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九十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玉門關內,漫天星斗的照耀下,眾人正在徹夜狂歡。精通樂舞的胡人彈奏著各種樂器,眾人載歌載舞,喧囂長飲。玄奘三人沉默地站在一旁,顯得格格不入。

高臺上,那群胡人使者早就下去玩樂,只有奎木狼孤獨地端坐在獅子床上,似乎看著這喧鬧的人間,又似乎看著遠處的諸天星斗。

奎木狼揮了揮手,有人吹動了號角,蒼涼的號角頓時壓下了所有的喧鬧,人群漸漸寂靜下來,篝火噼裡啪啦地燃燒。

“玄奘法師,為何不喝些酒?”奎木狼問。

“貧僧是僧人,不飲酒。”玄奘答道。

“甚是可惜,你來玉門關本尊卻連一口酒水都未能招待。”

奎木狼道,“諸事已了,法師可以安心地去了。等本尊煉化出天衣,自然會跟掌管輪迴的泰山府君說一說,讓你重新轉世為人,再度修行。”

魚藻“錚”的一聲拔出橫刀:“呂……呂郎,我決不允許你殺死法師!”

奎木狼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何謂殺害?只不過耽誤他二十年修行罷了。你們凡人生命太過短促,區區六七十年,不過是天上六七十日的光景。在你們看來所謂殺害,是因為人死之後便是永別,可是對於天人而言,你今生後世不管變了何種模樣,那道靈體我仍然能看見,何來殺害之說?”

魚藻愣愣的,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跟他分辯。

“玄奘法師,大道修行豈是一世之功,或許十世百世也未能成功。我掐斷你今世修行,只不過耽誤你二十年而已。”奎木狼道,“今夜你便去吧,下世再來。”

奎木狼命人在一塊青石周圍架起火堆,都是胡楊和紅柳等硬木,然後就要將玄奘綁在青石上。李澶抽出橫刀,魚藻拉起硬弓,擋在玄奘身前。十五星將面無表情地圍攏過來,人手一把巨大的陌刀,雙方一觸即發。

奎木狼站在高臺上,輕輕地噴了口氣,夜空中一絲冷幽幽的火色絲線一閃而至,魚藻手中的硬弓當即劇烈燃燒。魚藻驚叫著在地上摔打,卻撲不滅那火焰,只瞬間,一把硬弓便燒成了粉末。

“這便是三昧真火,無物不焚,玄奘法師絕不會有痛苦。”奎木狼淡淡地道,“你們保護不了他的,我只消把真火射在他身上,他瞬間就燒成灰燼,你們根本擋不住。”

魚藻和李澶對視一眼,都有些絕望。

魚藻大喊:“呂郎,你不可以殺法師,他是你的好友啊!你忘了當年你們在長安的友誼嗎?”

奎木狼哂笑:“說多少遍你才肯相信,呂晟已死,你面前的只不過是他的軀殼。方才星將降世你也看見了,你覺得還有可能喚回原來的人嗎?”

魚藻渾身顫抖:“那就是說……是你殺了呂郎?”

“殺……本尊不太能理解……”奎木狼搖頭道。

“我殺了你——”魚藻瘋狂地大叫,衝向高臺,卻被星將們擋住,不得寸進。

“十二孃!”玄奘急忙喝止了魚藻,走過去低聲道,“不要莽撞,忘了貧僧說過的話嗎?呂晟未必活著,可也未必死了。我們來不就是為了探究真相嗎?你們兩個且少安毋躁,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要衝動。”

“可是師父,您要被燒死了呀!”李澶急道。

“若是貧僧真被燒死,呂晟自然是死了。若是我沒有被燒死,呂晟便還活著,貧僧只能賭一把了。”玄奘道。

“法師,您能否說清楚?我不太懂。”魚藻一臉迷茫。

“聽不懂就在一旁看著。”玄奘說完,徑直走上大青石,“來吧,把貧僧捆綁好,結實些。”

兩名星將過去,用鐵鏈將玄奘鎖在青石旁的木柱上。魚藻要過去,被李澶拉住,拼命搖頭,兩人只好眼睜睜看著玄奘四周被堆放起木柴。

高臺上,奎木狼一伸手指,指尖冒出一團極淡的幽藍色火焰,一甩,幾乎是無形的火焰在空中劃出一道細絲,射向玄奘。這次細絲的速度並不快,甚至有些緩慢,眾人甚至能夠看到火焰在空中執行的軌跡,火焰所過之處,空間彷彿被燒灼成虛空,發出顫抖。玄奘睜大眼睛看著,兩眼充滿了求知的慾望,有時皺眉思考,有時又露出瞭然的微笑。旁邊的李澶看得搖頭不已。

細絲慢慢接近玄奘,就在這時,從障城內突然奔出一名姿容絕色的女子,她提著長裙急匆匆地奔跑出來,滿臉驚惶。玉門關眾人見到,紛紛鞠躬施禮,甚至有人跪倒在地。

“奎郎,不可!”那女子奔跑到玄奘身前,張開雙臂擋在火線之前。

奎木狼大吃一驚,從獅子床上霍然起身,縱身飛躍下去,半空中劃出一道道殘影,那殘影中似乎有人狼變幻,彷彿霹靂閃電般就到了那女子面前,伸手在半空中一抓,將火線抓在掌中。手掌中頓時呲呲作響,發出一股燒焦的皮肉味道,隨即火線就熄滅了。

“你……娘子,你出來作甚?”奎木狼惱怒,“方才實在太兇險了!”

無論玄奘還是魚藻、李澶都愕然張大了嘴巴。娘子?奎木狼居然還有娘子?

那女子要去攥奎木狼的手掌,奎木狼卻觸電般躲開。那女子黯然片刻,溫柔地道:“下次不會了,疼嗎?”

“不疼。”奎木狼被那女子這麼柔柔地安撫,頓時消了氣,“不過下次絕不要再做這等危險之事,三昧真火有時便是我也控制不住。”

“好的。”那女子柔和地點頭,“奎郎,我是想請你不要殺這個僧人,但是事情緊急,來不及跟你詳說,這才情急之下不顧安危。

下次我會注意的。”

“不要殺他?為何?”奎木狼的眉毛擰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信佛的。方才在府內將養,不知不覺睡著了,睡夢中,忽然出現個金甲神人。”那女子道。

奎木狼詫異:“金甲神?哪個金甲神敢闖我的門戶,入你夢中?

他跟你說了什麼?”

那女子道:“奎郎且不要著惱,那金甲神也並無惡意,他說我起塔造像,功德頗多,可是我家郎君如今卻要殺僧,犯那五逆罪。

若犯此罪,我們夫妻日後定會遭逢大劫,不得圓滿。我便驚醒,急匆匆趕來,卻發現你果然要處死僧人。”

奎木狼兩眼兇光四射,朝著天空細細察看,冷笑道:“天上哪個毛神,居然長了本事,敢管我的家事!待我日後查出來,定然饒不得他!娘子莫怕,這僧人殺便殺了,所謂大劫……我倒要看看天上哪個神靈敢讓我應劫!”

“話是這麼說,可是夫君你是天神,而我只是凡人,這不祥之災不敢應在你身,或許便會應在我身。”那女子嘆息道,“而且我是信佛的,眼見你殺死僧人而無動於衷,只怕也承受不起負罪之心。”

奎木狼踟躕片刻:“可是若不殺他,煉不出天衣,你的身體始終不會——”

“哪怕煉出天衣,解開我身上的詛咒,可是我的心卻被詛咒了,而且永世無法抹掉。”那女子神態溫柔,言詞間卻寸步不讓。

奎木狼煩躁地看看這女子,又看看玄奘:“夜間風大,你還是先回去吧。來人,把玄奘也帶進我的洞府。”

星將們過去挑開木柴,將玄奘解開。

奎木狼陪著那女子返回障城,兩名星將推搡著玄奘也跟了過去。

“師父,我們怎麼辦?”李澶喊。

“等著。”玄奘頭也不回。

“你……你說什麼?”

敦煌長樂寺中,李琰驚得一跳而起,險些從繩床上跌下來。燭光映照著李琰的臉龐,他滿臉驚駭地瞪著王君可:“本王……本王何時要造反?你……你這是汙衊!”

王君可卻極為從容,淡淡一笑:“大王眼下自然沒有要造反。”

“眼下沒有造反?”李琰怒不可遏,“你是說本王日後要造反嗎?”

“大王,陛下已經命通事舍人崔敦禮攜了詔命來瓜州,要召你入朝,如今崔敦禮已經過了涼州了。”王君可道。

李琰頓時怔住了,身上不知為何冒出一股寒意。

崔敦禮此人李琰自然是知道的,是博陵崔氏的直系,身居從六品上的通事舍人,掌管四方館,專門負責四夷事務,負責詔命、宣勞、出使。

“你怎麼知道陛下派崔敦禮來召我入朝?”李琰喃喃地道。

王君可笑道:“在您提親之前,我已經有意為犬子求娶張氏之女,因此家書往來頗為頻繁。我要求每次寄來的家書中都要寫一寫朝廷大事,尤其是與河西有關之事。我昔日袍澤如今在兵部的頗多,因此就託了駕部司,用了朝廷的驛遞。”

朝廷驛遞其實是嚴禁替私人傳遞書信,不過西沙州距離長安三千里之遙,外任流官與家人數年難得一見,通訊也極為不便,因此對王君可這種一方刺史,朝廷也不過睜隻眼閉隻眼。

“陛下召我入朝也是尋常之事,畢竟本王在瓜州已經三年了。”

李琰道。

“要說崔敦禮來宣召您,的確是正常,可也不正常,”王君可道,“通事舍人負責承旨宣勞之事,讓崔敦禮來傳旨是陛下對您的看重。

可不正常的是,崔敦禮負責四方館,有安撫四夷之職,瓜州可不是四夷,陛下派他來到底有何深意呢?”

“你覺得陛下有何深意?”李琰冷冷地問道。

“無他,既然是安撫四夷,自然是怕四夷亂了,”王君可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為何陛下怕四夷亂了呢?”

“或許……或許……”李琰六神無主,“或許是陛下正籌劃進攻東突厥,讓崔敦禮來瓜州走訪一番吧。”

“那我便再說一條訊息,”王君可盯著李琰,一字一句道,“崔敦禮離開涼州後,李大亮立刻調集五千軍隊趕往甘州!”

李琰皺眉:“甘州是涼州都督府的治下,李大亮派兵到甘州,關我——”李琰忽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說……你是說……”

李琰渾身顫抖,最後那句話竟然不敢說出口!

“沒錯!”王君可沉聲道,“當日在州城驛時我便跟您說過甘州刺史張弼和李大亮的隱秘關係,他二人當年在瓦崗寨上乃是生死之交!陛下讓李大亮坐鎮涼州後,把他最信重的張弼安排到甘州,目標是針對誰,乃是不言而喻之事。等崔敦禮到了瓜州宣召之後,如果事情順遂當然皆大歡喜,若是事有不順,張弼的甘州軍立刻便能直撲肅州。而肅州刺史牛進達也是瓦崗舊將,與張弼有舊,如果牛進達投了張弼,兩家合兵,一萬五千大軍頃刻間就能抵達瓜州城下!”

“我……我……”李琰手足冰涼,驚懼交加,“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我從未有過背叛陛下的念頭,蒼天可鑑啊!”

“大王或許的確未有過背叛陛下的念頭,但陛下可不願把整個河西的安危放在你的一念之間。”王君可冷冷地道,“大王您和裴寂交好,兩個月前裴寂已經被抄家流放,進攻東突厥之前,自然要先拿下您,使得河西安定。萬一您不願像長樂王李幼良那樣束手待斃,非要放手一搏,陛下在北面以傾國之兵攻打東突厥,你這裡一動,豈不是整個河西都要糜爛嗎?”

李琰如遭雷殛,臉上似哭似笑,癱坐在繩床上,王君可倒了一杯葡萄酒遞給他,李琰木然地接過來,手臂顫抖,卻送不到嘴邊。

“陛下……召我回朝……會如何處置我?”李琰喃喃地道,似乎是自問。

“可以參考長樂王舊事。”王君可道,“當年有人告發長樂郡王、涼州都督李幼良暗中養士,交結境外,可能謀反。陛下命宇文士及接任涼州都督,審理此案。當時李幼良想趕到長安自辯,卻沒來得及,宇文士及已經趕到涼州。於是李幼良企圖北奔突厥,卻被宇文士及給攔截下來。陛下遣侍御史孫伏伽鞫視之後,隨即賜死。”

李琰額頭汗如雨下,怔怔地發呆。

“這一案有個疑點我一直沒有想明白,李幼良當初既然打算去長安自辯,為何宇文士及一到,便企圖逃奔突厥?如今想來,恐怕是他已經明白宇文士及是帶著殺意而來!”王君可冷笑道,“所謂暗中養士,交結境外,這個罪名放在哪個邊將身上都可以找到證據。如果陛下想要您活命,您乖乖跟著崔敦禮回長安,或許能削為庶人,保全性命。如果陛下想要您死,您往瓜州城北門出去,離開十幾裡也算是北奔突厥。所以,陛下會如何處置您,下官著實難以揣測。不過陛下既然將五千大軍調到了甘州,對您的重視只怕遠超李幼良。”

李琰顫抖著手,終於將杯中酒喝到了嘴裡,甘美的葡萄酒此時苦澀難嚥:“我知道陛下會拿下我,卻不想會如此之快。我曾經翻來覆去想過,這一天來到之時,我該如何選擇,事到臨頭,卻發現根本無法選擇。”

“怎麼會無法選擇?”王君可問。

“如何能有選擇?”李琰慘笑道,“貞觀元年我來瓜州上任,陛下便派了李大亮到涼州,派了你來西沙州,就像你當日說的,瓦崗舊將已經將我團團包圍,明顯佈局已久,只待何時拿下了。我如何有選擇?我能選擇的,就是坐在家中,等待使者上門,一根白綾賜死,或是一根鐵鏈鎖拿。”

“下官今夜來見大王,便是要給大王多一種選擇。”王君可盯著李琰,慢慢道。

李琰愣怔片刻:“你如何給本王選擇?"“謀反!”王君可輕輕地道。

聲音很輕,可聽在李琰耳朵裡,無異於霹靂驚雷,震得他寒毛直豎,臉上變色。

“大膽!”李琰氣急敗壞,摔掉酒杯,衝到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利劍,抵住了王君可的喉頭,“你竟然心存此念,著實該殺!”

王君可仰起臉,迎著劍鋒慢慢起身。李琰驚懼地後退。

“下官今夜來到長樂寺,而不是請大王去刺史府,便是要讓大王自己來抉擇。”王君可道,“大王可以拿了我交給陛下,或許能逃得一命。”

“你以為我不敢拿你?”李琰咬牙切齒道。

“大王要拿我,我束手就擒。大王當場斬了我也可以,只需寶劍輕輕一遞,便能插進我的喉嚨。”王君可淡淡地道,“我之所以不顧生死來說這番話,是因為你我兩家乃是姻親。魚藻和世子的婚事已經納完徵,錢帛聘禮送到了我府上,只差請期、親迎,你我兩家已經是事實上的姻親之家。”

李琰愣了,頹然收回寶劍:“是本王連累了你。可是……”李琰臉上露出迷茫,“你是早知本王處境的,為何願意與我結親?”

王君可苦澀:“事已至此,下官也不避諱大王,您是知道我的,我最大的心願便是立下王氏閥閱,躋身士族。與大王結親,當然是我王氏之幸。當時也有一些私心,覺得陛下即使要拿下您,也會以比較溫和的手腕,您之所以不被陛下所容,只是您自己與建成交好而已,哪怕廢掉您,王爵也會交給世子繼承。”

李琰苦笑:“你這樣想,本王當日其實也猜得到。能如此,已經是本王邀天之幸了。”

“是啊!”王君可嘆氣,“下官也沒想到陛下防備您竟然如此之深,竟然調動涼州軍壓境。這樣一來,您本人能為庶民已經是萬幸,臨江郡王怕是要削封了。唉,與罪民結親,我王君可今生的仕途算是到頭了。”

李琰默默點頭,誠懇地道:“君可,你知道本王是極欣賞你的,你是大唐悍將,從瓦崗寨廝殺到一州刺史著實不易,不能因為本王失去了沙場立功的機會。你退掉這門親事吧!退婚書裡甚至可以指斥本王一番,這樣也能讓陛下看到你的忠心。”

王君可神情感動,拱手道:“多謝大王。可是……已經晚啦!

如今不但瓜沙肅三州,便是長安也知道了你我結親之事。若是在您臨難之時我退掉婚事,這滿朝的清議如何看我?我王君可素來風評不好,大家都說我用兵作戰為人詭詐,可那是行軍打仗,為了求勝不擇手段。但做人,我從未毀諾。既然命運如此,我便陪著大王一起扛吧。”

李琰閉上雙眼,努力抑制眼中的淚水:“君可,你既然以此待我,我豈能不報之?本王自問這一身還是值些分量的,與其交給那崔敦禮,不如交給你來立功。你把我拿下交給崔敦禮,就說覺察到我的反跡,大義滅親,朝廷必會重賞。你也能早早脫離這西域黃沙之苦,回到長安了。”

王君可頓時怔住了,呆呆地看了李琰好半晌,眼眶一紅,長揖到地:“大王仁厚之心,讓君可實在……實在無地自容!”

“本王是說真的。”李琰認真地道,“這西沙州是你的地盤,本王就不走了,在這裡等崔敦禮。等他到了城外,你派人來拿我便是。”

“大王厚義,君可實在是……”王君可有些失神,似乎在猶豫,片刻之後卻決然搖頭,“這種事恕我做不出來!大王,今夜我來勸您謀反,並不是要試探您。事實上,之前數日我已經替大王做了謀劃,大王不如聽我詳細解說一番再做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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