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龍突騎支沒想到的是,這王宮國宴上,不該來的都來了,唯獨該來的沒來。他左看右看,前看後看,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光頭的僧人。
龍突騎支當即就有些惱了,質問麴文泰:“陛下,請問大唐高僧何在?”
麴文泰苦惱了一日一夜,沒想到還是躲不過,只好撒謊:“哦,玄奘法師昨日去了交河城。怎麼?您沒見著他?”
龍突騎支愣了:“交河城?沒見到。法師去交河城作甚,不是要來給我焉耆國主持公道麼?”
誰說是給你主持公道?我高昌才冤呢!麴文泰暗罵,但臉上卻如春風般和煦:“呵呵,法師乃是人間佛子,他的禪機,你我世俗中人如何能猜破?來來來,先讓本王為陛下接風。陛下乃品酒大師,看看我高昌的葡萄酒改進得如何!”
龍突騎支哪裡有心思喝酒,不鹹不淡地吃了幾杯,心裡就有些懷疑,哪裡有客人來了,邀約人卻不露面的道理?這裡面肯定有陰謀!他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陛下,”龍突騎支放下葡萄酒杯,“既然大唐高僧不在,你我便敞開直言,你高昌屢次三番羞辱我焉耆,這筆賬怎麼算?”
麴文泰驚訝了:“龍王,你我兩國睦鄰,我高昌如何屢次三番羞辱你了?”
“哼。”龍突騎支冷冷道,“一個月前,是誰在莫賀延磧截殺了我國使者?”
麴文泰更驚訝了:“莫賀延磧?龍王,那莫賀延磧可不在我高昌國內,你們使者在那裡被殺,要麼去找伊吾王,要麼去找大唐皇帝,你找本王作甚?”
龍突騎支怒極,看了看一旁的麴德勇,麴德勇只作沒看見:“陛下,人在做,天在看。您既然邀請我來了,若沒有絲毫誠意,還有什麼可談的?”
“龍王。”麴文泰毫不動怒,淡淡地道,“事涉兩國邦交,截殺他國使者乃是非常嚴重的指控。您若是有證據,這場官司哪怕是打到突厥王廷,本王也自然奉陪,但若是沒有證據,憑您這般汙衊本王,我高昌卻要和您理論到底!”
龍突騎支倒還真找不到證據,要真有證據他也不用來了,截殺使者無異於宣戰,直接開打就是了。他只是沒想到麴文泰這老傢伙臉皮竟然如此之厚。但是從麴文泰的話裡,他卻能聽出來,高昌根本沒有解決的誠意。那他們邀請我來做甚?
龍突騎支越發不安,穩定下心神,冷笑道:“截殺使者之事我們自然有證據,不過看著您的臉面,不便公佈而已。此事暫且不提,霜月支被擄一事,不知您如何交代?”
麴文泰煩惱無比:“此事本王已經在國書裡詳細講明,但無論如何,這是我高昌之錯,本王必定會歸還公主,嚴懲孽子。龍王認為如何?”
“這就是你的誠意?”龍突騎支勃然大怒,“您的長女嫁給了統葉護可汗的長子呾度設,若是她出嫁前,我兒子將她擄走,藏在王宮中月餘,您來要人,我告訴您,我們會歸還公主,嚴懲孽子。您同意嗎?”
麴文泰還沒說話,麴德勇勃然大怒,怒喝:“大膽!放肆——”
西域王宮並不禁止帶刀,有些脾氣暴躁的重臣立刻抽出了隨身的刀子。龍突騎支冷笑:“您看,我只是這麼一說,你們就怒不可遏,拔刀相向……”他猛地將酒杯摔在了地上,怒吼道,“可你們高昌人,卻實實在在幹出來了!”
酒杯啪地摔碎,震動了所有人的神經,宮殿裡立刻亂了套,高昌的王宮宿衛紛紛拔刀,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包圍了正殿。焉耆人也不甘示弱,龍騎士們衝進大殿保護使團,而一些脾氣暴躁的使者更是抬腳便踹了面前的矮几,拔出腰刀。龍突騎支端坐不動,他這時倒沉靜了,面帶冷笑,好整以暇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麴文泰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喝道:“成何體統!都給本王退下!”
麴德勇一見父王暴怒,急忙讓宿衛撤了回去,大殿裡的局勢也緩和下來,眾人互相怒視著,紛紛坐下。麴文泰問:“龍王,那麼以您之見,這件事如何解決?”
“釋放霜月支,麴智盛交由我焉耆處置!”龍突騎支冷冷道,“除此以外,絲路南移,經交河城往南直抵焉耆王城。”
麴文泰終於忍不住怒氣,呵呵冷笑:“真是好胃口!賠掉一個女兒,換來一條絲路!本王不妨告訴你,此時公主就在後宮,若是你想要,便接了她走!那孽子本王自然會處置,但如何處置輪不到你焉耆人說話。絲路南移更不可能,你們三國聯軍若能滅了我高昌,我麴文泰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戰場上贏不了,一切都是空談!”
說完,他站起身怒氣衝衝地離開了大殿。龍突騎支也知道這個條件麴文泰不可能答應,絲毫不意外,冷笑一聲,一腳踹翻了几案,帶著使團揚長而去。
一場談判剛剛開始便宣告破裂。
寢宮之中,王妃彷彿陷入悠遠的回憶:“我孃家姓宇文,法師一定聽說過這個姓氏。”
玄奘自然聽說過。從南北朝乃至隋唐年間,這是第一等的顯赫姓氏,北周國姓。到了隋朝,宇文述受到隋文帝和隋煬帝兩代帝王寵信,宇文氏一族權傾朝野。在大業十四年,宇文述的兒子宇文化及弒殺隋煬帝,可以說隋朝就是斷送在了宇文氏的手裡。
“我是周朝上柱國大將軍宇文慶這一支,祖籍洛陽,閨名玉波。說起來與法師還算是同鄉。”王妃幽幽地道,“大業四年,文泰和先王去張掖朝見煬帝,隨著皇帝來到長安,又隨他去遠征高麗。煬帝對文泰極為喜歡,極力籠絡他,希望開啟西域通道,大業八年,甚至將我冊封為華容公主,許配給了文泰。婚後,我就隨著文泰來到了高昌,文泰對我言聽計從,在我的勸告下,發起漢化改革。沒想到推行了不到一年,就激發政變,一家人逃亡突厥,顛沛流離,直到六年後,才平定叛亂,返回高昌。”
宇文王妃淚水緩緩流淌,低聲吟唱:“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託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玄奘默默地聽著,內心也不勝淒涼。玄奘精通儒學,自然聽得懂,她唱的是西漢細君公主的《黃鵠歌》。細君公主身世淒涼,是西漢和親的第一位公主。她是漢江都王劉建的女兒,年幼時,劉建因謀反自殺,她的母親則以連坐被斬,長大後,漢武帝為了聯合烏孫國抗擊匈奴,將她封為公主,嫁給烏孫王昆莫。昆莫年老,兩年後去世,他的孫子岑陬即位。烏孫習俗是收繼婚制,岑陬要繼承昆莫的所有妻妾。細君公主無法接受,向漢武帝要求回國。漢武帝不允,命她嫁給岑陬,細君只好再嫁。一年後便憂傷而死。
“漢之解憂公主、王昭君,隋之安義公主、義成公主,還有我!哈哈——”宇文王妃大笑,“什麼強漢、大隋,統統都是懦夫!它們的赫赫聲名,錦繡江山,便是出賣了我們這些弱女子換來的麼?”
玄奘無法回答,嘆道:“王妃,前隋已亡,您的使命也結束了。貧僧看來,國王陛下對您很是寵愛,何不就此享受人倫之愛、夫妻之情?”
“他對我很好?”宇文王妃慘笑一聲,“他真的對我很好!在法師的眼裡,文泰是個什麼樣的人?”
玄奘不知她為何要問這個,想了想,道:“陛下性情沉穩,仁義慈悲,廣佈仁德於國內,百姓富裕而和樂。”
宇文王妃嘲諷地看著他:“這就是法師您眼中的麴文泰麼?可卻不是我眼中的麴文泰!”說話間,王妃唰地扯開了身上的衣衫,光裸的脊背暴露在玄奘面前。
玄奘大吃一驚,急忙轉臉,可就在這一瞬間,他心中禁不住一沉,王妃那潔白的胳膊和脊背上,竟然縱橫交錯,到處都是陳舊的瘀青和鞭痕!
“阿彌陀佛!”玄奘厲聲道,“請王妃自重!”
宇文王妃嘶聲大笑,緩緩套上衣服,嘲弄道:“法師看清了麼?這些鞭痕,這些烙印,這些拳打腳踢的瘀傷!這就是你眼裡仁義慈悲的麴文泰!一生廣造佛寺,佈施僧侶,他的仁德和善政讓你稱頌不已的麴文泰!”
玄奘難以置通道:“這些……是他打的?”
此事真是聳人聽聞,連一旁的阿術都吃驚無比。畢竟,一國王妃那是何等身份?象徵著這個國家的體面,卻被凌辱到這種模樣,一旦傳出去必定舉國譁然,西域諸國都會震驚。
“法師以為,作為王妃,還有別人敢動我一根指頭麼?”宇文王妃冷冷道,“麴文泰根本就是一個懦夫,一個偽君子,一個虐待狂!他敬佛,拜佛,佞佛,護佛,只是為了營造他虛偽的面目,他內心狠毒殘暴,當年平定叛亂,一日之間夷平六十名叛亂者的九族,三千多人人頭落地,從八十多歲的老人到還在吃奶的嬰兒,一個都不放過!他強大卻又懦弱,慈悲卻又殘暴,意志堅定卻又朝令夕改。他在每個人的眼裡都是一張不同的面孔,他在法師您的眼裡是個仁君,在我的眼裡是個虐待狂,在大王子的眼裡冷酷兇狠,在二王子的眼裡背信棄義,在三王子的眼裡冷漠無情,在大臣的眼裡喜怒無常,在百姓的眼裡慈悲仁義……法師,您能想象我在嫁給他的十八年裡,到底過的是什麼日子嗎?”
玄奘徹底驚呆了。宇文王妃的衣襟沒有拉好,隱約露出一條暗褐色的鞭痕。玄奘實在無法想象,那個對自己畢恭畢敬,對佛法虔誠崇敬的國王,居然能揮動鞭子,在自己妻子的身上狠狠地抽下去。
“麴文泰的第一任王妃是突厥人,便是麴仁恕和麴德勇的母親,她早亡,後來又娶了一名嚈噠遺族的公主,便是麴智盛的母親。二十年前,這位嚈噠公主也死了,突厥人讓他再娶突厥女子為妻,但麴文泰作為高昌的世子,極為自負,憤怒於突厥的壓榨,打算脫離突厥,投靠大隋,於是便經煬帝賜婚娶了我。”宇文王妃淡淡道,“煬帝那人早有定論,雖然好大喜功,卻極為現實,我也好,安義公主、義成公主也罷,每個和親的公主都負擔著使命,影響國王,親善朝廷。第一年,我們志同道合,感情和睦,他待我也極好,我一直以為在異國他鄉找到了真正的愛情,我耗費無數精力,幫他漢化改制,甚至不惜動用宇文家族的關係資助高昌。但很可惜,他推進改制過於粗暴,我這時已經完全站在了高昌的立場上思考問題,屢勸他戒急用緩,但他不聽,終於激起了叛亂,我們一家人狼狽逃亡到突厥……”
玄奘和阿術默默地聽著,大殿裡悄無聲息,水池裡的溫泉咕咕地冒著氣泡,四名侍女看來是王妃的心腹,聽著她講述往事,眼睛裡淚痕隱隱。其中一名年齡大的侍女輕輕走過去,捶著王妃的脊背,柔聲道:“公主,莫要再說了。您的苦楚,諒來法師可以體會。”
宇文王妃搖頭輕嘆:“這世上,佛說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可有和親公主的苦麼?尤其是那亡國的和親公主!當年,我們流亡突厥,受盡了欺辱,麴文泰哀求我取得皇帝的援手,支援他復國。可是您知道,先是楊玄感造反,又是第三次征伐高麗失敗,各地反王紛紛造反,陛下巡幸雁門,幾乎被突厥人擒拿,他自顧不暇,哪有工夫顧得上一個和親的公主?隨後就是隋末大亂,北方除了長安,幾乎都落入叛軍手中,連陛下自己都跑到了江都。大業十三年,薛舉在隴右造反之後,我和朝廷連音訊都斷絕了。那些年,我們是怎麼熬過來的啊!麴文泰的驕傲和自負受到慘重的打擊,脾氣日發乖戾暴躁,認為我是不祥的女人,日日鞭打、凌辱,他打我的耳光,揪我的頭髮,用火紅的鐵箸燒灼,冰天雪地中用冷水潑我,讓我險些凍斃,更將我按在池塘中幾乎窒息……大隋亡國後,他更對我徹底死心,為了求得突厥的寬恕,甚至將我送上突厥貴族的臥榻……”
她淒厲地慘笑著:“法師,這人生八苦,哪一苦能與我相比?”
侍女們跪倒在地上嗚嗚痛哭,王妃厲聲喝道:“哭什麼?你們的眼淚哭幹了,等我死後,又有誰會為我哭泣?”
“所以,你便蓄養流人,企圖發動叛亂,殺死麴文泰?”玄奘嘆息不已。
“殺他?”王妃傲然道,“我若要殺他,一杯鴆酒就讓他下地獄了。我所為者,只是那無可依靠的家國,皇帝和父親賦予我的使命。大隋亡了,可它的公主還在,它的子民來到異國他鄉還有個人可以依靠。原本,薛先生這些流人都是託庇於東突厥的義成公主,非但流人,義成公主甚至將煬帝的蕭皇后迎到突厥,把齊王楊晾的遺腹子楊政道立為隋王,將上萬流人送給楊政道,建立朝廷,並且數次鼓動處羅可汗和頡利可汗攻打李唐。只是前些年李唐曲意收買東突厥,她日子不好過,才讓薛先生等人投奔了我。”
玄奘對她這種行為倒不認可,勸道:“王妃,隋末亂世十七年,如今人心思定,大唐國力恢復,蒸蒸日上,何苦再收攏流民,與大唐為敵呢?那裡,到底是你的故鄉。”
“法師,我並非要掀起戰亂。”王妃幽幽地出神,“想我們這些亡國公主,在這世上無依無靠,看見了亡隋流人,就像看見了自己的親人。若是能為他們在高昌國尋找一塊根基,無論做什麼都我願意。”
玄奘苦笑:“一招錯,全盤錯。貧僧一直以為劫持我的人是龍霜月支,那些流人也是她所豢養,沒想到中間竟然出了這樣的岔子。”
宇文王妃咯咯直笑:“法師一向洞徹天機,如何卻在這件事上出錯?”
“因為……因為……”玄奘苦笑,“貧僧一向對龍霜月支悚惕太深,一見那縱馬揮錘的女中豪傑之態,便先入為主認成了龍霜月支,誰能想到王妃也如此豪邁。”
“宇文家的女兒又如何會有兒女之態!”王妃冷冷地道。
“是啊!”玄奘也感慨,“如今貧僧才明白,王妃早已有心謀反,暗中蓄養流人。那龍霜月支的智謀當真深不可測,竟躲藏暗中,故意吸引王妃劫持貧僧,攪動這高昌風雲,從而坐收漁利。貧僧雖然應了她的賭約,但此局還未開始,已經遜了她一籌。”
宇文王妃見玄奘如此推崇龍霜月支,顯然很不舒服,哼了一聲:“那個妖女也配指使我麼?你前往交河城那日,她來見我,故意誘勸我出手,我也無非是想借助她轉移外人的目標,才故意應承了她而已。何況,劫走你對我百利而無一害。”
玄奘想了想:“如今看來,王妃也是想故意引起高昌動盪,兩位王子奪嗣,從而利用流人掌控時局麼?”
王妃嫣然笑道:“法師是個聰明人。沒錯,我就是要麴文泰一無所有,讓他孤獨地坐在王座上,整個西域無可依靠,舉目茫茫,就像一個和親的亡國公主。”
玄奘還要再說,忽然一名婢女驚慌失措地跑來:“王妃,陛下回來了。他……他心情彷彿極為不好。”
王妃的身子猛地一顫,潔白的肌膚上,起了一層顆粒。
“阿彌陀佛。”玄奘道,“王妃既然說出了這等機密大事,想必不會再放貧僧離開了吧?”
王妃笑了笑:“法師,您還是在這兒住上幾日吧!風平浪靜之後,我自然放您西去。”
玄奘苦笑:“貧僧一介僧人,怎能居住在王妃的後宮之中。”
王妃斜睨著他:“這裡只有一道門,您若是敢出去,本宮就扯爛衣衫,向麴文泰哭訴說你強姦了我。”
玄奘呆住了,他看看阿術,似乎沒有聽懂。阿術的小臉憋得通紅,想笑,急忙伸手捂著,憋得辛苦無比。這招對玄奘的殺傷力太大,他十歲出家,十三歲剃度,自幼研讀佛經,雖然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對人間的機巧詭詐、謀略權術一眼便能看破,卻從未碰上過這種無賴女子,更沒遇見過以自身名節來威脅的,一時間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麼,法師不信?您可以走出這宮殿一步試試看。”王妃伸手去脫衣服,臉上神情卻平靜無比,“我已經是不潔之人,被無數突厥貴族玩弄過,法師乃人間佛子,清淨白蓮,能與法師一起被人羞辱,倒是我的福分。”
“阿彌陀佛……”玄奘這回真無奈了,想當年崔珏的十八泥犁獄他都來去自如,號稱謀僧的法雅,對他都無可奈何,如今碰到這位王妃,他卻當真沒了一點辦法。
王妃一聲長笑,笑聲中卻有說不盡的淒涼。她從靠墊上起身,嫋嫋婷婷地離開了浴室。白衣如雪,恰似一朵零落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