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八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授衣。

敦煌的八月初,行走在樹蔭下已經有了一些寒意,不過烈日當頭之時,仍然能走得人汗流浹背。玄奘帶著李澶在西市的店鋪間兜來兜去,已經找尋了半個時辰。

西市在敦煌城西北角,是被子城斜斜割出來的那一塊。西側和北側都是城牆,裡面店鋪林立,乃是中原和西域商貨販殖的交易之地,以胡商居多,因此房舍更多西域風格。沿街兩側都是一層或兩層的土坯房,窗戶極小,離地極高,門前的庭院或大或小,用旗杆挑著各家的商號旗幟。

西市極為繁榮,人群如織,騾馬和駱駝馱著貨物來來往往,滿載貨物的大車骨碌碌駛過,便會引起短暫的交通擁塞。

玄奘二人從牲口群裡擠出來,拐到一條偏僻些的巷子,便在巷口看見一家窄小的鋪面,連院子都沒有,門口挑著一杆旗,上面繡著“索家佔鋪”。

“就是這裡了。”李澶鬆了口氣。

玄奘推開斑駁古舊的棗木門,厚厚的土坯房內昏暗陰森,從牆頂上的小窗內照進的日光凝成了光柱,照亮一隅之地,照耀在室內正中間的地氈上。

地氈上坐著一名老者,正低著頭擺弄幾根蓍草。老者頭也不抬:“可是要占卜?”

玄奘沒有說話,打量著室內。適應了昏暗之後,他才看清室內到處堆放著法器,牆上用草繩掛著一串串的符籙。玄奘走過去,拿起一張符籙,赫然是一道六丁六甲符。

“果然是你!”玄奘輕輕嘆了口氣。

老者愕然抬頭,仔細打量著玄奘二人,沉默片刻:“今日一早醒來,我便感覺心神不寧。佔了一卦,卻天機矇蔽,卦象不明,原來是一位法師。”

“老丈便是占卜師索易?”玄奘問。

索易苦澀地擺了擺手:“正是。老夫做了三十年占卜師,窺測天機過多,自知命中有一劫,看來是要應在法師身上。”

“不敢。”玄奘在他對面盤膝坐下,“貧僧只是來請教一些事情。”

“飛鳥失機落籠中,縱然奮飛不能騰。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扒高萬不能。”索易看著掌中的蓍草,感慨道,“這便是老夫今日所得的卦象,無妄卦。老夫既然逃不出這命定,法師有什麼便問吧。”

李澶握著肋下橫刀,守在門口。

玄奘微笑道:“昨日貧僧去了成化坊呂氏舊宅,在舊宅中發現了三重法陣,乃是巫、道、機關術之融合。其中那道術法陣,頗有些像是龍虎山天師道的正一法門。貧僧聽說那些法陣乃是請陰氏和索氏的術士所佈設,陰氏修的是樓觀派道術,而索氏修的則是從西晉索忱傳下來的陰陽占卜,所用符籙法陣,兼收幷蓄道家各派,頗為龐雜,因此便到老丈這裡看一眼,果然與那呂氏舊宅中的手筆如出一轍。”

索易早已經驚呆,喃喃道:“竟然是此事!妄之往,何之矣?

天命不佑,行矣哉?怪不得佔一個無妄卦!”

玄奘沒說話,默默地等待著。小窗篩進來的日光照耀在兩人身上,周遭一片黑暗。

“法師推斷的沒錯,呂氏舊宅那層道術法陣,是我佈設的。”

索易苦笑著承認,“只不過此中內情卻不便給法師說,老夫如今雖然落魄,卻不能給索氏帶來禍端。”

“給索氏帶來禍端?”玄奘吃驚,“索氏乃是敦煌士族,誰能給它帶來禍端?”

索易搖頭不已:“索氏雖然是士族,曾經有過輝煌,但時移世易,早已經江河日下。在平民百姓眼裡自然還是龐然大物,可是在敦煌士族眼中,卻已經排名末流。”

玄奘皺眉想了片刻:“貧僧自然不會逼迫老丈,內情暫且不問,老丈能否告知,當年請你佈置法陣的人,是誰?”

索易擺弄著手裡的蓍草,似乎正天人交戰:“令狐德茂!”

“令狐氏的家主?”玄奘大吃一驚,“令狐氏為何會做這種事情?”

“因為敦煌呂氏和令狐氏乃是百年世仇!”索易一字一句地道。

玄奘愣了:“敦煌呂氏?呂晟不是山東博州人嗎?”

“那呂參軍說是山東博州人也不假,他祖籍乃是敦煌,西魏初年才逃到博州。”索易解釋道,“而敦煌呂氏之所以被滅族,便是和令狐氏爭鬥落敗。”

玄奘還要再問,索易卻起身:“法師,老夫今日受邀去一趟莫高窟,若是法師有閒暇,不妨一起去,我們路上慢慢談。”

“可是貧僧尚有事要做,莫高窟距離州城有五十多里路,今夜怕是趕不回來。”玄奘想了想,“不如貧僧明日再來拜訪。”

索易笑道:“老夫此去怕是要埋骨莫高窟了,法師明日可未必等得到我。”

玄奘臉上變色。

索易卻淡然處之:“今晚在莫高窟的聖教寺中還有一場競賣。

這競賣是從西域傳過來的,需要競賣的物什當眾展示,眾人競相出價,價高者得。來競賣的可都是大唐、西域,甚至天竺、波斯、拜占庭各國的奇珍異寶,等閒難得一見。”

“貧僧身上可沒有什麼錢財。”玄奘苦笑。

李澶插嘴:“師父若看上什麼東西,我出錢。”

玄奘搖頭:“出家修道之人,有身上衣衫、手中缽盂,足矣。”

“法師,”索易沉聲道,“今晚的競賣上,據說會有一截佛祖舍利!”

“什麼?”玄奘悚然動容。

佛祖舍利,便是釋迦牟尼入滅火化後,從烈火灰燼中所得的佛舍利。有頂骨舍利、牙齒舍利和指骨舍利,以及八萬多顆舍利子。

所謂舍利所在,即法身所在。佛舍利對佛徒而言那是無上聖物。

“這種聖物怎麼會拿來競賣?”玄奘吃驚。

索易搖頭不已:“是一名西域的粟特胡商從犍陀羅帶來的。那犍陀羅在天竺之西,本是佛家聖地,有上千座佛寺,只是兩百年前被噠人滅掉之後, 噠人毀寺滅佛,到如今已經無人信佛了。那些佛寺和信徒供奉的舍利大都流落民間,粟特胡商信祆教,佛家聖物對他們而言只是牟利之物而已,不少胡商便在犍陀羅找尋舍利,販運到我大唐牟取暴利。今夜寺中高官巨賈,大富雲集,不少人都衝著這件佛舍利而來。”

李澶突然一拍手:“師父,翟法讓變賣寺產,原來是要競買佛舍利!”

玄奘默默地點頭。怪不得翟法讓幾乎把寺裡的產業變賣了個乾淨,連糧食、羊、酒都不要了,這意味著全寺僧眾要勒著褲腰帶過日子。不過對於佛寺而言,如果能迎到佛祖舍利來起塔供奉,乃是千百年的基業。

“不止翟法讓,據說令狐德茂也要去。”索易道,“今夜法師定然會得見一些真相。”

玄奘和李澶陪著索易關了佔鋪的門,騎上馬從北門出城,直奔莫高窟。

莫高窟在距離敦煌城東南五十里的三危山下,三人從敦煌城北門出去,走上玄奘來時的舊路,先跨過甘泉河上的木橋,路過州城驛之後,再順著沙磧中的一條道路折向南行。

一路上全都是荒涼的沙磧,沙磧中遍佈著封土的墓葬。

敦煌人生與黃沙為伴,死後歸葬黃沙。

路上,索易講起了呂氏和令狐氏的百年世仇。

“西晉時呂氏以畜牧起家,兩百年後家族日盛,成為敦煌大族。

不過敦煌這個地方有些特殊,它遠離中原戰亂,歷代王朝走馬燈一般興起覆滅,時常管轄不到敦煌,因此便讓士族坐大。尤其是漢魏之際,中原喪亂,隔絕隴右,敦煌郡二十年無太守,豪門大族趁機兼併土地,小民無立錐之地。西晉滅了之後,隴右這邊小國林立,什麼前涼、後涼、西涼、北涼也都是在大族支援下立的國,前涼張氏,西涼李氏,更是敦煌士族所擁立。無非就是喪亂之際,諸位大族推舉出一家出頭建國,來保護各大士族共同的利益罷了。這些士族控制了敦煌政事、軍隊、農田、畜牧、錢帛、貿易、各業行會,經過七百年繁衍生息,族人子弟遍佈敦煌,各方勢力交錯劃分,雖然互有爭鬥,卻不約而同打壓寒門崛起,以保持門閥士族的千年不敗。”

索易語氣平淡地講述著,李澶卻聽得好奇:“你們索氏也是士族,為何聽你說起來,頗有些怨憤之意?”

“索氏當然是士族,卻不見得我索易是士族。”索易自嘲道,“近千年的世家,子孫遍佈敦煌,只要不是嫡系各房,幾百年下來什麼血緣也淡了。你看我如今開個佔鋪,除了靠祖上傳下來的占卜術謀生,可還有世家大族的模樣?”

李澶啞然。

“那呂氏便是寒族崛起?”玄奘問。

“沒錯。呂氏靠著畜牧起家之後,想再進一步就千難萬難,必須三代以上都在朝廷裡做過五品以上的高官,起碼要做到郡守,才能算是士族的門檻。呂氏又沒出過官宦,僅僅靠著些資財哪可能與士族平起平坐?在士族們的打壓下,呂氏日漸窘迫。恰好在北魏末年,呂氏當時的家主呂興,抓住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當時,北魏的權臣宇文泰毒殺了孝武帝元修,擁立元寶炬為帝,立國西魏,河西大亂。涼州刺史宇文仲和不承認宇文泰,要割據建國。當時呂興覺得時機到來,若是能輔佐宇文仲和建國,呂氏便一舉跨入士族。

呂興和結義兄弟張保密謀舉事,響應宇文仲和。張保殺死瓜州刺史成慶,佔據瓜州,而呂興也殺死敦煌郡守郭肆,佔據敦煌,想要做那從龍之臣的美夢。”

玄奘有些感慨:“世家大族,難道必須用這種方式才能攫取嗎?”

李澶卻笑道:“師父,哪個門閥士族不是在改朝換代中選對了主公才立下門閥的?便是我隴西李氏的先祖太祖景皇帝,當年也是追隨宇文泰建立西魏,才受封八柱國,立下李氏門閥。”

索易這才知道面前這位青年男子竟然是帝室之後,不敢搭茬,當即道:“呂興想借著擁立宇文仲和一舉崛起,卻不想成了他人眼中的起家之階。”

“說的可是令狐氏?”玄奘問。

“沒錯。便是當時令狐氏的家主,令狐整。”索易道。

玄奘恍然。這令狐整便是令狐德茂的祖父,在《魏書》上有傳,記載得頗為清晰。令狐整的曾祖、祖父、父親都做過郡守,可謂世代冠冕,其為人性格深沉,騎射精通,隴右聞名,曾經被北魏東陽王、瓜州刺史元榮徵辟為瓜州主簿、蕩寇將軍。

“令狐整絕不會允許呂興得逞,甚至欲平定呂興、張保之亂,以此作為晉身之階,於是他便假裝親附張保,密謀圖之。他暗中派人勸說張保,說他與宇文仲和唇亡齒寒,如今朝廷的大軍逼近涼州,恐怕宇文仲和抵擋不住。最好派遣精銳軍隊星夜救援涼州,兩軍合力來擊敗朝廷軍隊。張保深以為然,卻不知該派誰去。令狐整又派另外一個人勸張保,說令狐整文武兼備,統軍出征最為合適,他父母家人都在城中,必定不會背叛。張保果然上當,派令狐整率軍救援涼州。令狐整軍權在手,到了玉門郡便悄然折返,以張保軍的名義回師敦煌,突襲城池。呂興沒想到張保的軍隊竟然落入令狐整手中,措手不及,被令狐整攻破城池,當場斬殺。令狐整在敦煌士族的支援下,兵力大盛,隨後又兵進瓜州,打得張保逃亡吐谷渾。”

玄奘深吸一口氣:“這令狐整當真是梟雄!這一系列詭詐手段當真是無懈可擊!”

“令狐整以‘呂興謀逆,毒害無辜,闔州之人,俱陷不義’為由,將呂氏三族滿門誅滅,同時將呂興的頭顱掛在城頭示眾。”索易說道。

玄奘合十,長長地嘆息著:“幾百年來,寒族崛起便如同險道行車,有的沖天而起,有的滿門俱滅。幾百年後翻開史書,無非是夢幻泡影,如露如電。”

索易也嘆了口氣:“是啊!呂氏的滿門鮮血,便是令狐氏崛起之階。當時士族們要推舉令狐整為刺史,令狐整卻不願私下受讓,便將瓜州和敦煌獻給了朝廷。宇文泰授其為撫軍將軍,大都督。令狐整確實是梟雄人物,竟然率領兩千名宗族子弟入朝,隨宇文泰征討。宇文泰感念其忠正,說:‘卿遠祖立忠而去,卿今立忠而來。’不但賜姓宇文氏,還將其家族二百多戶列入西魏宗室籍。此前,令狐氏雖然是士族,卻也無非是隴右偏僻小郡的郡望,自令狐整起,令狐氏進入朝廷中樞,才稱為天下郡望。”

玄奘沉默了很久,眾人策馬行走在黃沙之中,遠處的鳴沙山滿目蒼黃,墓葬群封土連綿聳立。玄奘呆呆地看著馬蹄下,封土雖然寂寞,埋葬的卻是榮耀,而腳下這每一捧黃沙,怕都浸透過失敗者的鮮血。

“呂晟家族便是僥倖逃脫的呂氏族人吧?”玄奘有些不解,“既然與令狐氏結下血海深仇,為何呂晟還要調任敦煌?”

索易想了想:“這個老夫只是略知一二。據說是因為他老父年邁,呂父擔心時日無多,想死於桑梓之地,呂晟便陪伴老父返回敦煌。”

“如此來說,敦煌對於呂晟而言,簡直是絕地。他一入敦煌,怕就要與令狐氏兵戎相見了。”李澶皺眉,“那呂晟是雙科狀頭,怎的如此莽撞?”

索易苦笑道:“這些老夫就不知道了,令狐氏如今在敦煌士族中勢力之大隱隱首屈一指,令狐德茂的三子令狐瞻乃是西關鎮將,就駐紮在縣城西關,族人子弟遍佈州縣各衙門。朝中有親弟弟令狐德棻,乃是禮部侍郎,文史大家。老夫若是呂晟,是萬萬不敢進入敦煌的。”

玄奘知道,索易顧忌令狐氏的勢力不想說太多,便也不再逼問。

他抬頭一望,忽然滿目輝煌。

寬闊的大河對岸,一道長達數里的崖壁聳立眼前,貼著河岸排空而去。崖壁上便是沙丘,落日照耀,金黃璀璨,映襯在無窮無盡的藍天之下,彷彿蒼天上橫流了一道青金石顏料。崖壁上,一層又一層的棧道蜿蜒,洞窟星列其間,密密麻麻,宛如無數蜂巢。隱約中,不少洞窟正在開鑿,有匠人正以繩索吊在崖壁上施工,棧道上也有無數的工匠扛著木頭和泥料攀緣而上。

遠遠望去,整座崖壁似乎在蠕動。

莫高窟到了。

子城歸德坊,刺史府後宅。

正是日入時分,天色慾昏未昏,已有彎月升起,掛在長街盡頭。

此時已經宵禁,子城內都是官署,街上空空蕩蕩。急促的馬蹄聲敲碎了寂靜和月光,都督府兵曹參軍王利涉帶著兩名部曲在橫街上策馬疾馳,到了刺史府後宅外,一勒韁繩,馬匹長嘶一聲,戛然停步。

刺史府保持漢地前衙後宅的格局,前面是州衙門,後面中間一戶是刺史宅,左側是長史宅,右側是司馬宅,三大高官比鄰而居。

刺史府的總管,王君可的族弟王君盛帶著校尉趙鼎和四名親兵正在大門口相迎。兩人互相拱手,也不說話,迎進了大門,前往正堂。

兩人急匆匆走著,庭院中樹影昏黑,有風吹起,窸窣作響,氣氛似乎有些詭異。

王君可降階相迎,王利涉急忙躬身行禮:“下官見過王公!”

“王參軍不必拘禮,你是大王的近人,我身為都督府下屬,還要請王參軍多多關照才是。”王君可親自陪著王利涉進了正堂,在席上分賓主坐下。

席上有食床,擺了酒食和精緻的瓜果,王君盛親自給二人斟了酒,在一旁伺候。

“王參軍夤夜前來——”

王君可剛說了一句,王君盛一咧嘴,湊到他耳邊低聲:“夤夜是寅時時分。”

王君可臉色不變,神情自若:“……連夜前來,是不是大王那邊有什麼指示?”

王利涉只作不知,笑道:“大王與王公是舊日軍中袍澤,也沒什麼話不方便說的,今日是一樁私事,原應該請了敦煌耆老上門,只是怕會唐突,才命下官先來拜訪一下。”

王君可和王君盛對視一眼,都有些詫異。

王君可遲疑:“我和大王之間相識多年,又是上官與下官,哪怕大王不便當面說,直接發公文便是。下官自然沒有不尊之理,要什麼耆老出面?”

“這事兒可發不得公文。”王利涉苦笑,想了半天,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王公可見過我家世子?”

“今日在州城驛見了。”王君可道,“世子英挺秀拔,這三年在瓜州苦寒之地侍奉大王,據說晨昏……”

王君可瞟了一眼王君盛,王君盛做出口型:定省。

王君可與他配合默契:“……定省,真是大王之福。”

“是啊!世子性子和順,聰慧過人,熟讀三經,兼通佛道。如果不是出身皇家,便是去考那秀才科也是足夠。”王利涉呷了一口酒,“聽說王公家的十二孃也是溫柔賢淑,侍親至孝?”

王君可和王君盛都是恍然大悟,這王利涉竟然是上門提親來了!兩人面色頓時都有些凝重,饒是王君可平生智計百出,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王君盛想了想:“我家十二孃今年就滿十九了,原本早就該許人家,只是這些年一直在敦煌,才給耽擱了下來。王參軍,您和我家阿郎也是相識多年,也不怕您笑話,十二孃孝順是孝順,可跟這溫柔賢淑卻是不搭邊的。”

“哦……”王利涉愕然,“此話怎講?”

王君盛搖頭:“我家阿郎久在軍中征戰,家風尚武,十二孃受了薰染,雖然讀過幾年詩書,卻自幼便喜歡舞槍弄棒,拉硬弓,騎烈馬,使長槊,甚至二十斤重的陌刀也能使得潑水不入,便是軍中一些悍卒都是她手下敗將。”

王利涉呆滯了半晌,看著王君可,張口結舌。

“讓王參軍見笑了。”王君可苦笑,“你也知道,我自幼家貧,直到入了瓦崗,年近三旬才娶妻,生的一子一女也自幼在瓦崗長大。

犬子永安還好,頗有些文才,可十二孃卻不然,身邊都是叔寶、咬金這等英雄豪傑,耳濡目染,只喜歡弓馬槍棒。入了長安後我雖然找了大儒給她開蒙讀些詩書,卻也扭不過來。”

王利涉苦笑著聽完,一咬牙,猛然拍手:“好!這才是將門虎女!”

王君可和王君盛面面相覷。

“下官就實話說吧,”王利涉哈哈一笑,“王公,世子到今年臘月就滿二十一了,和十二孃一樣,也是久在瓜州,至今並未婚配。

上個月,王妃從京城寫信來談及世子的婚事,列了幾位國公和宰相家的嫡女,請大王定個主意。大王性子散淡,這些年遠離朝廷紛爭,很是適意,不願再與朝廷各方的國公、宰輔有什麼牽扯。大王與王公相識多年,相知甚深,雙方子女又恰在身邊,大王便動了心思,願永結秦晉之好。不知王公意下如何?”

王君盛不停地給他使眼色,王君可只做沒看見,抱拳拱手:“蒙大王厚愛,乃是小女之福,只是小女這性子……大王閥閱高貴,家風嚴謹,不知道與世子是否般配?”

王利涉此來就是要成事的,哪怕王魚藻是母老虎般的人物,也要把這門親事定了,當即哈哈大笑:“王公有所不知,大王最喜愛這種英烈女子,李氏起自隴西,馬上打天下,若是自家子孫長於柔弱婦人之手,豈不是丟了皇考太祖景皇帝的武烈之風?般配!般配!萬分般配!”

王君可笑著:“既然如此,那就請大王請了媒人來納彩、問名。

只要二人八字相合,下官斷無不應之理。”

王利涉見王君可一口答應,不由大喜:“下官這就去莫高窟稟告大王,擇個吉日,便上門納彩!”

“大王在莫高窟?”王君可臉上變色。

“王公難道不知?”王利涉解釋,“今夜聖教寺有個競賣會。

因城內宵禁,州里的巨賈顯貴為了便利,便在聖教寺開了競賣,徹夜歡飲。據說西域各國珍寶雲集,甚至還有一截佛祖舍利,大王便臨時起意起駕前往。”

王君可霍然跳了起來,慌亂道:“大王如今到哪裡了?”

“應該到半路了。”王利涉想了想,“下官來時,大王正準備趕在宵禁前離開州城。”

王君可咬著牙,一字一句:“王參軍,你馬上去截住大王,保護他返回長樂寺。趙鼎!”

門外甲冑聲響,親兵校尉趙鼎應聲跨步進來:“參見將軍!”

王君可道:“調派一旅甲兵,保護大王返回長樂寺。今夜你們不必回來,就守在長樂寺中。大王若有個差錯,軍法從事!”

“喏!”趙鼎大聲吼道。

“王……王公,出什麼事了?”王利涉驚得手足痠軟,一旅便是一百人,還是精銳甲士,這要防範什麼可怕的敵人?

王君可深吸一口氣,臉色凝重:“王參軍,告訴大王千萬不可涉險,今夜那莫高窟中已經是龍潭虎穴,殺機四伏,恐怕要血流成河了!”

王利涉驚叫一聲,顧不得細問,跳起身便衝了出去。趙鼎緊隨其後。隨即院子裡響起綿密雜沓的腳步聲,甲葉碰撞聲如同暴風驟雨,迅疾遠去。

王君可盯著遠去的背影,臉色陰晴不定。

“四郎,”王君盛低聲,“您要不要親自去?”

王君可搖頭:“莫高窟的形勢極為複雜,我們作壁上觀即可。”

“是。”王君盛遲疑片刻,“四郎,您真要把魚藻嫁到李家?

那李琰深受陛下猜忌,萬一陛下對他動手,咱們王家豈不是會受連累?您也說過,陛下調整隴右官場,明顯是對李琰行四面合圍之勢。

這……一旦拿下李琰,魚藻可怎麼辦?”

王君可揹負雙手,在正堂內走來走去,顯然也有些難以抉擇。

“君盛,你也知道我要做的事。我們幷州王氏門戶低賤,我自幼孤貧,以販馬為生,可這大唐朝廷裡重門閥、輕庶族,到處都是傳承百年甚至千年的門閥士族官員,我哪怕以軍功封了縣公、上柱國,可仍然毫無根基,被人輕慢。你知道他們稱我這種人叫什麼嗎?

新官之輩!”王君可握緊雙拳,咬牙切齒,“我們要想成為士族,就必須累世為官,仕宦不斷,且三代之內世世有人做官到五品以上,才能立下王氏閥閱。太慢了,君盛,太慢了!”

王君盛也是滿臉激憤:“這幫狗鼠輩,若不是四郎你們浴血殺出這座江山,早就被那群反王煙塵滿門族滅了!”

“是啊!當初翟大當家帶著我們嘯聚瓦崗,無非是活不下去才來打天下。當年袍澤死傷枕藉,十之八九,可打出來的江山卻仍然是士族門閥的江山。這些人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冢中枯骨一般,卻仍然自矜血脈,隔離士庶。”王君可苦澀,“所以我們幷州王氏要想不被人輕慢,給後世子孫創下基業,就必須自己成為士族。

可這些士族之間互相通婚,保持血脈高貴,誰若與庶族平民通婚,甚至要被群起而攻之,門閥降級。哪怕我現在是縣公,上柱國,想要娶崔、盧、鄭、王這些山東五姓女,也是不可能之事。但是今日隴西李氏卻來與我們結親,若是魚藻嫁到臨江王府,便是世子妃,他日更是臨江王妃,誰還敢說我們王氏閥閱低賤?”

“這道理當然沒錯,我幷州王氏等不得三代成為士族。”王君盛遲疑,“可臨江王如今自身難保,萬一陛下對他動手,重則賜死,輕則廢為庶人。魚藻嫁過去,將來豈非竹籃打水一場空?”

王君可大笑,拍著王君盛的肩膀:“放心!有我的謀劃,豈會讓這種情況出現?魚藻只要嫁過去,便是我幷州王氏崛起之時!好了,你去把魚藻找來!”

王君盛離開正堂,疾步跑向內宅,不料片刻之後便跑了回來,臉色驚慌。

“四郎!魚藻不見了!還有你那把兩石強弓、三十斤陌刀,都不見了!”

莫高窟中,玄奘舉著火把,正在洞窟裡痴迷地觀看佛像與壁畫,直到李澶在洞窟門口喊,才回過神來。饒是玄奘這些年行走萬里,見過無數的佛寺、壁畫,仍然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莫高窟開鑿於前秦,當時有僧人樂僔西來敦煌,到了這座斷崖邊,正值夕陽西下,落日映照三危山,只見金光萬道,祥瑞無邊,千萬座山峰有如千萬尊佛像。樂僔當場頓悟,便在崖壁上開鑿石窟修行。隨後陸續有僧人前來開鑿洞窟。

之後的北涼、北魏、西魏、北周、隋、唐,歷代的僧人、世家大族、官員顯貴,甚至平民百姓紛紛來到莫高窟開窟、造像、建寺,莫高窟成為敦煌佛教的聖地。這些佛窟大都是家窟,凡是規模宏大的洞窟多是大族所建,或者一家一窟,或者一族數窟,也有些平民幾家聯合造窟。翟氏、李氏、令狐氏、張氏、曹氏、陰氏都建有自家石窟。

石窟形制恢宏,壁畫精美,窟內造像細膩傳神,石窟的前室建造有窟簷,形成一座座聳立在崖壁上的殿堂。每一座都有棧道相連,層層迭迭橫臥於崖壁之上,在棧道上望去,眼前宕泉河波光環繞,更遠處黃沙擁堆,氣象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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