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賀咄的人已經撞破了城門,張雄卻並未下令放箭,莫賀咄到底身份特殊,如果傷了他,無論什麼原因,高昌國都難以承受突厥人的怒火,因此連高昌的騎兵也未出動,只是張弓搭箭扼守四周,形成對附離兵的包圍之勢。
莫賀咄極為無賴,見張雄不敢放箭,乾脆自己跑到城門口站著,命令撞木過來。張雄並未阻止,只是冷冷地看著。高昌王宮的城門再厚,也抵不住撞木的衝撞,十幾下之後,城門轟然破碎,附離兵發出歡呼之聲。
然而就在附離騎兵催動馬蹄,要衝進王宮之時,他們卻赫然發現,城門門洞裡架起了好幾重鹿角和柵欄!無數的長槍兵蹲伏在柵欄後,嚴陣以待。每個人面前都有盾手手持大盾護持!
“就這點本事?”莫賀咄哈哈大笑,喝令衝鋒。
但接下來的一切令他瞠目結舌。那些鹿角尖刺朝外,令附離騎兵放慢了馬速,前面的附離兵跳下馬背開始搬柵欄,想不到長槍兵們長槍突刺,一伸一縮之間,只聽見噗噗噗的鋼刃入肉聲,附離兵大聲慘叫,紛紛倒地。
附離兵這才醒悟過來,對方不敢殺莫賀咄,可不見得不敢殺自己,紛紛抽出弓箭開始放箭。高昌盾手們將長盾一支,叮叮噹噹密如爆豆的響聲中,大部分箭鏃都落了空。莫賀咄大怒,喝令進攻,隨即雙方就在城門洞裡展開了一場慘烈無比的肉搏。
附離兵遠比高昌宿衛精銳,人數也多,但張雄揚長避短,選擇了狹窄的門洞作為搏殺的場所,人多的優勢根本體現不出來,再精銳的戰士到了這等密集的戰場上,也避不開密如叢林的矛刺。區區一百多名宿衛,竟然把上千名附離騎兵阻擋在了王宮之外!
“殺!殺!給我殺——”莫賀咄氣得眼珠子通紅,大聲催促。
附離騎兵也紅了眼,不少人催馬狂奔,到了鹿角前縱馬躍起,連人帶馬都被穿在了鹿角上,以這種自殺式的衝鋒,險些撕開了槍盾兵防線。但高昌宿衛訓練有素,死了一層便湧上一層,與附離兵貼身搏殺,不到一炷香時間,門洞內層層迭迭都是人屍馬屍,幾乎壘了一個人高。
莫賀咄氣得暴跳如雷,卻沒有辦法。這時,張雄忽然哈哈大笑:“莫賀咄設,告訴你一個好訊息,大衛王瓶最後一個心願已經許下,我家二王子,復活了!”
莫賀咄頓時呆若木雞,正在廝殺的戰士們也驚呆了,彷彿一道凝固的海浪。整個夜晚就這麼悄然死去,只有火把的光芒在簌簌顫抖。
王宮家廟中,所有人都被一股靈魂的震顫與恐懼所籠罩,連麴文泰也被死者的復活震驚到了,驚恐地看著麴德勇的屍體,竟沒有撲上去。比起失而復得的喜悅,難言的恐懼讓他渾身顫抖。
唯一冷靜的人只有玄奘。他凝定的禪心經過短時間的震顫之後,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口中誦唸《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玄奘的誦經之聲越來越大,整個大殿內都回蕩著渾厚神秘的梵唱,眾人的心神這才漸漸凝定了下來。這個時候,麴德勇整個手臂都開始動彈,眼皮也開始抖動,似乎想睜開,但又被來自幽冥的鬼物強行壓住了。
大殿之內冷颼颼的,每個人卻都汗流浹背,便是內心最喜悅的麴文泰,此時也不敢上前。玄奘的誦唱聲越來越急:“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盡”字一出,就見麴德勇身子猛地仰起,嘴一張,哇地噴出了一口黑血,隨即倒在了木板上,一動不動了。
眾人不禁發出了一聲驚呼。玄奘充耳不聞,只是誦唸著經文。麴文泰卻再也忍不住了,衝上去抱著麴德勇的肩膀搖晃了起來:“德勇!德勇——”
眾人又是一聲驚呼,只見麴德勇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目光散亂,似乎還是一副魂魄未歸的樣子。但這已經讓麴文泰驚喜交加,老淚縱橫,他嗓音顫抖,哇地痛哭了出來:“德勇!你活了!德勇!德勇——”
麴文泰失聲痛哭,這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幾乎讓他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就在此時,猛地聽見麴智盛一聲驚叫:“父王,小心——”
麴文泰愕然地看著他,卻見眾人都驚恐地望著自己的背後,他一回頭,頓時嚇了一跳,原來麴德勇不知何時竟然坐了起來,眼睛裡散發出血紅的煞氣,雙手扣住了麴文泰的脖頸!
麴文泰頓時瞪大了眼睛,呼吸艱難,麴德勇面容扭曲,眼睛血紅,嘴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兩條手臂宛如鐵鑄一般,使勁掐著麴文泰的脖子。麴智盛大叫一聲衝了上去,朱貴、玄奘、龍霜月支甚至阿術也都跑過去,幾個人抱腿的抱腿,掰胳膊的掰胳膊,拼命去救麴文泰。也不知這麴德勇到底有多麼大的力氣,幾個人竟然按不住他。
直到麴德勇大吼一聲,雙臂一抖,眾人有如麻袋般飛了出去,麴文泰才被鬆開脖子,逃過了一劫。
眾人都被摔得夠嗆,一個個爬不起身來,門外的宿衛們發現不妙,全都衝了過來,將麴德勇團團包圍。麴文泰急忙大吼:“滾!滾!不要傷了他——”
宿衛們面面相覷,只好依言退下,但也不敢走遠,就在門口劍拔弩張,嚴陣以待。
麴德勇摔開眾人之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臉上依舊錶情扭曲,彷彿承受著極大的痛楚,但似乎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眼珠子呆滯地朝著眾人一一掃過,神情木然。
麴文泰又驚又怒,問麴智盛:“老三,這是怎麼回事?”
麴智盛正抱著龍霜月支檢查她的身子,聽見父王的質問,也是茫然無比:“我……我不知道啊!要不找阿卡瑪納來問問?”
“你問!快問!”麴文泰一連聲地催促。
麴智盛到大衛王瓶旁邊,敲著瓶身:“阿卡瑪納,出來,出來!”
大衛王瓶沒有任何動靜。麴智盛大惑不解:“難道還要喝血?”
麴文泰大步走過去,遞給他一把刀子。麴智盛接了過來,割開手指,將鮮血滴入瓶口的大衛六芒星,鮮血迅速被喝了下去。瓶身又泛起了血光,那股人體脈絡般的詭異紋理開始閃耀出血紅的光芒,但煙霧卻沒有冒出來。
麴智盛喊:“阿卡瑪納,出來!到底怎麼回事?我二哥怎麼了?”
大衛王瓶一動不動,沒有絲毫變化。
眾人面面相覷,麴智盛朝父王看了一眼。
朱貴道:“三王子,您這是不是算第四個心願了?”
“嗯?”麴智盛撓撓頭,“算嗎?難怪它不搭理我。”
“想來是了。”朱貴道,“或許二王子剛剛復活,需要一段時間的適應吧!陛下,這種詭異的事情老奴當真也說不上來。”
此時麴德勇正茫然地站著,似乎是一具行屍走肉。麴文泰發愁地看著麴德勇,神情中露出些許欣慰:“罷了,罷了,好歹人算活過來了。只要人活著,不管怎樣,本王都能請來名醫診治,總能把他調理好的。德勇,來,跟父王回家吧!”
他正要走過去,只聽頭頂轟然一響,家廟的房頂突然裂開一個大洞。高昌的房頂都是泥土混合著沙柳版築,相當厚實。猛然一裂開,無數的碎土塊嘩啦啦地掉了下來。麴文泰身子有病,行動不靈活,朱貴手疾眼快,一把將他抱了過來,護在了身後。落下的碎土砸了麴德勇滿頭滿臉,他卻只是呆呆地抬頭看了看,不知做何反應。
眾人還沒醒過神來,就見破洞之中,一條人影嗖地落了下來,正好落在麴德勇面前。此人滿頭白髮,穿著華麗卻汙穢的宮裝,竟然是宇文王妃!
玄奘擦了擦臉上的碎土,不禁苦笑,這個王妃的剽悍他是深有領教。沒想到被困後宮數日,竟絲毫不改。
“賤人!”麴文泰大怒。
但王妃根本不理會他,見麴德勇復活,慘白的臉上狂喜無比,一把抱住麴德勇:“德勇!德勇!”
這時,外面的宿衛紛紛圍了過來,要拿下王妃。麴文泰冷笑不已,擺手讓他們退下,等著看王妃生生被麴德勇扼死的一幕。沒想到麴德勇木訥地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似乎痛苦,似乎掙扎,呆呆地道:“玉波……”
這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麴文泰驚呆的時候,王妃卻大喜,抱著他喊:“德勇,你活過來啦!真好!真好!”
麴德勇卻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喃喃道:“玉波……玉波……”
王妃也看出不對了,扭頭問麴文泰:“他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對他做了什麼?”
“放屁!他復活之後便是這個樣子!”麴文泰又喜又恨,大喝道,“放開他!來人,給我拿下!”
周圍的宿衛將王妃和麴德勇團團包圍,就要撲上去。王妃冷笑一聲,拔出短刀橫在麴德勇脖頸:“麴文泰,莫要再逼我,否則要死我和德勇一起死!”
麴文泰大吃一驚:“你……放下!快放下刀子!”
王妃慘笑一聲:“我們在這個世上活夠了,也活膩了,能與德勇一起死,也是我的福分!”
“別別別!”麴文泰大駭,“你快放下刀子,有話好好說!”
“讓他們都散開!”王妃厲聲喝道,“我要帶德勇走!”
“你……你帶他去哪兒?”麴文泰問。
“我還有哪裡可去?”王妃淒涼地一笑,“故國滅了,家族散了,夫妻之情斷了,這寂寞的王宮,便是我葬身之地!這個世上,只有德勇會陪著我。麴文泰,讓你的人散開,我要帶著他回後宮!”
“哦……”麴文泰這才鬆了口氣,雖然不捨,卻不敢在此時觸怒了王妃,朝宿衛們擺了擺手,“散開,放他們走!”
王妃帶著麴德勇,充滿戒備地朝外走去。麴文泰大聲道:“玉波,你若是敢帶著德勇離開,殺無赦!”
王妃理也不理,帶著麴德勇揚長而去。麴文泰踉踉蹌蹌地追了出去,看著兩人的背影,疲憊地擺了擺手,宿衛們紛紛跟了過去。
眾人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變故,都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對麴智盛來說,這些事情卻完全不放在心上,見麴文泰似乎要跟著走,他急忙喊:“父王,我呢?你何時放我和霜月支離去?”
麴文泰愣了愣,回過身來,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微微嘆道:“老三,想走,你這便走吧!”
麴智盛喜出望外,拉著龍霜月支的手,兩人一起跪了下來:“兒子叩別父王!”
“走吧!走吧!高昌國覆滅在即,為我麴氏留一根血脈吧!”麴文泰疲憊不堪地道,“老三哪,此時莫賀咄包圍了王宮,你無法從正門出去了,讓朱貴帶著你,從井渠裡出去吧!”
麴智盛重重地叩了幾個頭,和龍霜月支站了起來。
麴文泰又交代:“朱貴啊,王宮裡的金銀財寶,能帶多少便帶多少吧!夠老三這輩子的花銷,他不會種地,不會行商,恐怕到了大唐,連個普通的官職也做不了,你好好為他安排一下!”
“是,老奴知道。”朱貴眼眶也紅了。
“唉!”麴文泰柔和地看著這個兒子,“朱貴,你是老三的孃家人,想陪他去,就一起去吧!好歹有個人照顧他。”
朱貴大哭,道:“陛下,公主的墳還在這裡,老奴這輩子要死在高昌!”
他說的公主,是麴智盛的母親,麴文泰的第二任王妃。麴文泰心裡也不好受:“隨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