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六十七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事情果真如此嗎?”戒賢法師沉默了很久,“波頗。”

波頗沉吟片刻,笑了笑:“何謂真?何謂假?萬物真幻生滅,何必執著於一真,何必執著於一假?師父,弟子這些年想做的事情,想必您並非一無所知。既然知道,又何必非要逼迫弟子說出來呢?”

“是啊!”戒賢法師喃喃地嘆息著,顯然內心也經歷著極大的煎熬,“提婆奴,如何處置,你來決定吧!”

玄奘躬身施禮:“師父,世上之事雖然真幻生滅,然而有一種東西恆久不變,那便是人心中的善念。弟子決不允許無辜者的人生被如此踐踏,也決不允許有人頂著我佛的名目行此愚弄眾生之事。他們的目的,無非是要輪迴彰顯在世人面前,然而輪迴幽秘難測,若是眾生都能看見,那便不是輪迴了。人類的內心自有敬畏,不需要外物來震懾。所以,弟子會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訴戒日王。”

波頗和娑婆寐的臉色都變了,兩人想說什麼,卻沒有作聲,只是淡漠地盯著戒賢法師。戒賢法師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提婆奴,我跟你說一件事,聽完之後你再作決定。”

玄奘合十躬身,表示傾聽。

“昨夜你去了靈鷲山,想必也知道了秘社的存在,但你可知道秘社的規模有多大嗎?它不是你那日所見的三十多人,那些人只是核心。整個秘社,僅僅那爛陀寺四千僧眾之中,便有一千餘人!”戒賢法師道。

玄奘頓時瞪大了眼睛:“這怎麼可能?”

戒賢法師苦澀不已:“我知道秘社這個組織,並不是因為他們反對我,自從我進入那爛陀寺,便已經有了秘社的存在。事實上,從佛陀時代,佛教內部便有了這種思潮,因為佛陀的正法,求的是解脫與涅槃,然而在僧眾弘法的過程中,卻不能解決普通民眾的現實苦難,反而那些雜咒、巫術、占星和卜算,能解除他們的現實煎熬。所以這千百年來,秘社一直在我們內部隱秘地存在著。在佛法昌盛的年代裡,秘社還能一直被我們壓制著,遵循如來正法,可一旦佛法衰微,就再也壓制不住了。就像波頗所主張的,他要離開經院,奪回信眾。他是我心愛的弟子,正是為了保護他,十七年前我才派他去了大唐,只希望他能弘法於東土,創下傳經大業。沒想到他執念如此之深,又回來了!”

波頗這才明白,原來當年自己不是被師父貶謫,而是保護。他有些動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並不怕弟子反對我,卻怕弟子沉淪於執念中。”戒賢法師說得很緩慢,似乎在字斟句酌,“我要做經院,他們要改革。或許眼前我們無法判定誰對誰錯,那麼就且放眼看下去,看它個十年,二十年,一百年,總有對錯分明的那一天。可是波頗、尊者,我必須告訴你們,在道德上,你們錯了。任何時候,犧牲無辜者去達到自己目的的人,都不會是最終的獲勝者。因為你們輸掉了正義。”

“弟子願烈火焚身,萬劫不復,也要矢志不渝。”波頗道。

戒賢法師悲傷地搖頭:“提婆奴,這就是秘社。你若是要把秘社的籌謀告訴戒日王,我不反對。但是秘社和佛教本是同根而生,拆也拆不開,戒日王雄才大略,受不得愚弄,一旦得悉,勢必會對佛教產生敵意。如今天竺大陸已經滿目頹廢的塔寺,那爛陀會不會成為其中的那一座,我難以判斷。”

玄奘沉默了很久,滿眼迷茫,喃喃道:“弟子該如何做?”

“聽你內心的呼喚吧。”戒賢法師道,“天竺大陸佛教衰微,已經是難以避免的事實,無論波頗還是我,都是在負隅抗爭。佛教的未來,在你的肩上。”

玄奘大吃一驚:“師父,弟子當不得!”

波頗溫和地望著他:“師弟,你是我們從十七年前就選定的取經人,你若是當不得,還有誰能當得?”

“取經人?”玄奘茫然。

“是啊!”波頗解釋道,“這十多年你遊歷天竺也看到了,佛法衰微,寺院潰縮,這種大勢已經很難挽回。相反,佛教在東土卻蒸蒸日上,日益興旺。所以從五十年前,師父便在籌劃,將佛教經律論三藏傳入東土,十七年前派我去大唐,明面上是弘法,事實上是為了選一個取經人。”

“師兄攜帶三藏前往大唐譯經,本身就是傳經之舉,為何要選一個取經人呢?”玄奘不解。

“我到底是外來之人,大唐皇帝再怎樣尊崇我,也滲透不進根深蒂固的大唐文化之中,所以必須要有一個本土的譯經人。”波頗有些苦澀,“再說,如那鳩摩羅什,在帝王的支援下譯經,終其一生才翻譯了不足百卷,可是以我那爛陀寺如今龐大的三藏規模,想要傳到東土並且翻譯出來,又要有幾個百年才能完成?所以,師父派我前去大唐,就是要選一個取經人,要讓他歷盡千辛萬苦,來到我天竺那爛陀寺,在整個大唐的矚目下,將經律論三藏帶回長安。當年除了你,我還選擇了另外三人,貞觀三年,你們曾經一起上表給皇帝,要求西遊,被皇帝拒絕後,其他三人退縮了,最終只有你走上了西遊之路。”

玄奘被巨大的衝擊震撼了。原來自己從西遊的第一日起,就是被選定的取經人!整個計劃持續了十七年!

“大乘天,”娑婆寐忽然道,“當日在長安,我便見過你,當時就認定你是最合適的取經人。因為你志向如鐵,絕不退縮,更因為你與大唐皇帝交情非凡,取經計劃完成之時,會事半功倍。老和尚在實行輪迴計劃之時,你多方阻撓,但我從未對你動過粗吧?便是因為你承載了佛門最終的希望。所以,你我手段不同,但最終的目的卻是一致的。”

玄奘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神情複雜地凝視著面前的三人,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從來都是自己在決定,從當初偷渡出川,周遊天下,到日後偷渡出關,西遊列國,他遵循的都是內心的召喚和此生的理想。可事實上,他同那順和蓮華夜一樣,都是一個被控制了人生的人,都要完成一個龐大的計劃,都是耗費了數十年光陰佈下的一個局中的一枚棋子。唯一不同的是,他依然是他,而蓮華夜卻不再是蓮華夜。

玄奘忽然間有些迷茫,如今所得到的,是自己當年的理想嗎?別人安排他取走的,是當年他要取的真經嗎?背在肩上的使命,是他曾經追求的那種嗎?

巨大的幻滅感席捲而來,彷彿海潮般淹沒了他,難於呼吸。

“弟子……弟子想家了。”玄奘喃喃道。

戒賢法師正要說話,玄奘深深地施禮:“師父,或許天竺對於弟子而言,只是生命中的驛站。我的歸宿在大唐,這樁使命無論是您安排的也好,是弟子曾經追求的也好,都是值得我為之付出終生的,弟子便做這個取經人、譯經人吧!請師父恩准弟子回國。秘社之事,與弟子再無關係。”

“師弟。”波頗有些不忍。

玄奘笑了笑:“道不同,所以路不同。我回大唐傳這如來大道,您在天竺做那雜咒巫卜。只是師兄,要想讓我置身事外,卻有一個要求。”

“師弟請說。”波頗道。

“我要帶那順和蓮華夜走,把他們的人生還給他們!”玄奘神情嚴肅。

波頗和娑婆寐面面相覷,好半晌,娑婆寐才道:“大乘天,其實方才您的推測有一點是錯誤的。那順和蓮華夜,並非我以咒術和幻術所控制,更沒有改造他們的記憶,灌輸他們三十三世的人生。”

“哦?”玄奘驚訝,“那真相是什麼?”

“真相——”娑婆寐猶豫很久,才道,“他們是我僱傭的演員,從幼年起,便以自己的人生在上演這樣一齣戲!整個事情他們一清二楚,自願走進這命運之環,輪迴之獄!”

玄奘真正驚呆了。這件事太過不可思議,因為無論那順還是蓮華夜,在他們身上完全看不出絲毫表演的痕跡,他們的痴戀,他們的痛苦,他們一世又一世的人生,他們擊碎這輪迴之獄的瘋狂與絕望,怎麼可能是假的?

“那順是七年前我選定的一個粟特孩子,當時他才十歲。他的家族毀滅於一場戰爭,自己也被販賣為奴隸。我買下了他,問他願不願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扮演一個人,我可以給他自由,給他任何想要的東西,他同意了。”娑婆寐道,“至於蓮華夜,她的確是個妓女,也的確是從蘇毗女國販賣過來的,我問她,這一生是否悲慘,願不願完全忘掉自己,去扮演另外一個人,她同意了。”

玄奘仍然難以置信:“那麼……他們兩人練習過嗎?那種情感如此真摯,你是不是曾經讓他們互相習慣,彼此配合?”

“他們此前並未見過對方。”娑婆寐道,“他們只是知道,自己的角色裡,將會有一個人在等待著自己,他(她)會愛上那個人,痴纏入骨。那個人將會陪她(他)度過此生,度過來世。他們知道自己的人生是虛假的,卻不知道對方的人生也是虛假的。大乘天,您說的有一點沒錯,他們是在用自己的一生來演一場戲。他們願意投入這個角色,願意為了這個角色耗費自己的一生,傾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生命。從入戲的一剎那,他們就為了這個角色而活。所以大乘天,您帶他們走,他們答應嗎?”

玄奘失魂落魄,他迷茫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娑婆寐,看了一眼波頗,又看了一眼戒賢法師,腳步蹣跚,轉身離開了精舍。

戒日王還在候著,見玄奘出來,急忙問:“戒賢法師如何了?”

玄奘失魂落魄,似乎沒有聽見,沉默地走了出去。戒日王和婆尼對視一眼,以為他擔憂戒賢法師的病情,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那順和蓮華夜在一處客舍中等著,寺中紛亂,也沒人關注他們。兩人倒也不覺得寂寞,互相依偎著,訴說著情話。玄奘推門走了進來,愣愣地看著二人,心中五味雜陳。

“師兄,”那順擔憂地迎過來,“您不用太擔心,戒賢法師自有菩薩護佑。”

“還叫我師兄嗎?”玄奘苦澀地嘆息著,“當一個人用自己的生命來演戲,哪怕知道是被騙,我依然對你是曾經的情感。”

“師兄,您在說什麼?”那順迷茫。

“當初剛見到你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是圓觀轉世,可我仍然願意帶著你,撥開這層層迷霧,讓你去看清這人生的真相。因為你們堅信這場愛情,那麼它就是這世上最美好的情感,不容褻瀆,不容傷害,我願意在這生老病死的世間,看到一個美好的結局。”玄奘悲傷地望著他,“可是到頭來,原來這世上美好的東西都要被摧毀,真相醜陋不堪。”

“師兄……師兄……”那順慌了,結結巴巴地道,“你說的我真不明白啊!”

“還要騙我!”玄奘惱怒了,“你真的是那順嗎?”

“我就是那順啊!”那順委屈地道。

“你真的是圓觀轉世嗎?”玄奘追問。

“我——”那順分辯,“我的確記得你我上一世的交情啊!”

“你真的從幼年就愛上蓮華夜嗎?”玄奘問。

“當然了!”那順急了,“師兄,這點我不曾騙你啊!”

“好,那麼我問你,”玄奘吸了一口氣,“你是否還記得十歲那年,被外族的軍隊攻破了家園?自己被繩子拴著,彷彿豬羊般牽走。你回頭望去,家園和城池在燃燒,冒著烽火狼煙,遍地殘垣,你父母兄弟的屍體躺在烈烈的火焰中。你有沒有拼命回頭號哭?你有沒有抗拒掙扎?你有沒有對前方的道路充滿恐懼?”

那順愣住了,他靜靜地望著玄奘,但焦點卻不在他的臉上。視線彷彿穿透了人世滄桑,穿透了山脈大地,凝望著七年前康居海畔的粟特人村邑,那裡正有烽火燃起。

“我看見了。師兄,”那順喃喃道,“突厥人的馬蹄踩在了我母親的頭上,她滿臉是血,頭顱破碎。我的父親握著長刀,被無數長矛刺穿,我的哥哥正在奔逃,一支箭插在他後背。然後我的哥哥回過頭喊:帝那伏,快逃!”那順淚水流淌,看著玄奘,“帝那伏,那是我的名字。”

“那麼,你為什麼叫那順?”玄奘問。

“是啊!我為什麼叫那順?”那順神情迷惑。

玄奘凝視著他,心漸漸沉了下去。他自然看得出來,那順並非偽裝,而是真正忘掉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不知道娑婆寐到底動了什麼手腳,他真正是以生命來演這樣的一個角色,演一個轉世之人,從小就愛上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他或許不曾真的行走百國去尋找她,可是在他逼真的表演中,他的心靈早已經行走了無數的國家,歷盡了無數的滄桑,只為了能找到這個女孩。

或許一開始只是在演戲,但如今,這個角色已經深入到那順的內心和骨髓,他忘掉了自己!

“法師,您不要再問了。”蓮華夜嫋嫋婷婷地走了過來,“我們的確是在演戲,他或者我,都是在演一個別人安排給我們的角色。”

“你還沒有忘掉自己嗎?”玄奘問。

蓮華夜搖搖頭:“我和他不一樣,我被安排的角色,要牢牢記住三十三世的輪迴,每一世都要清清楚楚,然後那種痛苦才能讓我痛入骨髓,才能讓我演得逼真動人。至於真正的自己,無非是另外的一世輪迴而已,想記住或者想忘掉,並沒有那麼難。”

“為什麼要答應娑婆寐,去做這麼悲慘的事情?”玄奘問。

“不答應又能如何?”蓮華夜悽然一笑,“難道原本的生活就幸福麼?只不過是從一個煉獄,進入另一個煉獄而已。而在這個煉獄裡,我還能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我要演出的角色,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那便不疼了。”

玄奘的心中充滿了大悲涼,他歷盡艱辛,九死一生,為的便是成全他們,不讓這種真摯的感情遭到惡濁世界的褻瀆,可難道連這種感情也是假的嗎?

“在你們之間,還有真摯的東西存在嗎?”玄奘問。

“為什麼沒有?”蓮華夜走到那順身邊,輕輕地摟住他的胳膊,嫣然道,“法師,您不覺得當我們為蓮華夜和那順的人生傾注了一生的情感之後,他們的人生,便是我們的人生嗎?在三十三世的輪迴中躲閃飄零,在末法亂世中掙扎尋找,在陰謀與掌控中痴情摯愛,哪怕起初是演戲,可這場戲耗盡你一生的情感之後,你叫我如何不愛上他?”

“蓮華夜,你們在說什麼啊?”那順詫異地詢問,“我為什麼聽不懂?”

“法師在問,你想帶著我去哪裡?”蓮華夜溫柔地道,“那順,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跟隨你。”

“好啊!”那順眉開眼笑,“蓮華夜,這一世找到你,我們就再也不會分開了。師兄,你祝福我們嗎?”

玄奘沒有再追問下去,他眼中流著淚,凝望著那順微笑:“我當然祝福你們。那順,有什麼心願,你告訴我,我幫你完成。”

那順想了想:“師兄,還真有個心願。我要做國王!”

玄奘愣住了,連蓮華夜也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那順解釋:“師兄,你想想蓮華夜的命運軌跡,當遇上提婆達多之後,她就會成為王妃。如今提婆達多已經出現了,我確認,他就是娑婆寐。那麼下一步,蓮華夜就要成為王后了。所以,我要做國王!我要成為她的國王,她要成為我的王后!”

玄奘目瞪口呆,剛要說什麼,蓮華夜悽然笑道:“法師,能為摯愛的人奮鬥一生,難道不幸福嗎?讓他知道真相,這一切都是假的,他會幸福嗎?”

“好。”玄奘擦乾眼淚,微笑著,“貧僧會讓你做一個國王!”

“什麼?你要那順成為國王?”波頗愣在當場。

淨室中,戒賢法師、波頗和娑婆寐三人聽玄奘說出要求,都驚呆了。

玄奘點點頭:“貧僧此生從未要挾過別人,也從未與人交換過什麼,但是今日,我就拿這輪迴計劃的真相,交換一個國王。貧僧的條件就是這樣,你們讓那順成為國王,我對此事守口如瓶,啟程回國。”

波頗和娑婆寐面面相覷,都有些猶疑。

“成為國王,也並非什麼難事。”戒賢法師忽然道,“大大小小的薩蒙塔,都可以稱為國王,無非是國土的大小而已。娑婆寐,解鈴還須繫鈴人,此事就由你來解決吧!”

娑婆寐咧嘴苦笑,卻沒有拒絕。他很清楚玄奘的性格,此人為了那順,與自己展開連綿爭鬥,最終幾乎破掉了自己的一切術法。他對玄奘可以說是忌憚到了極處,能用這種方式換玄奘的妥協,往日裡可是想都不敢想。這和尚對誰做過妥協?

娑婆寐無奈,只好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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