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文泰甦醒後,進入後宮調養,命張雄送玄奘和王玄策等人離開。
張雄是高昌有名的漢派,見了王玄策自然親熱,刻意交結:“貴使,要不要入住驛館?”
王玄策擺了擺手:“多謝了,但這次來並未持國書,不敢違了大唐的律令。大將軍,還請您儘快放了那些流人,等我從西突厥歸來,就帶他們回去。”
張雄點頭,向二人告罪,急匆匆地去了法場。
待張雄走遠,玄奘朝著王玄策深深合十鞠躬:“這次幸好有王大人援手,這才救下了六七十條性命,貧僧在這裡多謝了。”
王玄策急忙將他扶了起來:“不敢當,不敢當!您乃是陛下所敬仰的高僧,在下怎麼敢受您的大禮。”
兩人聊著一路離開了王宮,走上喧鬧的大街,阿術滿腹心事,百無聊賴地跟在後面。玄奘有些好奇:“王大人,您既然是使者,為何會孤身一人出使,連個隨從也不帶?”
王玄策笑了:“法師,請到寒舍一坐。那裡有大唐帶來的好茶。”
玄奘大喜,兩人年齡相仿,王玄策身上的氣質如同青崖冷岸,冷靜沉凝,雖然面容粗糲,一看就是長久在外奔波,但是渾身卻透著儒雅,使人親近。
“是嗎?那貧僧倒要嚐嚐了。”玄奘很高興,“貧僧自從出了瓜州,就再也未嘗過家鄉的茶了。”
“師父。”阿術忍不住了,“我想出去走走。”
“哦?”玄奘驚訝不已,“你想去哪裡?”
阿術悶悶地道:“祆祠。我想找找城裡是否有撒馬爾罕的同鄉,託他們把叔叔的遺骨運回去。”
玄奘沒想到這孩子有如此孝心,不禁肅然起敬:“阿術,要不要貧僧與你一起去?”
“不必,不必。”阿術道,“師父,您且去飲茶吧!您是異教徒,祆祠之內多有不便。”
玄奘也知道拜火教的規矩繁多,便不再堅持,只叮囑道:“入夜之前,你可一定要回到王宮,知道嗎?你一個孩子家,不可到處亂跑。”
阿術有些感動,咧嘴笑道:“師父,我都走了上萬里路了。”
“走再多的路也是孩子。”玄奘第一次板起了臉。
“好吧!好吧!”阿術急忙妥協,“便依了師父。”
說著,他朝王玄策微微施禮,便鑽進了人群。他個子矮,只片刻便不見了蹤影。
王玄策笑道:“法師,這孩子倒也有趣。”
玄奘嘆息著,把遇見阿術的經過講述了一番。王玄策聽到大衛王瓶一事,臉色不禁怪異起來:“瓶中有鬼?那耶茲丁竟如此說?”
“是啊!”玄奘感慨,“如今看來,耶茲丁也知道這瓶中封印著魔鬼。只是他卻不曾想到,這大衛王瓶失落之後,竟然攪動了西域風雲!”
兩人聊著,便到了王玄策居住的地方。這是城東一座偏僻的院落,院子極大,裡面停著四五輛馬車,牲口棚裡不但有騾馬,還有幾十頭駱駝。院子裡竟然有不少人,雖然身穿便裝,但一個個神情剽悍,面容冷峻,一看就是百戰沙場的鐵血精銳。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仔細觀察,只見油氈覆蓋的大車上,偶爾露出弓弦,甚至有一輛車上還露出半截重型弩機!
見王玄策進來,眾人都停下手裡的活計躬身施禮:“見過大人!”
王玄策隨意擺了擺手,請玄奘進了屋子。這是夯土的房子,簡單粗陋,地上散亂地堆著一些卷軸。裡面居然也有四五個漢人,正圍著一塊木板在繪製地圖!
玄奘心中一動,卻並不詢問。
見到王玄策,其中一名老者躬身施禮:“大人回來了?”
“回來了。”王玄策淡淡地道,“有什麼最新情況?”
那老者道:“啟稟大人,現已查明,交河城外的焉耆、龜茲、疏勒三國共有大軍八千人,兩日前有一名西突厥的貴族秘密進入龍突騎支的大營,但此人身份還未查明。”
王玄策皺眉想了想:“還有麼?”
老者拿過一卷卷軸:“大人,高昌國的六部情況已經蒐集完備,吏部、民部、庫部、倉部、禮部、兵部都已經分門別類,謄抄成冊,我等特意將高昌兵部的人數、裝備、糧草、馬匹,包括五兵統帥的個人情報單獨成冊,您是否要看看?”
“不看了。你們先繪製輿圖吧!”王玄策朝那老者擺擺手。
“來,法師請。”王玄策請玄奘在羊毛氈上坐下,坐氈上有茶有爐有水,他親自燒水沏茶,“這是今春的湖州顧渚紫筍,茶香濃郁,可謂上品。”
玄奘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讚歎不已:“沒想到在異國他鄉,竟然能品到國中的春茶。”
王玄策笑了:“我這裡還有更好的,可那是陛下送給統葉護可汗的,法師要不要嚐嚐?嘗過了,咱們再給他換上別的,諒來統葉護這蠻夷之人,也嘗不出來。”
玄奘悚然一驚,這大唐使者,膽子也太大了,為了喝口茶,竟然琢磨將貢品偷樑換柱。他當即笑了笑:“貧僧可沒膽子私拆貢品。”
王玄策略顯遺憾:“法師和陛下交好,本想拿法師當個擋箭牌的。反正法師此番西遊,也回不到大唐了,陛下知道了,也是傷心多於恚怒……”
玄奘奇怪:“大人怎麼知道貧僧此番回不到大唐呢?”
“西域風雲將起,馬上便是天翻地覆,國家滅亡,百姓離亂,”他凝視著玄奘,“如此境地,法師能否安然無恙,平安西去呢?”
玄奘沉默不答,輕輕捻著頸上的佛珠,平淡地道:“若是貧僧所料不錯,王大人此番出使西突厥,想必負擔有極重的使命吧?蒐集沿途諸國情報,製作輿圖,恐怕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是啊!”王玄策毫不隱諱,“您是大唐高僧,在下不需隱瞞。如今我大唐鐵騎正在大草原上和東突厥廝殺,節節勝利,但是陛下憂心西突厥的態度,此番出使,陛下的原意是讓我輕裝簡行,暗中觀察諸國動向,設法離間東西突厥的關係。此次為了救這些亡隋流人,迫不得已暴露了行藏,還不知道陛下如何惱怒呢!”
玄奘急忙致歉:“是貧僧的魯莽,才讓大人陷入這等窘境。”
“法師請勿多禮。”王玄策嘆道,“您是慈悲為懷,為了救護大唐百姓,身為大唐子民,我又怎麼會袖手旁觀?自隋末亂世以來,大唐邊民屢屢受這些異族的欺辱,有心無力倒也罷了,如今大唐雄霸天下,鐵騎震動四方,我國威正盛之時,若是還讓大唐子民受欺辱,我等堂堂男兒,還有臉立於這天地之間麼?哼,哪怕是他們在異國犯了罪,要審也只有我大唐能審,即便他是一國之王,也由不得他主宰!”
玄奘點頭同意,事實上也是,自從貞觀三年來,大唐國力日盛,此前那種屈辱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即便有些小國在邊境搞點事端,大唐也並不在意,力量積蓄充足,十萬鐵騎直擊當世最強大的帝國之一——東突厥。這一來,四周小國震恐,鴉雀無聲。
“但是,法師!”王玄策道,“大唐的力量再強,終究有力所不及的地方。尤其是在這西域,我們力量微薄,您一旦出事,恐怕救援不及。法師,聽在下的勸,此時的高昌乃是禍亂之源,恐怕有大動盪,法師還是不要在此久留,速速西去吧!”
玄奘點頭致謝:“王大人,貧僧有一事不解。如今麴文泰剛剛平定了叛亂,雖然外有三國大軍,但是交河城易守難攻,當年匈奴人控弦數萬圍攻也無法攻破,貧僧不信龍突騎支這八千人能對交河形成多大的威脅。為何在您看來,高昌國簡直要即刻覆亡了一般?”
王玄策笑了笑,皺著眉沉吟:“法師,您剛進門的時候,想必看到我的隨從了吧?也不瞞您,這些人都是我從長安帶過來的驍騎衛精銳,共有一百多人,人人披甲,攜有重弩長弓。憑著這些兵力,我在這萬里西域,可以說是縱橫無敵,對一些小國,甚至能一戰而滅之!但是高昌的內情之複雜,遠遠超過您的想象。麴德勇叛亂,只不過是冰山一角,其中兇險之處,連我也驚心不已,不敢稍有差錯。”
玄奘沉吟著:“王大人說的可是焉耆人圖謀高昌的事?”
王玄策搖搖頭:“那場戰爭麼?嘿,無非是爭奪絲綢之路而已,區區三國聯軍,我還不放在眼裡。”
玄奘愣住了:“那您所擔心的是什麼?”
王玄策沉聲道:“大衛王瓶!”
玄奘瞠目結舌:“大衛王瓶?”
“沒錯。”王玄策。
玄奘納悶:“大衛王瓶,難道不是焉耆公主弄出來的陰謀嗎?它雖然可怖,貧僧至今也沒有弄清楚,它如何將那一百多人斬盡殺絕,但既然是局,便必定有破綻。大人為何對它如此看重呢?”
王玄策倒有些愣了:“大衛王瓶是焉耆公主的陰謀?您說的是那龍霜公主嗎?”
“正是她。”玄奘點頭。
“這怎麼可能!”王玄策笑了,“那大衛王瓶來自薩珊波斯,它的內幕遠遠比您想象得更為複雜,您說的焉耆公主,至多是利用了王瓶,但要說是她弄出來的,絕無可能。因為那魔瓶抵達西域,不過是一個來月的時間,而我大唐從一年前就開始警惕這個魔瓶了。”
玄奘吃了一驚:“一年前?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具體的內情我不便向您透露。總之,我大唐朝廷,為了這個大衛王瓶可謂耗盡心神。”王玄策苦笑,“法師,您聽我的勸,還是早早西去吧!您是陛下牽掛的人,一旦出事,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阿彌陀佛。”玄奘向王玄策合十致謝,“多謝掛懷。貧僧此前受麴文泰國王所託,也在破解這大衛王瓶的真相,受人之託,豈有半途而廢之理?假如大衛王瓶的確如您所言,是高昌國動盪之源,貧僧倒更要鎮壓了這邪物,還諸國百姓一個平安。”
王玄策無奈:“法師,在下所言並沒有絲毫誇張。如果您不信,不如隨我出城去看一看。”
“出城看什麼?”玄奘不解。
“西域的風雲動盪已經開始,法師不如親眼見證一番!”王玄策笑道。
玄奘與王玄策交往了幾日,原本想多打探些內幕,但王玄策不說,玄奘也無可奈何。
這一日,二人從王玄策住處出來,已經是霞光暗淡,落日西斜,因為天氣寒冷,商人們散得也早,紛紛開始收拾貨攤,集市上亂糟糟的。但是城門外卻有不少遠途的商旅趕著在黃昏前進城,在門口擠成了一團。
高昌王城是西域的商貿中心之一,對商旅極為優待,平日裡城門處只有民部的稅官把守,徵收入城稅。今日不知怎麼回事,居然有大批王宮宿衛在城外把守,還有一些工匠正在用絲綢裝飾城門,商人們都被驅趕到了路邊。
玄奘不禁好奇,問王玄策,王玄策卻笑而不言,玄奘只好找來一名商人詢問。那商人一見是個僧人,當即恭恭敬敬道:“稟告法師,今日西突厥的莫賀咄駕臨高昌,調解高昌與焉耆三國的戰事,因此高昌王親自出城迎接。”
“莫賀咄?這是何許人也?”玄奘驚訝道。
王玄策笑道:“莫賀咄是統葉護可汗的伯父,西突厥的設1,地位僅次於統葉護可汗。”
“這位小哥當真博聞!”那商人誇道,隨即告訴玄奘,“這位莫賀咄設據說生性貪婪,這次趁著戰事緊張來到高昌,恐怕要狠狠勒索高昌王一筆了。不過倘若他真能讓三國罷兵,絲路上恢復和平,對我們商賈而言倒是好事。”
玄奘明白了,問王玄策:“大人,您讓貧僧來這裡,想必就是要見見此人了?”
“正是。”王玄策點頭。
“難道您所說的西域之禍,便是著落在此人的身上?”玄奘思索著。
王玄策大笑:“法師當真了得。要使西域陷入動盪,區區高昌又怎麼會有這種本事!”
正說話間,城門口響起號角之聲,麴文泰率領高昌國的群臣來到了城門口,這次的規模可比當初迎接玄奘時大多了,只怕不下千人,還有數百名僧侶。玄奘遠遠地望去,麴文泰的病情還未康復,半躺在一張肩輿上,那肩輿由四名魁梧的宿衛抬著,上面鋪著厚厚的毛皮,麴文泰身上也蓋著毛皮,幾乎看不見人影。
此時莫賀咄還沒有到,城門口搭建了臨時休憩的帳篷,麴文泰帶著一群重臣正在帳篷裡休息。
大道上不時有快馬賓士,彙報著莫賀咄的行程。麴文泰幾乎是掐著莫賀咄的時間來等候的,因此不到半個時辰,就看見北方火焰山的方向捲起了陣陣煙塵,一大群人馬朝著王城方向疾奔而來。麴文泰聞訊,急忙讓人把他從帳篷裡抬出來,恭候在城門外。
才過片刻,就聽見鐵蹄震動著大地,也不知莫賀咄帶來了多少人馬,大地在顫動,鐵蹄在轟鳴,周圍人的耳朵都麻木了,即使大聲喊話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其他人還好,雖然震動,卻沒有太深刻的感受,玄奘遠遠望去,只見麴文泰掙扎著坐起身朝遠處望去,臉上更加慘白,頗有些惴惴不安。玄奘心中明白,像莫賀咄這等政治人物,每一個舉動都富有深意,如今莫賀咄擺出如此威勢,似乎來者不善!
騎兵們速度極快,一眨眼就見一道黑色洪流席捲而來。麴文泰臉色凝重,表情異樣地站在原地。
一旁的王玄策喃喃道:“竟然是附離兵!”
玄奘好奇:“大人,什麼是附離兵?”
“法師,”王玄策解釋,“突厥語中附離便是狼的意思,是突厥汗的侍衛部隊,精銳中的精銳。”
玄奘看了看,果然清一色配備著馬刀、長矛、匕首和弓箭,精挑細選的突厥馬都筋骨強壯,比例勻稱。
到了近前,隊伍裡響起一聲號角,突厥騎兵一勒韁繩,戰馬一聲嘶鳴,齊刷刷停住,彷彿一條凝固的巨蟒,由極動到極靜,更加攝人心魄。
這時,騎兵分到兩側,一名腰挎彎刀的突厥貴族騎著馬緩緩從隊伍中間走了出來。玄奘打量了一眼,此人想必就是莫賀咄,五十餘歲,眉目粗獷,眼睛細長,華貴的袍服上綴滿了金珠。
麴文泰沒法下肩輿,催促宿衛們抬著到了莫賀咄面前施禮,其他高昌臣子則一起下跪迎接。莫賀咄也不介意,哈哈大笑著似乎安慰了麴文泰幾句,兩人聊了片刻,玄奘距離頗遠,也聽不太清,只看見麴文泰賠著笑臉,顯得極為恭敬。莫賀咄意氣風發地指著自己背後的騎兵說了些什麼,麴文泰臉上現出一抹羞怒,但隨即掩飾了,豔羨地望著這群騎兵。
隨即開始了歡迎儀式,僧侶們誦著經,為莫賀咄祈福。突厥人大都信仰薩滿教,但並不是單一信仰,佛教、拜火教、景教在突厥也有廣泛的信徒。莫賀咄低頭接受著祝福,態度頗為恭謹。
玄奘和王玄策混跡在人群中,一直等在路邊,等麴文泰陪著莫賀咄進了城,城門口才撤去守衛,商旅開始陸陸續續進城。
玄奘望著附離兵的背影,突然感慨起來:“高昌之禍終於來了。”
“法師明白了?”王玄策望著他。
玄奘點點頭:“此時此際,莫賀咄來到高昌,人人都以為是調解三國戰事,但他的真意恐怕並非如此。調解別人的紛爭,為何帶著上千的精銳鐵騎?”玄奘苦笑,“這分明就是一種示威。憑莫賀咄的地位,還需要靠大軍的逼迫才能得到的東西,一定不小。真不知麴文泰該如何應付。”
“法師一定知道他所圖的是什麼了。”王玄策點頭。
“是啊,懷璧其罪,此時的高昌,能讓莫賀咄動心的,只有大衛王瓶!”玄奘道。
“法師高明。”王玄策讚道,“在下所說的西域之禍,便是這一樁。大衛王瓶這個東西,對所有人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莫賀咄一來,絲綢之路將再也無法安寧,整個西域將陷入血與火的紛爭之中。在下所擔憂的,也正是此事。”
“大人,”玄奘思忖片刻,“麴文泰本就有依附大唐的意思,若是您在這個關頭出手幫他一把,消了這場滅國危機,他必定會對大唐感激涕零。”
“東突厥未滅,大唐絕不干涉西域。”王玄策正色道,“這是陛下所定的國策,身為臣子,不敢違背。法師,今日我為了救那些流人去見了麴文泰,已然犯禁,我還有更重要的使命,以後這種事決不能再做了。等到明日,在下就會離開高昌,前往西突厥王廷。”
玄奘有些失望,但也知道王玄策身負使命,身不由己,只好黯然點頭。
此時天色已晚,兩人又聊了片刻,便各自回去。
玄奘回到王宮,守門的宿衛都認識他,當即恭恭敬敬地請他入內。不料剛進了宮門,就見一個老太監鬼鬼祟祟地走了過來。那太監神情緊張,一見玄奘,急忙朝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才安了心。
玄奘驚訝地看著他。
“法師,我家主人想見法師一面。”老太監低聲道。
玄奘奇怪:“你家主人是誰?”
老太監輕輕地道:“便是王妃。”
玄奘大吃一驚。王妃自從和麴德勇一同政變失敗後,就被麴文泰囚禁了起來,玄奘其實也牽掛不已,但又不好打聽,沒想到今日王妃竟派了太監找自己。
“王妃在何處?”玄奘問。
老太監嘆息了一聲:“這幾日陛下將王妃囚禁在原來的寢宮中,看守甚嚴,王妃屢屢想見您,卻不得其便。正巧今日陛下在內廷陪伴莫賀咄設,這才能得便請您前來一敘。”
玄奘沉吟著點了點頭:“那好。”
玄奘跟著那老太監往後宮的方向走去,那老太監說得果然不錯,此時麴文泰病重,又有莫賀咄率兵前來,宮中人心惶惶,顯得空蕩蕩的,路上雖然撞見了幾個宮人,但看見玄奘,都知道他是麴文泰最尊敬的客人,畢恭畢敬,誰也不敢多問半句。
王妃的寢宮玄奘曾經來過一次,當日雖然是從井渠裡的暗門進去,但出來之時,卻也能感受到這座宮殿的輝煌與氣派,然而今日一見,玄奘不禁怔住了。宮殿四面的門窗均被厚厚的土坯給堵死,只留下側面一個小小的視窗,估計是為了往裡面送飯。門口還站著四名宿衛在把守。那四名守衛恐怕已經被買通,見玄奘過來也沒說什麼,只是神情更加警惕。
玄奘的心情有些沉重,左右看了看:“貧僧從哪裡進去?”
老太監做了個手勢,那四名守衛悄悄地從另一個院落搬來了一把梯子,搭在院牆上,老太監帶著玄奘上了梯子,順著院牆走到宮殿二層,到了一扇隱蔽的氣窗前。這氣窗也被土坯堵死了,但顯然早已經被人破壞,土坯居然是活動的。老太監搬下土坯,便露出了一道口子。
“法師,您從這裡進去,便到了宮中的二樓。”老太監道。
玄奘點點頭,從豁口鑽了進去,一進去便感覺到了這座大殿裡的陰暗與寒冷,空蕩蕩的,連個侍女都沒有,就彷彿一座空置百年的墳墓,透著濃濃的死亡氣息。玄奘不禁有些奇怪,既然連出口和守衛都安排好了,這王妃為何不肯逃走,要獨自一人被鎖在這幽深寒冷的大殿中?
二樓空蕩蕩的,玄奘順著樓梯走下去,便看見王妃盛裝坐在大殿的中央,長裙曳地,宛如盛開的蓮花。
但此時的王妃,早已不是當初玄奘剛見到時那個雍容華貴的一國之母,更不是當初交河城酒樓上揮錘劫人如入無人之境的神秘女郎,僅僅幾天未見,容顏憔悴衰老,臉上的傷疤已然結痂,一道黑色的瘢痕幾乎將整個面孔分成了兩半。她的滿頭青絲竟變得灰白,彷彿老了二三十歲!她仍舊穿著政變那日的華貴袍服,血跡斑斑,破爛不堪,有些地方還有破洞,在寒冷的天氣裡將肌膚凍得發青。
看見玄奘到來,王妃淡淡地道:“法師,請坐。”
玄奘趺坐在她對面的坐氈上。王妃道:“以我今日的處境,法師能不避嫌疑來探望我,足見法師的慈悲。”
玄奘默默地望著她,心情沉重:“在佛家的眼裡,罪與非罪,並非由世人裁決。”
“我寧願由世人裁決,讓麴文泰將我凌遲處死,也不願入那泥犁地獄在來生贖罪。法師知道為何麼?”王妃自嘲地笑了笑,“因為,人間於我已經無所掛礙,而在陰間,在來世,德勇還在等我。”
玄奘嘆道:“公主,世間諸災害,怖畏及眾生,悉由我執生。你一念執著,便是在輪迴中度過百世,仍然認妄為真,不知我是假我,不知愛是空妄。公主,放下吧!”
王妃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放下了,我去何處?”
不待玄奘說話,王妃又道:“這一生,父母將我捨棄給了皇帝,皇帝將我捨棄給了高昌王,高昌王又將我捨棄給了突厥貴族。如今,家族破了,故國亡了,夫妻之情死了,我的容顏與青春也枯萎了。法師,在這寂寞的宮殿裡,唯一能陪伴我的,是風,是寒冷,是黑暗,是德勇不散的幽靈。若是放下了,今生我到底擁有過什麼?”
“公主,何必非要擁有?”玄奘低聲道。
“因為,”王妃淒涼地道,“手裡握著,心裡就會滿足。在泥犁地獄的審判與懲罰中,才不會恐懼,也不會孤獨。”
玄奘真不知該如何勸解了,顯然,眼前這個女人已經徹底枯萎,只剩下一縷火苗在跳動,玄奘真不忍心撲滅她最後的執念。眾生輪迴不息,也許有些執念需要帶到下一個輪迴去重新體悟吧!
“公主,您今日讓貧僧來,可是有何交代麼?”玄奘問。
王妃點點頭:“是有一事,要請法師成全。”
“公主請講。”玄奘道。
“我要與德勇合葬!”王妃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
玄奘頓時瞪大了眼睛。王妃與麴德勇合葬?莫說在中原儒家觀念裡,這是最大的亂倫之舉,便是在信仰佛教的西域,不信仰佛教的突厥,也實在匪夷所思。
“德勇的屍體並未安葬,如今就停在王宮的寺廟中,日日請高僧誦經,要停夠七日才會下葬。”王妃卻不管玄奘的感受,自顧自地道,“我想拜託的,就是請法師把德勇的屍體偷出來,到時候,我會自裁而死。在火焰山的北面,天山的峽谷之中,有一座巨大的火焰熔爐,便請法師將我二人的屍體丟進那熔爐之中,化為灰燼。”
“阿彌陀佛。”玄奘頓時急了,“公主,貧僧如何能做這等事?”
“法師,我能拜託的人,只有您了。”王妃悽然道,“這世上之人,只有法師沒有任何目的,沒有恩怨掛牽,只為普度眾生而來。我和德勇拜求法師,請在這陽世送我們最後一程!”
“不不不,”玄奘斷然拒絕,“公主,非是貧僧不願幫你。盜竊屍體,毀人屍身乃是大罪,貧僧承受不起。”
“法師不必親自做。”王妃道,“自然有人配合法師。”
“這也不行。”玄奘搖頭,“貧僧雖然是出家人,卻也受人間律令的約束,實在不敢做下這等事情。”
王妃露出笑容:“法師第一次從益州偷越關隘,遊學天下;第二次從瓜州偷越邊境,來到西域。哪一次不曾違反大唐的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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