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九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大王,非常之時只能行非常之事,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裂地為王呢?只要屠了甘州城,我們手中便擁有了一支誓死效忠的大軍!”

敦煌長樂寺中,王君可知道李琰仁厚,正耐著性子說服這位郡王。

“不不不,本王不能做這樣的事……”李琰像是被蠍子蜇了似的,一跳而起,“甘州城有數萬名無辜百姓啊!”

“既然大王仁慈,那就不必全死,死上七八千也足夠了。”王君可道。

“不不,本王這樣做……要下泥犁獄的!”李琰汗出如漿,臉色慘然,“本王是李唐宗室,不能保護百姓,反而要屠城殺戮,愧對歷代皇考!”

“屠城的事李唐宗室又不是沒有幹過,”王君可冷冷地道,“武德三年,陛下屠了夏縣,死的可不止七八千人!”

李琰頓時默然。武德二年的時候,劉武周攻佔晉陽,橫掃河東,夏縣人呂崇茂佔據縣城,響應劉武周,當時李世民正屯兵柏壁,和劉武周激戰。皇帝李淵親自部署,派遣李孝基、獨孤懷恩、唐儉和劉世讓等人進攻夏縣,結果李孝基等人全都被呂崇茂和尉遲敬德二人擊敗並俘虜。

李淵面子跌了一地,捨不得折損如此多的重將,於是封官許願,招降了呂崇茂,並讓他暗中除掉尉遲敬德,結果呂崇茂被尉遲敬德反殺。後來尉遲敬德離開夏縣,北上支援劉武周,雙方在柏壁大戰,最後劉武周戰敗逃亡。李世民率領大軍回師,攻破夏縣,大肆屠城。

此事在朝廷裡也是一樁懸案。懸案的核心並不是夏縣有沒有被屠,而是命令究竟是誰下的。李淵還是李世民?武德年間,朝廷裡的統一口徑是李世民下令屠城,李世民也對此預設,畢竟當時他是主帥。不過到了貞觀年間,朝廷裡又有一股訊息開始流傳,說屠城令是太上皇李淵下的。總之,父子倆誰也不肯背這名聲。

“還有……洺州決堤之戰!”王君可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這幾個字。

李琰愕然地看著他,看見王君可痛苦猙獰的表情,瞬間也勾起了自己對那場慘烈戰事不堪回首的記憶,他聲音微微有些顫抖:“莫要說了……”

“不,我要說!”王君可哪怕說起造反之時也是神情從容,可是一提起洺州決堤之戰,卻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淚水流淌,“大王,洺州是我一生的汙點,也是您一生的汙點,可是數萬無辜將士白白葬送,只成全了我們英明偉大的陛下!”

李琰黯然長嘆,拍著王君可的肩膀,心有慼慼。

武德五年春正月,劉黑闥自稱漢東王,定都洺州,朝廷派李世民率兵討伐,兩大軍事奇才以洺州為中心展開一系列交手,雙方各有勝負。偏在這時,發生了一樁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趁著劉黑闥在軍前對峙,他的部下李去惑把洺州城獻給了李世民!

李世民如獲至寶,立刻派王君可率領一千騎兵緊急進駐洺州。

這下子劉黑闥紅了眼,數萬大軍將洺州城團團包圍,日夜猛攻。

所幸洺州城易守難攻,它四面臨水,水寬五十餘步,深達三四丈,王君可才能以千餘人死死守住城池。

李世民大軍也抵達了劉黑闥的外圍,同樣是晝夜進攻,務必要開啟缺口,增援王君可。劉黑闥則是一面抵擋李世民,一面猛烈攻城。雙方就以洺州城展開殊死搏殺,決勝的焦點便是王君可能否守住洺州城!

王君可也殺紅了眼,硬生生抵擋了劉黑闥五六個晝夜,整個人不眠不休地廝殺,形銷骨立,一千餘人戰死八九百,最後只剩下三百多人。王君可實在是扛不住了,只好用旗語向李世民告急,表示自己守不住了,請求棄城。

其實仗打到這個份上,也盡數展現了王君可的名將之風,畢竟大唐幾乎所有的名將在劉黑闥手下都是不堪一擊,連李勣都是連敗兩場,甫一交鋒就棄城而逃。這一仗任誰也挑不出王君可的不是。

李世民也理解,但又實在不甘心,便詢問眾將:“誰能替王君可守洺州城?”

猛將羅士信慨然出列,願意守城。

於是李世民就用旗語告知王君可從北門撤退。

王君可率領殘兵從北門衝出,李世民則派遣精銳猛烈進攻北門,雙方內外夾攻,終於將圍城部隊衝破一條缺口,王君可順利逃出,但羅士信只帶了兩百人進城,缺口就被劉黑闥堵上了。

羅士信入城後,劉黑闥親自指揮軍隊向洺州城發動更加猛烈的進攻,晝夜不停,箭矢如雨,更在城池東北修建了兩座浮橋,數萬大軍源源不斷,永無休止。而羅士信就靠著兩百人,頂住了上萬人的進攻,一直打到木石俱盡,刀矛盡折。打了整整八晝夜!

在這八晝夜裡,李世民想方設法進攻劉黑闥,硬是被劉黑闥死死擋住,不得寸進!

武德五年正月丁丑日,洺州城最終被劉黑闥攻陷,羅士信戰至最後一人,受傷被俘。劉黑闥對羅士信的悍勇也深感欽佩,意欲招降,羅士信詞色不屈,遂被殺,年二十歲。

李世民痛惜不已,重金購其屍首厚葬。

羅士信這一戰,打出了大唐定鼎最慘烈、最輝煌的一戰,哪怕二十歲身死,也奠定了大唐絕世猛將的不滅之名。而在羅士信的映襯下,之前王君可的可圈可點、極盡慘烈的守城戰瞬間暗淡失色,當初王君可剩下三百人便要棄城而走的舉動,成了他一生的汙點。

從此王君可在大唐軍中鬱郁不得志,雖然積功受封了縣公,但當初敗得更慘的軍中同僚卻很多人都封到了國公。三年前為了“看管”李琰,甚至被皇帝給“發配”到了偏僻沙漠之地,眼見得即將對東突厥展開滅國之戰,卻無緣參與。可以料想,這場滅國之戰定然是將星如雲,積功似海,一場仗下來也不知道會有多少資歷比他低的將軍們封到國公。

每每想到此戰,王君可總是扼腕嘆息,羞憤難平。

洺州城也是李琰的傷心地。李世民擊敗劉黑闥之後,班師回朝,就留了李琰當洺州總管。結果沒過幾個月,劉黑闥捲土重來。羅士信和王君可幾百上千人就敢守城八晝夜,可李琰早就被劉黑闥打怕了,連一場仗都沒打直接棄城而逃。要不是太子李建成替他求情,李淵早就褫奪了他的王爵。

一時間,房間裡寂靜無聲,兩個人呆呆相對,都是說不盡的嘆惋和悲涼。

“我並不怨自己命運不濟,當時的狀況也是我未能下決心與城同殉,缺了羅士信的必死氣概,並不歸咎於他人。可是——”王君可激憤起來,“隨後那場洺水決堤之戰,卻讓我不服!這一仗你沒有參與,當時陛下和劉黑闥隔著洺水對陣,劉黑闥糧盡,陛下知道他急於求戰,便派人堵塞了洺水上游,令洺水乾涸。陛下向劉黑闥挑戰,劉黑闥率兵跨過洺水,雙方在洺水的河道內激戰。陛下當初下了這樣的一條命令:我擊賊之日,候賊半度而決堰。”

李琰不解:“陛下讓人決堤?可那時候陛下和劉黑闥都在河道里決戰呢!”

“是啊!雙方几萬人都在河道里廝殺,但陛下還是讓決堤了!”

王君可冷笑,“只不過陛下帶著我們這些將軍事先便脫離了戰場,離開河道了,撇下兩萬唐軍在那裡死死糾纏住劉黑闥,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早已經被自己的統帥放棄,作為必死的棋子,只為了拖著劉黑闥的兩三萬人陪葬!”

李琰倒吸了一口氣:“此事我居然不知?”

“誰敢說?”王君可冷笑,“當時陛下和太子正在奪位,誰敢送一把刀給太子?”

“那劉黑闥不是也沒淹死嗎?”李琰道,“他怎麼跑的?”

“劉黑闥是正廝殺時發現不妙,命心腹偵查,發現了潰堤之舉。

此時劉黑闥也別無選擇,兩軍糾纏在一起,他敢下令撤退,必定全軍崩潰。於是劉黑闥也壯士斷腕,率領著幾百名心腹悄悄脫離戰場,離開了河道。”王君可嘆息著,“可憐那河道中正在滿腔熱血為主將廝殺計程車卒們,不知道他們愛戴的主帥都已經拋棄了他們。不過最可憐的還是我大唐男兒,他們毫無價值,只是一群用來殉葬的棋子。當時我站在岸上,看到洺水滔滔,巨浪翻滾,無數大好男兒驚呼號叫,淪為魚鱉之餌食。”王君可哽咽著流淚,“那兩萬人中就有我一手帶出來的袍澤,他們跟著我經歷了亂世,躲過了無數次戰場刀箭,他們在長安成了家,有些生下了兒子,有些生下了女兒,有些還回到老家找到了父母,接到長安打算讓他們安享晚年的……”

李琰默默地垂淚:“我當時也詢問過,諸將語焉不詳,只說被劉黑闥軍糾纏,無法脫離戰場。”

王君可壓抑地號哭著:“陛下給我下令,要求我放棄軍隊跟他離開。我心中痛苦悲絕,卻不敢違抗,我騎在馬上偷偷地走了,就像一個小偷,就像一個叛徒,就像……就像出賣了他們的兇手!十幾年亂世,我殺了無數人,可從不曾後悔,可是時常夜半醒來,他們就在我夢中,他們就那麼看著我,臉色腫脹、蒼白,衝著我冷笑,說我出賣了他們……”

李琰嘆息著,他打仗雖然不行,卻是性子誠厚之人,愛護士卒,看到必敗之仗,哪怕揹負朝廷處罰也不願讓士卒無意義地送命。當然,這也跟他性子畏怯有關。

“所以,大王啊,”王君可擦乾眼淚,“帝王的龍椅都是用累累屍首堆起來的,這與仁慈無關,與道義無關。沙場爭雄,角逐天下,輸了就一切休提,你的屍首就成為撐起人家龍椅的那塊磚瓦。

只要你不願死,甘州屠城就不得不為。”

李琰一言不發,狠狠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兩眼通紅地道:“那麼之後呢?我們能抵擋李大亮的五萬大軍反撲嗎?”

王君可冷笑:“五萬大軍?他一兵一卒都不敢動!我們出兵前當然要跟東突厥和吐谷渾談妥,屆時頡利可汗知道我們拿下甘州,威逼涼州,他如果頂不住陛下的北伐大軍,必定要沿著黃河南下靈州,試圖與我們夾擊涼州。而吐谷渾更是與涼州近在咫尺,慕容伏允只要做出北上的態勢,李大亮根本不可能再向甘州派兵,因為涼州到甘州行軍路線太長,伏允隨時就能切斷他軍隊的後路。所以,只要我們佔據甘州,進可配合慕容伏允、頡利可汗攻打涼州,退可割據河西自保!”

李琰沉默很久,長樂寺中起了風沙,有細沙吹打在屋簷的銅鈴上,“叮噹”的搖動聲中帶有“沙沙”聲響,似乎有蟲子齧著死人的白骨。

“你要什麼?”李琰望著王君可,“不惜身敗名裂助我割據稱王,本王能給你什麼?”

“你我一旦割據,朝廷大軍來平叛之時我勢必會與李靖、李勣等人決戰沙場,或許還會有秦瓊與程知節吧!我要讓整個天下看看,我王君可才是真正的天下名將!我會將陛下看重的名將逐一擊敗,徹底洗刷洺州之辱!而且我也等不及三四代之後,兩三百年才能立下士族門閥,我要輔助大王立國,在我這一代便建立赫赫門閥!所以,我要的便是——”王君可一字一句地道,“自身榮耀!王氏門閥!”

這一夜的星光照耀著長樂寺,也照耀著玉門關。

玄奘站在星光下,庭院中,呆滯地看著眼前的呂晟,呂晟也含笑地望著他。兩人沉默地對視。自武德七年到如今,兩人已經有五年未見,可是隻一眼,玄奘便能確定,眼前之人不是奎木狼,是呂晟!

眼前的呂晟在庭院中一站,那眼中的笑容,雍容的氣質,瞬間便與武德七年大興善寺的男子一一重迭,歲月如同陳釀,醺醉了歲月,卻沒有改變這個男子分毫。他沒有說話,但玄奘似乎聽見他在說——“隋朝大業五年,天下戶有多少?口有多少?”

“呂兄,你果然還活著!”玄奘心神激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呂晟眼眶微微溼潤:“法師,這段時日你辛苦求索,為我洗冤鳴屈,小弟感恩至深!其中的緣由,自當一一向法師秉明。”

“四郎,要不你且陪法師喝一杯,妾身去做兩碗餺飥湯。法師早就餓了。”翟紋低聲道。

“辛苦娘子了。”呂晟含笑點頭,翟紋屈身朝玄奘施禮,進了庖廚。

呂晟引著玄奘回到廳堂中,在蘆蓆上坐下,自己去屋角搬了一口罈子,開啟封口,卻是一罈酒。

“法師,你我多年未見,不如喝兩碗!”呂晟笑道,“這可是我家娘子親手釀的麥酒。麥是細糧,輕易不拿來釀酒,這也是娘子攢了好久的麥子才給我釀了一罈。”

玄奘搖頭不已:“貧僧是僧人,不得飲酒。”

呂晟大笑:“漢地僧人不飲酒,可這裡是敦煌。敦煌自有僧眾以來便飲酒成俗,不但可以飲酒,而且可以開設酒坊,釀酒賣酒,並不違背本地的釋門清規。”

玄奘苦笑,他在敦煌已經半月,住在寺裡多日,當然知道敦煌僧人飲酒風氣,入敦煌第一日翟法讓就賣了寺中酒坊的存酒。

這主要是因為敦煌苦寒,過了八月即寒冷無比,冬季雪大如席,冰封千里。而寺院僧侶大都要參加重體力勞作,修葺寺廟,碾米磨面,還要去千佛洞的山崖峭壁上開窟、塑像、繪畫。若不飲酒,只怕一時三刻間就要凍成冰凌。所以自古而今,敦煌僧侶飲酒已是一種習俗,和漢地截然不同。

“所以法師,”呂晟笑道,“你從長安到天竺,萬里之路,上百國度,風俗氣候各有不同。若是抱定漢地佛家的規矩,只怕寸步難行。恐怕連佛陀傳法的天竺佛門,也與漢地戒律差別頗大。所謂入鄉隨俗,不如從今夜開始。”

玄奘也笑了:“原來呂兄是想重演一場大興善寺論戰!”

呂晟大笑:“被法師給窺破了,正是想找一找當年初見法師的感覺。這一次我又輸了,便罰我陪法師喝葡萄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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