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八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此時天色已經昏暗,佛窟裡亮起了燈,從遠處看,崖壁上佛燈朵朵,彷彿天上佛國。玄奘舉著火把從翟家窟裡出來,李澶道:“師父,聖教寺的競賣會已經開始了。”

玄奘點點頭,兩人小心翼翼地順著棧道貼著崖壁走下去。旁邊蓋著一些簡陋的土坯房舍,開鑿佛窟的打窟人也已經收工,正在吃飯。有些人正議論著聖教寺裡的競賣會,打算吃完飯便要去看熱鬧。

聖教寺就在崖壁下,乃是敦煌三大寺之一,雖然規模並不是最大,卻最為古老。山門匾額為西晉大書法家索靖所題。

競賣會在聖教寺無量院中舉辦。

這無量院的格局和世俗宅院倒有些相似,一座正方形的回字形院落,正中間是高大的正堂,不過這正堂四面無牆,四根巨大的柱子撐起屋頂,周圍掛著紗幔,彷彿露天的戲臺。事實上無量院的正堂也恰好就是表演百戲、俗講的所在。

正堂四周擺著三十幾張繩床1,翟法讓坐在主位,右側是一名神情肅穆、身穿正五品官服的老者,左側是身穿圓領袍服的長鬚老者。翟昌坐在翟法讓的下首。依次而下都是一群富商巨賈、高官顯貴,眾人的食床上擺滿酒食,互相寒暄談笑,一起勝飲。

正堂中間則搭著一座雙層木臺,一層離地一尺,二層離地三尺,頂上垂下八條絲絹。在一尺木臺上,八名年輕貌美的樂伎分坐兩側,著飛天的妝容與服飾,正在演奏,有琵琶、箜篌、腰鼓、笙,每人手中的樂器都不同。在她們身前,一組飛天舞伎穿著輕紗長帶,提著花籃繞著木臺追逐,迴圈流轉,一路上鮮花漫撒,飄逸如仙。

二層的木臺上鋪著藻井圖案的羊毛地毯,正有一群飛天舞伎妖嬈而舞,頭頂寶冠,項戴瓔珞,腰間繫綠色長裙,下穿長褲,兩兩競相飛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一場樂舞高低錯落,上下層迭,四周鮮花飛舞,長帶盈空,宛如壁畫復活,佛國降世。

正堂下的庭院裡擺著上百隻胡床2,已經坐滿了人,有些是各行會的工匠,有些是參加競賣會看熱鬧的敦煌百姓。此時已經宵禁,不可能回家了,眾人早有準備,各自帶了酒食和坐具,看完熱鬧,直接在大乘寺投宿。

1 繩床即椅子,莫高窟壁畫有其具體形制。《資治通鑑》卷二四二:繩床,以板為之,人坐其上,其廣前可容膝,後有靠背,左右有託手,可以閣臂,其下四足著地。

2 即馬紮。

玄奘和李澶從人群中擠進來,居然看見了在魚泉驛結識的俗講師——劉師老,女徒弟煙娘抱著琵琶沉靜地站在他身後。劉師老看見玄奘,急忙合十:“法師,您也來了!”

“貧僧來長長見識。”玄奘問,“劉公這是要在此講唱?”

“不敢稱劉公!”劉師老受寵若驚,“已經講唱完了,也是等在這裡看一番熱鬧。”

兩人正在寒暄,翟昌坐在高處,一眼便看到玄奘,他急忙起身,把玄奘二人迎上正堂,先吩咐停了樂舞,舞伎和樂伎們魚貫而散。

“法師,老夫為您介紹一番。”翟昌拉著玄奘來到那名五品官員身邊,“這位便是西沙州的孫長史,諱查烈。”

在場的人都知道玄奘的身份,孫查烈不敢怠慢,起身鞠躬施禮。

玄奘在州城驛也見過此人,乃是貶謫過來的京官,以孤耿著稱,是王君可極為頭痛卻奈何不得的人物。

翟昌又介紹翟法讓左側那名圓領袍服的老者:“法師,這位是敦煌令狐氏的家主,德茂公。”

玄奘就是衝著此人而來,他仔細打量著令狐德茂。此人年有六旬,身材高大,一張臉生硬如同木板,難以見得表情,卻並不乏世家大族的雍容。

令狐德茂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聽說法師想西遊天竺,卻受人所阻?”

玄奘笑了笑:“只是有這樣的宏願而已。”

令狐德茂語氣乾脆:“我令狐氏雖然以詩書傳家,卻也一心敬佛。若法師願走,三日之內,我令狐氏願意助法師越過關隘,一路護送至伊吾。涼州李都督處,由老夫來說項。”

玄奘沉默片刻,笑了笑:“等貧僧處理完敦煌的私事,再來拜求令狐公。”

“三日之內。”令狐德茂盯著玄奘也沉默片刻,然後豎起手指,“超過時日,只怕沙磧難行,關塞險阻,法師永遠無法到達西域。”

瞬息間,兩人之間已經是火星四射,語藏刀鋒。連翟昌都感覺到了氣氛緊繃,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玄奘仍然含笑:“前些日貧僧剛剛跟弟子說過一句話,自古以來西遊的僧侶不知凡幾,可到頭來世人只知道法顯,為何?因為其他人都死在了路途中。貧僧願意做那求法路上的一件枯骨。”

令狐德茂索性閉嘴,一言不發。

翟昌急忙拉著玄奘去引見了其他幾位,都是敦煌的巨賈貴胄。

翟法讓命人在自己旁邊擺了兩張繩床,請玄奘和李澶坐下。這時四名侍女上前撤掉二層木臺,擺上一張五尺高的胡幾,在上面細心地鋪上羊毛氈子。一名滿臉帶笑的滾圓胖子登上木臺,抬起雙臂虛虛一按,四周安靜了下來。

“在下丁守中,乃是聖教寺的寺卿,為寺中管理些俗家雜事。”

丁守中笑呵呵地道,“蒙各位賢達高看,推舉在下做這場競買的主持者,在下是誠惶誠恐,兩百來斤分量壓得腿都是顫的。眼見得稀世珍寶在前,各位耐不住坐太久,在下也耐不得站太久,咱們這便開始競賣!”

庭院中的人群發出歡呼聲。

丁守中大聲喊道:“各位要競賣的商行東家和主事,你們事先都領到了一張竹籤,簽上的編號便是諸位登臺展示財貨寶貝的次序。

請諸位按次序登臺,當場展示,由在場之人競買。別無規矩,價高者得!”

玄奘還是第一次見識競買,看得饒有興味。

第一個登臺的是一名西域胡商,瞧模樣打扮,像是粟特人。兩名金髮碧眼的西域胡娘各自託著一隻木盒,木盒一開啟,在燈光的照耀下,光華璀璨,耀眼生輝。

“諸位,這便是赤玻璃和綠金晶!”胡商帶著兩名胡娘在正堂的高官顯貴面前一一展示。

玄奘也拿在手中感受了一下,這赤玻璃周身赤紅,透明如水,透過玻璃能看清手上的掌紋,手感圓滑,光華四溢。綠金晶卻並不是綠色,而是半透明的淡白色,裡面又透出淡綠色的暈團,淡淡如同裹著一團清冷的明月。1

“貞觀元年,大唐天子當今陛下登基,拜占庭皇帝送來的貢物中便有這兩樣寶物。”胡商很懂得售賣貨物,先來了一番故事和情懷,“這兩樣寶貝極為難得,赤玻璃生於土中,乃是千年之冰化成。

而綠金晶則是高山之巔的玉晶,千萬年受日月光照,吸收日月元氣凝結其中,才形成這淡綠色暈團,真正是上帝……哦不,是仙人賜予凡間的神物!”

玄奘啞然失笑,旁邊的翟法讓低聲問:“法師難道認得這寶貝?”

“赤玻璃的確是生於土中,卻不是什麼千年寒冰所化,只是一種透明的琉璃罷了。”玄奘低聲解釋,“葛洪的《抱朴子》中有記載,原料取自沙土,由五種材料進行燒製,具體貧僧也不知。不過據史籍記載,這種原料來自罽賓國,另外還有碧玻璃,來自拔汗那,紅玻璃來自吐火羅,赤玻璃倒的確是拜占庭所產。”

翟昌也好奇起來:“法師好博學,那綠金晶呢?果真是凝結了日月元氣嗎?”

“絕對不是。”玄奘遲疑片刻,“看模樣,這種玉石與佛經中記載的頗胝迦倒有些像。此物應該是出自天竺南邊的一個名叫師子國2的島國,跟玉一樣,是從礦石中採得。”

“哼,這幫粟特人,利之所在,無所不至。”翟昌冷哼一聲,“為了錢利,什麼鬼話都敢編。”

“都是那李氏壞了門風!”令狐德茂冷笑,“堂堂武昭王之後,1 據薛愛華《撒馬爾罕的金桃》中考證,拜占庭進貢的綠金晶應該是月光石。

2 師子國,即今日斯里蘭卡,以出產寶石聞名。月光石的品質以斯里蘭卡出產最佳。

偏學那粟特人組建商隊,貨殖牟利!”

旁邊翟法讓、翟昌、孫查烈等人互相對視一眼,翟昌面露尷尬之色,只作沒聽見。

周圍人聲嘈雜,且不說赤玻璃和綠金晶的仙家氣韻,只說這拜占庭皇帝送給大唐皇帝的貢物,就讓無數豪門子弟趨之若鶩。經過一番叫價,一名陰氏嫡系以七百四十貫的高價競得。

第二件寶貝也是胡商所帶來,並不甚稀奇,十隻橡木桶,裝有整整十卡皮赤1的葡萄酒,是直接從撒馬爾罕不遠萬里販運過來,據說在地窖儲藏了十年。那胡商開啟一桶倒出些許給眾人品鑑,遠好於敦煌本地所釀,色如琥珀,香氣醉人。

有豪商以一桶五百貫的價格競得。

第三件寶貝還沒登上正堂,已經引得堂上堂下全場譁然。一名李氏商行的主事竟然牽上來一匹肩高八尺的汗血寶馬!這匹馬通體淡金,頭細頸高,四肢修長,體態勻稱,背部下方還長著暗色條紋,這便是虎紋。

後世有詩:天馬來出月支窟,背為虎紋龍翼骨。

孫查烈愛馬如痴,顧不得矜持,衝上去摸著那馬的背部,只見那馬的脊椎兩側之上長著兩條肉脊。

“龍翼骨!果然是汗血寶馬!”孫查烈顫聲叫道,“老夫……老夫一生與馬為伴,卻還從未見過真正的虎紋龍翼,汗血寶馬!

這……這是怎生弄來的?”

“回稟孫長史,”李主事恭恭敬敬地抱拳,朝著四下朗聲道,“這匹馬乃是與我李氏相善的胡人商隊,去年西出大雪山,不遠萬里到撒馬爾罕城,拜見了康國之王代失畢,以千匹紫熟綿綾才換來這匹天馬!”

1 粟特計量單位,1 卡皮赤大約10 升。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汗血寶馬對中原人意味著什麼,史書上記載得很明確,漢武帝兩次鑿穿西域,勞師遠征,不就是為了這汗血寶馬?汗血寶馬對敦煌尤其有著特殊的意義,正是漢武帝派遣貳師將軍李廣利派兵攻打大宛奪取汗血寶馬,才移民實邊,立了這敦煌郡!

“一千匹紫熟綿綾,那豈不是說這馬得花兩千六百多貫?”孫查烈沉吟道,“雖然價格不菲,倒是值得!”

李主事恭敬地道:“是康國的一千匹紫綾。您說的一匹兩貫六百文,是敦煌的價格,透過萬里沙漠雪山販運到康國之後,價格翻了十倍。”

“兩萬貫!”孫查烈瞪大了眼睛。

“為了把馬匹運回敦煌,翻越雪山時死了兩名奴婢,過大漠沙磧時以十輛大車拉飲水和草料。”李主事仍然畢恭畢敬。

孫查烈再糊塗也知道,這匹馬兩萬貫絕拿不下來。

“也是!”孫查烈戀戀不捨地撫摸著馬背,“漢武帝為了汗血寶馬,兩次遠征大宛,前後數年,勞師幾十萬,才得了三十匹。這種神物,又豈是錢能買到的?老夫與此無緣嘍!”

孫查烈黯然回到繩床上坐下。

李主事笑道:“諸位,天馬雖貴,其實也是有價之物,這匹寶馬就以兩萬貫起競,每次加價不低於千貫!”

正堂上一名中年男子立刻吼道:“我出——”

“且慢!”令狐德茂忽然跳下繩床,大踏步來到正堂中間,“這匹馬不宜競賣!”

“令狐公,這……這是為何?”李主事有些發愣。周圍的眾人也不解。

令狐德茂像是冷笑,臉上肌肉卻不動:“烈公說的沒錯,汗血寶馬乃是神物。據說西海天馬乃是龍與牡馬交合所生,是為龍種。

東漢初,西域向光武帝獻汗血寶馬;西晉時,大宛獻天馬給晉武帝。

自從漢武鑿穿西域,汗血寶馬歷朝歷代都是進貢給皇帝的貢物,歷代以來大宛和康居獻天馬於前涼世祖、後涼太祖,前秦苻堅,東晉孝武帝,南朝明帝,北魏太武帝、文成帝、孝文帝、宣武帝,前隋文帝。煬帝為了得到汗血寶馬,還專程派遣司朝謁者崔毅出使西突厥可汗處求馬。”

令狐德茂慷慨激昂地講著,引經據典,梳理歷代,眾人聽得如墮霧中。

“德茂公,您究竟想說些什麼?”翟昌忍不住問道。

“弘業公,且仔細聽老夫說。”令狐德茂耐心地道,“到了我朝武德年間,那康國國王也曾派人給太上皇進獻天馬,唯獨在貞觀朝,還未有粟特使節來進貢汗血寶馬。敦煌李氏乃是武昭王之後,說起來與皇室系出一脈,萬里迢迢運回了天馬,竟不獻給陛下,反而拿來競賣,這等舉動老夫實在不解!”

此言一出,整座無量院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敢說話。令狐德茂不但圖窮匕見,把矛頭直指八大士族之一的李氏,甚至牽扯到了李氏不敬皇室的大罪名。

“令狐,你血口噴人!”寂靜裡,猛然一聲怒吼。

一名老者從無量院的一座禪房裡衝了出來,穿過人群,疾步跨上了正堂,指著令狐德茂,滿臉激憤,鬚髮皆張。

“承玉兄,怎麼你也在?”翟昌嚇了一跳,下了繩床,來到那老者跟前,想要隔開二人,卻被那老者推開。

“這位便是敦煌李氏的家主,李植,字承玉。”翟法讓低聲告訴玄奘。

玄奘點點頭,默不作聲。他知道敦煌士族之間有矛盾,卻沒想到尖銳到了這種地步,令狐氏當著所有人的面以一劍封喉之勢向李氏開戰。

“承玉兄,原來你偷偷躲著呢。”令狐德茂哂笑,“卻不知道要用這匹天馬來暗算誰?”

“你——”李植氣得臉憋成了豬肝色,卻沒法辯解。他身份高貴,今日有自家商隊的貨物競賣,也不方便親自露面,但又對這天馬的競賣倍為關切,這才躲在無量院中等訊息,偏生這話又沒法明瞭說,硬生生受了這一刀。

“令狐老三!”李植大吼,“你到底是何居心?”

令狐德茂冷笑:“是何居心?老夫是為了救那個被你拖累的人,也是為了救你們李氏!”

“胡說八道,你借題發揮,想要坑害我李氏,好歹毒的心腸!”

李植咬牙切齒。

“坑害你?”令狐德茂大笑,眼神卻冰冷無比,“我且問你,自古而今,哪個人臣敢受這汗血寶馬?”

“這——”李植愕然半晌。方才令狐德茂列舉十幾朝,都是有史可循的,從禮法上來講自然沒問題,可是史籍當然只會記載汗血馬送給了皇帝,並不能說就沒有哪個高官擁有……李植遲疑片刻,大聲反駁:“歷朝歷代,康居和大宛獻的天馬自然都是給皇帝的,可是也並沒有說人臣就騎不得!皇帝賜給臣民,也是常事。”

“天子賜,不可辭,自然是常事。”令狐德茂“笑”眯眯地道,“可是除非皇帝所賜,哪個人臣敢受他人進獻的天馬?章帝時,李恂為西域副校尉,西域諸國獻天馬給李恂,李恂不敢受,為何?謹守人臣之禮也!季漢時,大宛獻天馬於曹操,曹操受之,為何?權臣也!曹丕登基後,曹植獲天馬一匹,不敢受,獻給曹丕。東漢質帝時,大將軍梁冀向西域索要汗血名馬,以充園囿,終遭滅族!老夫問一問在場的諸位,誰敢受這天馬!”

李植頓時額頭冒汗,卻張口結舌,反駁不得。

“我朝陛下酷愛名馬,曾有六駿,卻始終得不到一匹真正的汗血寶馬。武德末,康國獻天馬於太上皇,而陛下登基以來,還沒有受過天馬之貢。你李氏號稱太祖武昭王之後,與皇室同出一脈,幸而得到天馬,卻不把它獻給陛下,反而拿來賣錢。莫非在你李氏的眼裡,幾貫銅錢比尊奉皇室還要重要嗎?”

這一番話說得李植汗流浹背,卻不知該如何反駁。

“所以,老夫阻止此物競賣,也是憐惜那競買之人。”令狐德茂大聲道,“天子擁有四海尚不得此物,你們騎在馬上,心裡便踏實嗎?”

那些有心競買之人聽得毛骨悚然,後怕不已。有些事細究不得,一旦細查,說到頭就是個僭越之罪。事實上大唐皇室頗為開明,很少有人因為構陷而入罪,可是令狐德茂建立的這套政治邏輯卻非同小可,很難推翻,再加上李氏自詡為皇族支脈,這麼深究下來,遍佈殺機,令人不寒而慄。

玄奘也苦笑著咧嘴,得,令狐德茂這麼一說,除了獻給皇帝,這馬算是廢了。李氏不敢賣,他人不敢買,萬金不換的名馬成了擺設。

“好好好!好你個令狐老三!”李植氣得渾身哆嗦,轉頭大吼,“把馬牽了,回府!”

當即有僕役過來牽了馬,李主事低聲道:“家主,此時城門已經關閉了。”

“回鄉里老宅!”李植怒吼一聲,轉身就走。

令狐氏和李氏這一衝突,競買會頓時有些冷場。丁守中急忙安排另外的商家上場,卻只是薰陸、鬱金、蘇合等香料,以及越諾布、赤麖皮等物件,雖然貴重,卻不算奇異。

直到有西域巨賈運來兩隻鐵籠,籠裡面有兩頭獅子,競買會才又開始熱鬧起來。獅子也是歷來西域諸國獻給朝廷的貢物,不過此物並不像汗血寶馬那樣具有象徵意義。自前隋起,豪商貴胄就喜歡豢養些獵豹、犀牛等稀罕動物,也並不算違禁,有一名來自涼州的豪商一擲萬金將之買走。

這時一名胡商登上正堂,身後跟著兩名姿容俏麗的胡人少女,其中一人手中託著一隻托盤,上面放著一隻巴掌大的玉盒。

那胡商朝著四周撫胸鞠躬:“鄙人米康利,今日帶來一件寶物。

此物請恕鄙人不說來歷,諸位且看一眼是否識得。”

米康利一揮手,兩名胡人少女走到主位的翟法讓面前,一人托起托盤,另一人緩緩開啟玉盒,眾人翹首看著,都有些愕然——玉盒裡也沒什麼古怪出現,更沒什麼光芒放出,但看那米康利鄭重的模樣,都知道非同小可。

翟法讓眯著兩眼打量半晌,一臉茫然:“玄奘法師,不如你來看看?”

玄奘起身走過去,李澶、翟昌也好奇地湊了過來,眾人一起圍著玉盒檢視。只見那玉盒中竟然是一沓極細極薄的半透明物,像是一沓絲綢,卻又比絲綢細薄了幾十倍;像是蛛網,卻更加細密,上面織著紋理;像是一種膠狀物,卻層次分明。此物只有薄薄一沓,邊緣處似乎是被撕裂的,參差不齊。

“貧僧不認識此物。”玄奘搖頭。

那兩名少女繞著正堂,請眾人一一觀看,眾人都茫然地搖頭,只有其中一名漢人商賈遲疑地看了半晌。

丁守中問道:“趙行首,你認識此物?”

原來此人是採帛行的行首。

趙行首搖搖頭:“我並不認識此物,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情。米郎君,你可是缽息德城人?”1

米康利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不愧是敦煌行會會首,竟然知1 缽息德城便是粟特九國中米國的都城。今塔吉克片治肯特城東南,有粟特古城遺址。

道缽息德城。沒錯,鄙人正是來自那裡。”

“粟特九姓中最常見康國和石國人,米國人行商敦煌少見一些。”趙行首搖頭道,“三年前,有個米國行商,名叫米來亨,你可認識?”

米康利臉色有些猙獰,咬牙笑道:“正是家父。”

“你竟然是米來亨的兒子?”趙行首一拍繩床的靠臂,跳了起來,“我知道此物是什麼了!天衣!這是一件天衣!”

“天衣?”眾人面面相覷,顯然都沒聽說過此物。玄奘也是一頭霧水。

“趙行首,”孫查烈道,“你好生說明白了!”

“是,烈公。”趙行首道,“三年前,有一支粟特行商來到敦煌,商隊首領便是這位米郎君的父親,米來亨。他們在西市販賣完攜帶的寶石和香料,又到我那裡進了一些絲綢。米來亨當時拿出一隻玉盒,說自己有一件真正的寶物,乃是一件來自仞利天的天衣。展開之後,長四十里,重僅六銖。他說,穿上天衣,百劫不生,邪祟自闢,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災。”

眾人面面相覷。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了,一件衣服長達四十里,只有六銖重?須知二十四銖一兩,這件衣服只有二錢五厘重?

“法師,”翟法讓皺眉,“他所說的仞利天天衣,是不是《佛說無量壽經》上講的那天衣?”

“想來應該是此物。”玄奘想了想,“佛經上說,忉利天衣長四十里,重六銖。不過天人所穿的衣物,凡人自然是誰也沒有見過的。”

孫查烈等人也好奇起來:“法師,不如細細給我等講解一番?”

玄奘道:“天衣便是欲界六天之上那些天人所穿的衣物。按照經上所說,欲界四天王的天衣長二十里,重半兩;忉利天天衣長四十里,重六銖;夜摩天天衣長八十里,重三銖;兜率天天衣長一百六十里,重一銖半;化樂天天衣長三百二十里,重一銖;他化自在天天衣長六百四十里,重半銖。”

“那佛經可有講仞利天的天衣是什麼模樣嗎?”李澶問道。

玄奘搖頭不已:“阿彌陀佛四十八願,第三十八願說:‘設我得佛,國中天人,欲得衣服,隨念即至,如佛所贊應法妙服,自然在身。

有求裁縫搗染浣濯者,不取正覺。’就是說仞利天的天人們,只要想著衣服的念頭,衣服自然會披到他身上。它輕軟,細緻,美妙,勝過其他世界的天衣。任憑各位天人的喜好,天衣自然隨身,大小、質料、色彩、款式隨心如意,不需裁剪。若是不想穿了,便自動化掉,沒有洗濯的麻煩。所以這天衣什麼模樣,真是無法言說。”

眾人嘖嘖讚歎,不約而同地望著莫高窟上的點點佛燈,嚮往那天界勝景。

“法師真是好學問。”趙行首合十稱讚,“當時那米來亨也是這麼說的。”

“那米來亨有沒有說,這件欲界天衣他是如何得到的?”玄奘問,“按道理,天衣是一件妙服自然的東西,它隨心而至,隨心而去,又怎麼能夠裝在這盒子裡,出現在人間呢?”

“當時我也如此問他,他卻不肯說。”趙行首搖頭,“米來亨想把它賣掉,託我找了幾個富商。但是眾人提出來說想試一試這天衣,看能否穿在身上。米來亨又不肯。他和你說的一樣,妙服自然,穿上便汙了天衣,萬一不要,他也無法再售賣。因此從敦煌到瓜州,並無人願意買。”

“米郎君,你是要售賣此物嗎?”玄奘問。

“自然。”米康利生硬地道。

“你又如何證明這是一件真正的天衣?”玄奘問。

“不需證明。”米康利冷笑,“那個殺了我父親,劫奪天衣之人,自然知道此物的真假!”

眾人頓時譁然,孫查烈吃驚:“你父親竟然死了?誰殺的?可曾報官?”

趙行首躬身道:“烈公,米來亨三年前便死了,那時您還未上任。”

“怎麼回事?”孫查烈鬆了口氣,問道。

“當時米來亨沒有賣掉天衣,他置辦完貨物後便帶著商隊返回米國。一個月後,有行商從西域歸來,說在白龍堆沙磧中發現一支被截殺的商隊,是米國人,商隊首領正是米來亨。”趙行首道,“因為白龍堆沙漠在舊玉門關以西,已經離開大唐國境,便無人問及。”

米康利咬牙切齒:“父親的商隊逃回了一個奴隸,他帶著這隻玉盒返回缽息德城,說在白龍堆遭遇截殺,那支劫匪的目的就是劫奪天衣。我父親與之搏鬥,身中數刀,只奪回了半截天衣,讓人帶回了缽息德城。我以聖火為誓,必報此仇。經過兩年籌備,我組了一支商隊來到敦煌,在此亮出這半件天衣,便是要昭告敦煌,請那劫奪天衣之人,儘管來取之!”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面面相覷。

令狐德茂忽然問道:“你大庭廣眾之下明白告訴兇手是為了復仇,他還敢來劫奪天衣?”

“他不得不來!”米康利冷笑道,“天衣乃是神物,百劫不生,邪祟自闢,可若是穿上殘缺不全的半件,必遭天譴,苦不堪言!若我所料不差,此人已經被折磨三年,生不如死了!”

猛然間,就聽得遠處一聲巨響,彷彿重物砸在寺門上,轟然一聲。隨即又是幾聲巨響,轟隆隆的倒塌聲響起。接著就是一聲淒厲的慘叫,轉瞬間慘叫聲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充滿驚懼與惶恐。

一名差役渾身鮮血,跑進無量院大吼:“妖魔……妖魔!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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