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六十六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娑婆寐憤怒地拽回胳膊:“拿這雕蟲小技來考驗法師,是我的過錯。那麼,請問法師,當日波斯大麻葛的靈魂之火如何解釋?老和尚用法器鼓槌,破掉他召喚的行屍,如何解釋?”

“對對對。”戒日王急忙道,“二位法師和那波斯大麻葛鬥法時,朕派有細作,將當日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講過。那種手段當真神秘可畏,難不成也是假的?”

“這一場鬥法,當日貧僧也百思不得其解。”玄奘回到地氈上坐下,解釋道,“因為其中有三個關竅。第一,行屍如何復活?第二,行屍如何不怕長矛攢刺?第三,為何鼓槌敲擊之後,行屍身上起火燃燒?”

“對呀!”戒日王倍感興趣,“法師後來探究出來了嗎?”

娑婆寐溼淋淋地站在涼臺外,抱著胳膊冷笑。

“後來貧僧特意去那片埋屍地看了一下。發現共有三十個墳坑,後來不知為何又進行了回填。但貧僧讓人重新挖開,發現一個疑問。”玄奘望著娑婆寐,“這三十個坑,都比正常的墳塋要淺!”

娑婆寐笑不出來了。

“這是為何?”戒日王追問。

“因為,若是深了,那些所謂的行屍會被黃土壓死,根本跑不出來!”玄奘道。

戒日王吃驚:“你說那些行屍是假的?那為何波斯的不死軍團刺不死他們?”

“因為這本來就是大麻葛在演戲。”玄奘從懷中拿出一物,放在食床上。這是一個狼爪模樣的東西,上好的烏茲鐵打造,前端有指套可以套進去。

“當時那些行屍都燒壞了,後來波斯人將他們堆積起來燒成了灰燼。不過貧僧卻在現場找到了這東西,想來是場面混亂,來不及收拾吧。”玄奘拿起來,將它套在自己手指上,果然便成了彎曲的殭屍利爪,“至於為何攢刺不死,是因為那些所謂的長矛,根本就沒有真正刺中人體。波斯有一種滑稽戲,一個瘦弱之人,可以裝上大肚囊,裝上第三隻胳膊,變成昂藏大漢,裝扮成小丑,以博觀眾一笑。”玄奘的神情中有了一些悲傷,“貧僧曾經收過一個大徒弟,叫阿術。他是個侏儒,他平生的志向,就是想演小丑,讓觀眾充滿快樂。因此貧僧對這種把戲略有了解。在大肚囊裡、假肢上,裝上血囊,長矛刺破血囊,便會血流如注。這時的長矛距離真正的人體還遠著呢!”

戒日王和婆尼聽得目瞪口呆,戒日王拿起那隻精鐵狼爪套在手指上,用力在食床上一劃,食床便被撕破了。戒日王看了娑婆寐一眼。

“那麼,娑婆寐擊鼓之後,那些行屍身上著火,死於非命又如何解釋?”戒日王問。

“身上著火甚是簡單,剛才娑婆寐已經表演過了。”玄奘道,“死於非命嘛,倒不是他們被火燒死,而是不死軍團得到號令,以長矛直接將他們刺殺!可憐這些人還以為是來做一場表演,卻不料結局註定是一場死亡。”

聽著玄奘剝繭抽絲的推理,娑婆寐整個人都呆住了。

戒日王深吸了一口氣:“那麼朕最後一個問題,既然是賭鬥,波斯人為何要幫助娑婆寐法師贏了這一場?”

“這正是貧僧當初百思不得其解的一點,但現在已經解決了。”玄奘看了娑婆寐一眼,“因為,波斯人和娑婆寐本來就是一夥的。”

戒日王和婆尼頓時驚呆了,一起望著娑婆寐。娑婆寐也急了,這是個嚴厲的指控,這種行為無異於叛國。

“你胡說八道!”娑婆寐大吼,“老和尚怎麼可能跟波斯人勾結?這樣做,老和尚又有什麼好處?目的何在?”

“對不起。”玄奘老老實實地道,“這是貧僧推論出來的,證據肯定能找到,但現在貧僧可拿不出來。”

正在激動的娑婆寐頓時呆住了,彷彿用盡全力的一拳正要打出去,目標消失了。連戒日王和婆尼也沒想到玄奘會這樣回答,兩人對視一眼,一起搖頭。

“法師,您這個指控如果沒有證據,對您會十分不利。”婆尼提醒。

“貧僧知道。”玄奘也無奈,“可惜,這個時候又不得不提前講出來。日後找證據只怕更難了。”他誠懇地望著娑婆寐,“還請多給貧僧一些時間。”

娑婆寐剛鬆了口氣,又被他給氣著了。

“法師好口才。”娑婆寐走了過來,冷笑,“汙衊老和尚的事,且不與你計較。可這些只是你的猜測和推理,就憑一隻鐵爪,就推翻了整個事件,是不是過於輕率?何況這隻鐵爪的來歷也值得懷疑,誰知道從哪兒來的?”

“雖然事件真相仍然撲朔迷離,朕卻相信法師不會故意造一隻鐵爪來騙朕。”戒日王沉吟道,“當然,朕也相信,尊者您絕不會跟波斯人勾結。”

“多謝陛下。”娑婆寐鞠躬致謝,身上的水嘩啦啦地流了下來,“陛下,您必須知道,同一個事件,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解釋,都能讓人信服。尤其是這種涉及神蹟的事件,真正施展出來的人,反而無法解釋。因為這本來就是神蹟。”

“這倒也是。”戒日王其實也糊塗了。

“看來玄奘法師懷疑一切神蹟了。”娑婆寐挑釁地盯著玄奘,“難道那順和蓮華夜二人的三十三世輪迴也是假的嗎?請法師破之!”

“樹下的那窩螞蟻,真真幻幻,當然也是假的。”玄奘從容道,“尊者,貧僧並不是要與你作對,唯一的目的,只是想讓那順和蓮華夜去過自己的生活。你若是願意把他二人交給我,再不干涉,貧僧抽身即走。若不然,便為你破了這個真相。”

娑婆寐眸子一閃,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卻冷冷地道:“他二人是我養煉二十多年的人間大藥,怎麼可能給你。若有能耐,你便來破了這輪迴!”

玄奘和娑婆寐彼此凝視,幾尺的距離,空氣彷彿凝滯,時間彷彿停止,中間有刀劍錚鳴,血海澎湃。這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一場智慧與謀略的角逐。兩人都知道,只要一言出口,兩個人就只能活下來一個。另一個將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那順和蓮華夜二人迷茫地望著對方,那順喃喃道:“我二人的人生,如何便是假的了?”

玄奘悲憫地望著他們,下定決心,正要開口,突然間有內侍奔了過來:“陛下,那爛陀寺傳來訊息,戒賢法師病重!”

眾人全都震驚了,戒賢法師是天竺佛教的一座豐碑,這數十年來,幾乎以一己之力撐住了佛教在天竺的頹勢,縱然是娑婆寐這種師叔級別的老怪物,也對他多有崇敬。

“快!備馬,備車!”戒日王當即喊道,“立刻趕往那爛陀寺。”

在剎帝利禁衛的拱衛下,戒日王乘坐王輦,帶著婆尼、玄奘、娑婆寐,還有那順和蓮華夜等人趕往那爛陀寺。

相隔不過三十里,沒多久就到了那爛陀寺。知客僧出來迎接,眾人進了山門,才感覺到寺中氣氛凝重,一萬多人,幾乎沒有人高聲說話,日常的講堂、論賽也都停止了。眾人臉上都帶著憂慮之意。

這時,戒賢法師的侄兒覺賢法師親自出來迎接戒日王。戒日王詢問情況,覺賢法師告訴他,師父年齡大了,患有痛風,昨天夜裡突然摔了一跤,如今還在昏迷中。戒日王想去探望,卻被覺賢阻止,讓他等待片刻,醫士正在救治,等法師甦醒過來再請他入內。戒日王點點頭,這是應當之理,自己一旦進去,必定影響醫士的治療。於是就在覺賢的陪同下等待。

玄奘心急如焚,正要找人詢問師父的病情,忽然一名僧人走了過來,低聲道:“師兄,請到後堂。”

玄奘愣了下,這時那僧人也低聲跟娑婆寐說了句什麼,娑婆寐一怔,看了玄奘一眼,隨即默默點頭。兩人都跟著那僧人走到後堂,繞過重重院落,到了一處精舍。

僧人做出邀請的姿勢,玄奘和娑婆寐對視一眼,懷著滿腹的詫異,一起走了進去。頓時,玄奘愣住了,只見戒賢法師好端端地坐在胡床上,旁邊居然是波頗!

“師父!”玄奘張口結舌,“這……您原來不曾生病!”

“不得不病。”戒賢法師看著這個心愛的弟子,嘆息道,“若是我不病,你和娑婆寐就要在戒日王面前決出生死了。”

“戒賢,”娑婆寐卻不領情,他輩分和年齡都比戒賢法師高,當即道,“我並無輸的可能,你是為了保護你的弟子吧?”

“是嗎?”戒賢法師淡淡地道,“尊者,不妨讓我這弟子破掉你的局?”

娑婆寐望了波頗一眼,波頗面無表情,娑婆寐放下了心,當即道:“輪迴乃是天道,何人可破?我倒是要聽聽了。”

戒賢法師向玄奘示意,玄奘點點頭,凝望著娑婆寐:“這件事的源頭,要從十七年前說起。武德八年,波頗師兄從海路來到大唐,我特意從趙州前往長安,聽師兄說法。路上,我遇見了一個僧人,名叫圓觀。半年前在犍陀羅,你向眾人講述過我和圓觀的故事,當時我很驚訝,你是從何處知道。數日前我回到那爛陀寺,前去經院查閱卷宗才知道,十七年前,波頗師兄去長安的時候,還有一人隨行,那就是你,娑婆寐尊者。”

娑婆寐冷冷一笑,卻並沒有否認。

“沒錯。”波頗道,“當年我的確和尊者一起去的長安。我留在長安譯經,他則遊歷大唐,不過短短三年便返回天竺。”

“所以,我和圓觀的故事,從十七年前你便知道。當時我曾經在長安的僧侶間講述過這個故事,其中涉及僧人、占卜、輪迴,詭異幽秘,想必你一定記憶深刻。”玄奘從容講述著,“等你回到天竺,開始佈下蓮華夜之局,那時候貧僧也來到了天竺,有了些區區的名聲,所以你靈機一動,將那順的前世安在了圓觀的身上。”

“這麼說,我佈下這個局,是衝著你了?”娑婆寐哂笑。

“所謂靈機一動,只是臨時起意罷了。貧僧焉能當得起您這個龐大縝密、橫跨數十年的棋局?”玄奘淡淡道,“貧僧只是適逢其會,你要借我的眼,借我的口,借我的聲名,親眼見證這場三十三世的輪迴罷了。若是貧僧判斷得不錯,你這個局所針對的人,便是戒日王陛下!”

“你這妖言惑眾之徒!”娑婆寐勃然大怒,“今日,你當著戒日王的面,汙衊我與波斯人勾結;今時,你又汙衊我佈局謀害戒日王。我到底與你有何冤仇?”

看著娑婆寐被激怒,一旁的戒賢法師和波頗卻沒有絲毫表情,沉默地觀望著。

“你我無冤無仇。”玄奘從容地道,“與波斯人勾結之事,貧僧確實沒有證據,但是輪迴之局針對的是戒日王,卻毫無疑問。”

“哦?”娑婆寐嘲諷道,“說說看,證據在何處?”

“您當日以霧中術,讓蓮華夜在犍陀羅王宮消失——”玄奘道。

“打住!”娑婆寐惱怒,“你憑什麼說那場白霧是我施展的秘術?”

玄奘看了波頗一眼,低聲道:“很慚愧,昨夜貧僧在靈鷲山偷窺到了波頗師兄施展了同樣的秘術,這秘術是他在大唐從一個道士手中換來的。回到天竺後,他傳給了您。”

“呃——”娑婆寐看了一眼波頗,見波頗滿臉苦笑,當即噎住了,好半晌才道,“哼,就算是我施展的秘術,那又如何?”

“蓮華夜消失,這個局針對的是貧僧。你很清楚貧僧對那順的愛護之情,也知道貧僧必然會幫助那順來找尋蓮華夜的下落,那麼就不可避免地要探尋蓮華夜上一世的秘密。一切如你所料,貧僧去了東女國,打聽出來蓮華夜的上一世是衍羅娜王妃。那麼,衍羅娜王妃之死形成的悖論,很容易便讓貧僧懷疑她是不是死於兇殺。隨著貧僧剝繭抽絲,查詢兇手,引發了婆尼的殺機,順理成章查出了衍羅娜王妃之死的幕後真兇——戒日王!那麼,也自然而然推斷出了王增之死的真相。”玄奘嘆息了一聲,“貧僧由始至終,變成了你手中的一個工具,而你最終的目的,就是讓貧僧揭穿戒日王弒兄的秘密!”

“他為什麼要讓你揭穿這個秘密?”戒賢法師忽然詢問道。

玄奘恭敬施禮:“師父,他是為了震懾,擊破戒日王的王者尊嚴和內心防線,讓他的意志徹底崩潰,讓他陷入罪孽中惶惶不可終日,恐懼於未來地獄的審判而無法解脫。戒日王雄才大略,滅國無數,殺戮半生,像這樣的一個鐵血人物,如果是一個小人物來揭穿他的秘密,隨手就會被他滅口,所以必須有一個強勢的人物來見證他的罪孽,才能讓他深深地反思並恐懼。很不幸,貧僧被尊者看中了。而且弟子懷疑,當日戒日王邀請貧僧去幫他收復犍陀羅,也是娑婆寐或者波頗師兄的主意。”

眾人沉默了很久,戒賢法師才嘆道:“是師子音向我推薦的你。”

玄奘苦笑:“我倒忘了師子音師兄。”

“讓戒日王陷入恐懼之後,這個局才徹底展開。我當日已經預見到那順和蓮華夜會有危險,便暗中護送他們離開天竺。可惜,中途還是被娑婆寐劫走,因為他們二人是娑婆寐養煉數十年的人間大藥,為的就是在戒日王面前演練一場輪迴,讓幽秘的輪迴真相,逼真地展現在戒日王面前。師父,”玄奘道,“這就是這場棋局的最終目的,讓戒日王,還有這天竺大陸的億萬眾生,看一眼天地輪迴。娑婆寐和波頗師兄的心願,是要靠著輪迴來震懾戒日王和天竺眾生,讓他們重新信仰、尊崇佛教,將其他外道徹底打垮,挽回佛教的崩頹大勢。”

娑婆寐和波頗對視了一眼。波頗沒有言語,似乎已經無話可說,只是朝著娑婆寐搖了搖頭。

娑婆寐卻忍不住諷刺:“都說大乘天辯才無礙,舌燦蓮花,老和尚領教過多次了,說得頭頭是道,嚴絲合縫,可惜,蓮華夜三十三世輪迴,卻做不得假!”

“做不得假嗎?”玄奘露出悲傷之意,“你在人間養煉大藥,到底如何養煉,你心知肚明!蓮華夜和那順,只不過是兩個演員,用他們的一生,來演一場戲!他們當真經歷過三十三世的輪迴,當真經歷過那一場場悲歡離合、恩愛情仇嗎?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玄奘的神情激動起來,“他們只不過是從小被你培養起來的演員。當年戒日王排演《龍喜記》,飾演雲乘太子和摩羅耶婆地公主的演員,一生只能飾演這一個角色,十年之後,他們完全代入了太子和公主的角色,比太子更像太子,比公主更像公主。他們早已經忘了,自己只是個演員。那順,蓮華夜,他們也忘掉了自己只是演員。他們在你的指導下飾演著那順的一生,飾演著蓮華夜的一生,所不同的是,他們不是在狹窄的舞臺上,而是以整個生命為舞臺,以整個天竺大陸為舞臺,觀眾也不是臺下寥寥上百人,而是天竺、犍陀羅、波斯等無數個大國的帝王,是這整個大陸數以億萬的百姓!”

聽著玄奘的話,戒賢法師和波頗都沉默了,娑婆寐張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

玄奘神情激動:“尊者,你是不是還要問我,是如何讓一個演員完全代入自己的角色,甚至忘掉了自己?你精通秘術、咒術、幻術、拜占庭的修普諾斯催眠術,從小就選定這個孩子,以沉香、硃砂、檀香、曼陀羅花粉調配成粉末,讓他陷入沉睡,將三十三世的記憶灌輸給他,在他的生命中,進行成千上萬次重複,將他徹底改造,摧毀他自身的記憶。讓他認為自己就是那順,從前世到今生痴愛著一個姑娘;讓她以為自己就是蓮華夜,經歷了三十三世輪迴,要從這個牢籠中逃脫。娑婆寐,你就這樣玩弄著他們的人生,你就這樣改變著他們的命運,我不知道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遭受了多大的折磨,多大的痛苦,他們是否有過抗爭與反抗,可是我知道他們最終屈服了。他們忘掉了自己是誰,他們完全認同了你為他們設計的身份,從一個悲慘的命運,進入另一個更悲慘的命運。娑婆寐,你怎麼忍心?你怎麼忍心啊!”

玄奘罕見地控制不住情緒了,他憤怒地吼叫著,兩隻眼睛淚水奔流,溼透衣襟。

精舍中死一般地寂靜,只有玄奘哽咽的聲音。眾人都沉默了,連娑婆寐也沒有再駁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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