行麼?”
王玄策遲疑,蔣師仁問:“既然道路難行,如何保證大軍同行?”
“這個——”鳩摩羅王苦笑,“本王也沒走過這條道,只是聽我國東北部的百姓說過,有山中商販歷經艱險穿越高山密林。”
王玄策連連搖頭:“能走得了商賈,未必能走得了大軍。我在融州做過縣令,聽說過南寧州以南的險惡,到處充滿瘴氣、沼澤、高山大河,哪怕大軍翻山越嶺抵達天竺,十停中也死個七八停。此事行不大通。”
聽到王玄策否決,諸王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陛下,”王玄策奇怪地問道,“你們諸王聯軍和帝國軍隊已經對峙了這麼久,為何不發起進攻?若是打敗帝那伏王,所有的事情不都迎刃而解了嗎?”
諸王面面相覷,鳩摩羅王苦笑道:“說得容易。當年戒日王為何威權如此之大?因為我們東部聯盟的軍隊加起來,也不過五萬人,而僅僅壓在東部的帝國軍隊就有十萬人!這還是西部聯軍拖住了五萬帝國軍,要不然我們連對峙都做不到。”
“五萬對十萬,足可發起一戰!”王玄策慨然道,“倘若諸位大王不嫌棄,我願意參與贊畫,幫你們擊破帝那伏王的軍隊!”
“這——”諸王面面相覷,紛紛搖頭,“實力差距太大啊!”
“諸位,五萬和十萬只是數量的差距,並不是實力的差距。”王玄策道,“在我看來,貴方有三勝,而帝那伏王有三敗!”
“哦?此話怎講?”鳩摩羅王問道。
“帝那伏王得國不正,軍心背離,此為一敗;帝那伏王此前寂寂無聞,毫無根基,無人為他而戰,此為二敗;十六國聯合起兵,帝國已呈瓦解之勢,統兵的將領人人思謀後路,無人願意死戰,此為三敗。”王玄策侃侃而談。
“那我們又有哪三勝呢?”戰主王問道。
“諸位若不能戰勝帝那伏王,遲早被他滅國殺身,必定會殊死一戰,此為一勝;諸位和帝國軍聯盟多年,熟悉對手,此為二勝;帝國軍隊內部也有不滿帝那伏王之人,與你們暗通款曲,此為三勝。”王玄策道,“所以,只要諸位揮兵進攻,一戰之下帝國軍必然潰敗!”
“你怎麼知道帝國軍隊內部和我們有暗通款曲之人?”戰主王驚訝地問道。
王玄策笑了:“帝那伏王對你們恨之入骨,派遣大軍平叛。十萬大軍呈壓倒性優勢,卻和你們隔河對峙一個多月都不曾開打。若不是你們和帝國軍的將領之間有秘密協議,安能如此?”
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六個國王移步到一邊進行商量,激烈爭辯了半天,幾個人臉色都有些難看。
最終鳩摩羅王走過來,有些尷尬地告訴王玄策:“王少卿,我們商議之後,還是不能和帝國開戰。帝國軍戰鬥力極強,一旦失敗,事情將不可收拾。其實對我們而言,最佳的策略就是透過軍事壓迫,逼迫帝國內的將軍和重臣廢黜阿羅那順。”
王玄策惱了:“你們根本不知道那順在朝廷中的支援力度有多強大。我告訴你們,這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鳩摩羅王不服,“如今很多貴族和將領都表示對我們的支援。就差戰陀等朝中大員了。”
王玄策無言以對,他有口難言,他很清楚地知道,戰陀等人是不可能背叛那順的!戒日王統一天竺,造就了三十多年的盛世,至今仍受大多數貴族和百姓的擁戴。在這種情勢下,他根本不敢透露那順的兒子是戒日王轉世之身的事,這件事雖然是個騙局,但普通人難辨真假,他只要一宣揚,反而給那順增加凝聚力。
眼前的十六國聯盟雖然來勢洶洶,卻都被強大的帝國軍隊嚇破了膽子,看來是依靠不上了。王玄策左思右想,忽然道:“你們能否再跟那順對峙一個月?”
“這倒沒有問題。”鳩摩羅王道,“您有一事判斷得對,帝國軍隊內部的將領確實也不想跟我們開戰。畢竟這麼多年和平下來,大家的關係盤根錯節,撕扯不斷。能不打,自然不打。”
“可是,一個月之後呢?”戰主王問,“您有何破敵良策?”
“一個月之後,我搬來大軍,獨自擊破那順!”王玄策慨然道。
眾人面面相覷,鳩摩羅王急忙問:“哪裡又有能跟戒日帝國匹敵的大軍?”
“吐蕃!”王玄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