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玄奘正拉著阿術在井渠中奔跑。薛先生帶著流人四下堵截,好幾次都是險而又險地躲了過去。他們經過不少通風豎井,但離地面都有相當的距離,兩人怎麼也爬不上去。
“不行呀,師父,咱們得找個豎井爬上去,否則必定被他們抓住。”阿術氣喘吁吁地靠在井壁上,兩人跑得渾身大汗,兩條腿都在哆嗦。
玄奘喘了口氣:“把你懷中的井渠圖拿來。”
阿術掏出那張井渠圖,玄奘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在一處明亮的豎井邊仔細觀看。阿術問:“師父,這井渠圖上,並沒有標註哪裡有出口呀!”
“貧僧不是要找井渠的出口,而是要找流人們的出口。”玄奘背靠井壁,把井渠圖攤在雙膝上,“阿術,你想,假如二王子發動叛亂,趁著高昌大亂,龍霜公主會怎麼利用這些流人?”
阿術想了想:“突襲!”
“沒錯。”玄奘點頭,“目標是哪裡?”
阿術大吃一驚:“難道是……高昌王?”
“不錯。”玄奘讚許地道,“龍霜月支為何要讓他們秘密躲藏在這井渠中,並且囤積刀槍器械?只有一個原因,這條井渠,在王宮中有出口!”
“對啊,師父!”阿術拍手,“麴文泰和麴仁恕都在王宮,這樣一來龍霜月支才能趁著二王子叛亂,突然刺殺這兩人。師父,難道您想找到那條出口?這可是大海撈針吧?”
玄奘搖搖頭:“不然,阿術,你要知道,無論何種計謀,越是精密有效,其間就越有規律可循。你看,王宮在王城的西北部,既然咱們確定那個出口在王宮中,就可以在西北方向搜尋。”
阿術苦笑:“師父,這井渠之中,您如何確定方位?”
玄奘指了指頭頂的豎井,此時日光照在豎井井口的邊緣,“現在大約午時了吧?你看這日照,日光照著的便是北方。”
阿術疑惑:“師父,咱們往北走,那邊可都是暗渠,沒有日照。”
玄奘笑了笑:“你再看這渠水,這井渠除了胡麻井渠、白渠、白地渠,其餘大都是南北、東西縱橫。水是從北面的天山引來,地勢北高南低,那麼南北流向的水流會湍急,東西流向會和緩。這樣豈不是容易確定方向了麼?”
阿術敬佩不已,但還是有疑問:“師父,可怎麼確定咱們是在哪個方位?”
“向北走。”玄奘淡淡道,“你看這井渠圖,城北部,東西貫通的大渠共有兩條,南面是榆樹渠,北面是北部渠。咱們徑直往北走,碰上的第一條大渠,就應該是榆樹渠了。”
兩人有了目的,就躲過流人們的搜尋,往北偷偷繞過去。流人們是一直往南拉網式搜尋,渾沒想到他們居然主動進入自己的核心重地,雙方交錯而過。
向北走了一里遠,果然一條東西向的大渠澎湃而過。兩人精神振奮起來,但井渠圖上並沒有地面建築物的地標,尤其是王宮一帶,簡直就是空白。這不難理解,王宮地下的井渠,怎麼可能擺在戶部讓所有人觀賞?如此一來,確定王宮的位置就比較麻煩。
這時周圍一片漆黑,兩人沒有火把,無法看圖。玄奘想了想,問阿術:“王城北面,是否有一條斜渠,從滿水渠引過來,一直進入護城河?”
“嗯。”阿術道,“王城內的井渠,只有這一條斜渠。”
玄奘笑了:“如果貧僧猜得不錯,這條斜渠,定然穿過王宮!王宮地下,不可能做出太複雜的水系。而夏天酷熱時,宮中的貴人都會到地下室避暑,因此才會引一條斜渠,使各個重要宮室都能夠有井渠給地下室透氣。好了,咱們直接找這條斜渠。”
兩人再往前走,卻出現了通風豎井,井渠內又明亮起來,方位更容易判斷,兩人果然找到了那條斜渠。這條斜渠卻有些與眾不同,寬闊的渠道內,種植著不少葡萄,有些甚至搭著木架,覆蓋了整面井壁。可以想見盛夏時節,累累的葡萄掛在井壁上的誘人景象。
“只怕已經到了王宮的地下!”玄奘興奮無比。
話音剛落,只聽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咄地插在了葡萄架的木樁上!就聽見有人呼喝:“在這裡!”
兩人回頭一看,只見四五個流人剛走進這條斜渠,正呼哨著召集同伴。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在水渠兩側的土臺上狂奔起來。葡萄架嗖嗖地在身邊掠過,跑了不多時,就見井壁上居然出現了一些窗戶,甚至還有門。
“師父——”阿術邊跑邊喊,“這些是不是王宮地下室的門?咱們踹破進去!”
“不!”玄奘急忙阻止,“找最大、最奢華的那扇!”
阿術一時沒想明白,但身後利箭紛飛,嗖嗖嗖地從身邊掠過,也來不及細問。兩人奔跑中,前面的渠道突然拓寬,形成一座大池,水流奔湧,匯聚到池中。那水池奢華無比,周邊鑲嵌著拳頭大小的鵝卵石,水中游魚穿梭,頂上正好有一眼豎井通了下來,日光照徹,水波盪漾。周圍掩映著葡萄藤,雖然葉子落盡,但古藤纏繞,極有韻味。
兩人沒想到這地下井渠中居然有這等去處,不禁一怔,停了下來,頓時看見左側的水池邊上竟然有一座拱形的大門,也是以一尺長的磚坯建成,但這磚坯的表面竟然上著一層淡藍色的釉,雕刻著細密的花紋,雄渾厚重。這時,流人已經追了過來,兩人無暇細看,猛地一推大門,那胡楊木的大門居然沒有拴牢,一推而開。
兩人都有些詫異,來不及細想,躲了進去,反身關上門。那門後面有巨大的門閂,玄奘剛摘下來掛上,門就被咚的一聲重重撞了一下。玄奘唸了聲阿彌陀佛,心道,再差上半分,只怕流人已經闖了進來。
這時,門外響起薛先生的聲音:“法師,您是出家人,何必理會世俗中事?生命輪迴,王朝興廢,在佛家的眼裡,無非是生滅無常。您的路在西天佛土,何必擾亂紅塵因果?”
“阿彌陀佛。”玄奘沉默片刻,道,“行亦禪,坐亦禪,貧僧站在這門檻裡,焉知不是站在西天路上?佛家護持世界眾生,這刀兵一起,滿足了你的貪嗔之念,卻害了多少無辜眾生!薛先生,你自然有你的驕傲,不願拜服在大唐天子腳下,但你率領隴西薛氏跋涉十二年,死者十有七八,寧願潛居地下做這亂臣賊子也不願堂堂正正做人,貧僧不知道,你滿足的究竟是你一人的驕傲,還是薛氏的驕傲!”
“法師……”薛先生長嘆一聲,“您可知道,您回到地面,一句話就會使成千上萬的人人頭落地!我薛氏族人將被斬盡殺絕!”
玄奘知道他這話絕非誇大,一場謀反,絕不會只有他們這幾百人,自己一句話,當真會使這高昌國血流成河。他猶豫良久,不禁嘆道:“薛先生,你還是速速離開這高昌國吧!只要你們願意迴歸大唐,貧僧願在麴文泰的面前一力承擔,保你不死!”
“法師,”薛先生悽然道,“當您走上這西天路的時候,您想過回頭麼?這條路,便是老夫的西天路!”
玄奘沉默著,門外再無訊息。
“師父,這是哪裡?”阿術這時正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大廳出神。
玄奘轉回身,才看清門內是一座空曠的大廳,四周是幾根廊柱,上面雕著花紋。大廳盡頭有兩條臺階,左右對稱地環繞而上。正中間的牆壁上,雕刻著一尊釋迦牟尼像。玄奘先朝釋迦牟尼像拜了拜,才道:“這裡,恐怕就是國王陛下後宮的地下室了。”
“我明白了,師父!”阿術恍然大悟,“原來您找最奢華的大門,就是要找麴文泰呀!”
玄奘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貧僧找它,是因為它必定是薛先生選定的目標!”
兩人談笑著走上了樓梯,看來這裡僅僅是一座消暑的地下室,別無他用,現在是冬季,裡面寒冷無比,也沒有人管理。上了樓梯,又是一扇雕花的金色大門,玄奘推了一下,不料手剛伸出去,那扇大門忽然無聲無息地開啟,一股溫暖的空氣撲面而來。裡面彷彿是一座寬闊的房間,蒸汽氤氳,隱約傳來令人心醉的香氣。
“師父,”阿術怔住了,“這世上還有自動門?”
“門當然是要推的,正如人在輪迴中行走,只是前世的安排罷了。”門內有人輕輕地說。聲音婉轉,愉悅動聽,竟然是個女子。
與此同時,周圍響起幾聲驚叫:“什麼人?膽敢闖入王妃後宮?”
玄奘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四名宮女將自己團團包圍,而眼前卻是一座一丈多寬的浴池,那浴池以漢白玉砌成,水面咕嘟嘟地冒著熱氣,上面撒滿了鮮花。而在浴池中,卻有一具曼妙的女體橫躺在水中,蒸汽籠罩,只有黑色的長髮披在漢白玉上,黑白相應,說不出的美豔。
玄奘這一驚非同小可,心中暗暗叫苦,立刻捂著阿術的眼睛轉回了身,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竟然闖入了王妃的浴室!更麻煩的是,王妃偏偏在洗浴!
王妃咯咯直笑:“法師,阿術還是個孩子,與您不同。”
玄奘更尷尬:“阿彌陀佛,王妃何等身份,豈能褻瀆。貧僧不知王妃在此……實在……”他一向辯才無礙,這時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結結巴巴,惹得王妃笑得直不起腰。她在浴池中站了起來,赤裸雪白的身子上掛滿了水珠,仰頭一甩頭髮,在空中甩出一條水線。
玄奘只覺頭頂一涼,口中默唸著阿彌陀佛,卻不敢伸手去摸。
王妃朝侍女招了招手,有侍女取了一件輕紗袍子,披在她的身上,跪在她身後幫她束好腰帶,王妃才笑吟吟地道:“法師,您可以轉過身子了。”玄奘身子動了一動,卻沒敢轉過去,悄悄推了阿術一把。阿術會意,掰開他捂著自己眼睛的手,朝身後看了看,大聲道:“師父,她穿上衣服了。”
“阿彌……陀佛……”玄奘沒想到他竟然這麼說了出來,頓時又結巴起來。額頭上汗如雨下。
王妃笑得前仰後合,指著阿術幾乎直不起腰:“你這……你這孩子……實在太可愛了!”
玄奘更是羞慚,轉身不敢直視王妃,低聲道:“阿彌陀佛,王妃,此地危險,您還是早些離去。外面埋伏有殺手,貧僧這就去面見陛下。”
王妃不以為意,輕盈地轉身,斜倚在一張軟墊上,託著兩腮含笑盯著玄奘:“法師,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我早想和您聊聊,卻一直無緣,些許流人,法師不必擔心。”
玄奘心裡一沉:“您知道?”
王妃含笑不語,玄奘看著她的神情,頓時慢慢點頭:“阿彌陀佛,原來王妃便是那位戴著黃金面具的女施主!”
若非親耳聽到她的聲音,王妃又未刻意隱藏,玄奘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交河城中,那個手持鐵錘,力破樓板,在百名鐵騎追殺下從容自若的黃金面具者,竟然是深居王宮中的一國之母!連阿術也呆住了,神情茫然。
“您看出來了?”王妃嫣然巧笑,“不知法師還看出了什麼?”
玄奘望著她的服飾,微微有些失神:“小袖、高腰、長裙……怪不得貧僧第一次見到您的服飾總覺得有些怪異,這是前隋服飾。原來王妃是前隋人。薛先生這些流人……”
“他們當然是我的子民。”王妃微微輕嘆,“我是前隋公主。”
玄奘震驚了,剛要說話,隱約卻聽得前殿傳來錚錚錚的刀劍出鞘聲,隨即響起沉悶的腳步聲,甲葉拍打,人群呼喝,似乎有無數的戰士正朝著前殿疾奔而去。
一名宮女驚慌失措地跑進來稟告:“王妃,陛下宴請焉耆王時吵了起來,雙方動刀子了。”
王妃風輕雲淡地撩了撩長髮:“這只是開始,更精彩的劇目還要等上片刻。”
刀聲杯影,盛宴殺機。王宮正殿,此時已經是劍拔弩張,流血在即。
麴智盛見到龍霜月支之時,焉耆王龍突騎支率領龐大的使團剛剛進入王宮,一百二十名龍騎士全副武裝,隨身保護。龍突騎支知道,在王宮中,這點武力根本無法保護自己,但他毫無懼色,挎著彎刀昂然走進了王宮正殿。
不想進了正殿,他卻有些發愣,等待自己的,竟然是一場盛大的國宴!
高昌國的二王子麴德勇、六部長史、王族重臣盡皆在場,偏偏軍方的將領盡數缺席,尤其是那位令人生畏的西域名將張雄。龍突騎支也不傻,很快感受到了麴文泰如此安排的善意。
龍突騎支年過四旬,體格魁梧,滿臉鬚髯,焉耆人號稱龍族,龍突騎支也是西域最為好戰的一個國王。焉耆國短短半個月之內接連受辱,不但出使大唐的使者被高昌人截殺,連自家的公主也被高昌的王子搶了,龍突騎支性情暴躁,哪裡受得了這種侮辱?扔過來一封國書就是最後通牒——給不給公主?不給我就打!
扔過來之後,他根本沒等高昌回覆,直接就聯絡了龜茲、疏勒兩國,組成聯軍,陳兵邊界,準備開戰。不料就在這個時候,卻接到了大唐僧人玄奘的書信,希望兩國能體諒蒼生之苦,體悟我佛之慈悲,和平解決兩國糾紛。並邀請焉耆派遣使者來高昌晤談,謀求解決之道。
焉耆也是佛國,雖然信的是小乘佛教,卻也不得不慎重考慮玄奘的提議,因為龍突騎支一直打算得到大唐的支援,取得玄奘的諒解就顯得至關重要。因此龍突騎支才耐著性子,不顧兩國正在爆發戰爭的邊緣,竟然大模大樣親自率領使團來到了高昌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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