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八十四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不不不,”玄奘笑道,“貧僧此次來有些失禮,乃是想拜會一下你家小娘子。貧僧有些事想請教一二。”

“法師客氣了。我家十二孃並不拘謹,您又是法師,自然無妨。

我這便去請十二孃過來。”王君盛一口答應,請玄奘和李澶到廳堂中坐下,自己去內宅請魚藻。

李澶渾身躁動,滿臉期待地等待著。過了不久,一陣環佩叮咚之聲,魚藻從屏風後轉了出來。李澶的眼睛立刻直了。當日夜裡魚藻穿的是胡服男裝,窄襟箭袖,英姿颯爽,而今日正式見客,卻恢復了女裝,一身長裙窄袖,圓領的上襦露出修長白皙的頸部,裙形瘦窄,束帶輕垂,更顯得體態修長纖細。

“魚藻見過法師。”魚藻屈膝行禮,垂目低眉,一副大家閨秀的端莊,絲毫沒有那日揮刀夜引弓、彈弦射天狼的勇悍之氣,彷彿換了一個人。

廳堂上並沒有擺放繩床,仍舊是中原常見的席子——敦煌缺少竹林,卻是蘆葦編織——正中間鋪著羊毛細毯。魚藻雙腿併攏,端正跪坐在玄奘下首。李澶痴迷地打量著她,卻見魚藻似乎有些憔悴,兩眼紅紅的。

“十二孃,難道昨夜沒有睡好嗎?”李澶關切地問道。

魚藻瞪了他一眼,冷冷道:“睡不睡得好,關你何事?”

李澶訕訕地笑著,縮了回去。

“法師找我來,有何見教?”魚藻淡淡地問道。

玄奘鄭重地鞠躬,虛扣雙掌合十:“莫高窟蒙十二孃出手相救,還沒有致謝,貧僧師徒感念十二孃的援手之恩。”

“不必。”魚藻神情平靜,側身避開,“只是機緣巧合罷了,便是你們不來,我的箭也會離弦。”

玄奘笑了笑:“當時聽你和那奎木狼對答,似乎你認得呂晟?”

魚藻眸子一閃,眯起眼睛盯著玄奘,整個人氣質一變,彷彿一頭欲將彈跳而起、擇人而噬的獵豹。玄奘從容地望著她,臉上帶著平和的笑容。

“你認識呂晟?”魚藻慢慢鬆弛下來,略有些吃驚。

“貧僧在長安住過些時日,長安無雙士,武德第一人,呂郎君名滿長安,自然是認識的。”玄奘道,“聽十二孃的意思,這幾年你似乎一直在找尋他的下落,可是貧僧聽坊裡傳言,說是呂晟已經在武德九年便死了,難道十二孃不知道嗎?”

魚藻因為要見貴客,一直強忍著情緒,玄奘這一問,頓時引得她淚水流淌,失聲哽咽。

玄奘和李澶都愣住了,兩人面面相覷。

李澶急忙道:“十二孃,有話好好說。我師父神通廣大,更曾救過當今陛下,沒什麼是他老人家解決不了的。你莫要哭,好好跟我師父說,他必定能幫你。”

魚藻一怔:“此話當真?”

“當然!”李澶完全做了玄奘的主,壓根不理會自己師父就在一旁,大包大攬。

魚藻默默思忖片刻:“法師,您可是關於呂晟的真相?”

玄奘默默點頭,神情有些傷感:“故人蒙難,貧僧自然想了解一番。”

“好!我告訴你!”魚藻斷然道,“不過法師需要幫我一個忙。”

“儘管說!”李澶拍著胸脯,豪氣干雲,“我替師父答應了!”

玄奘哭笑不得,卻也不便阻止他。

魚藻深吸一口氣:“從莫高窟回來後,父親與我談及一件事。

那臨江王差人來提親,想讓我嫁給他的兒子,世子李澶。我堅決不允,與父親大吵一場,可是父親平日裡雖然對我多般寵溺,婚姻大事上卻絕不肯鬆口的。法師,我不想嫁給那什麼世子,懇請您勸勸我父親,讓他拒了這門親事!”

師徒兩個徹底呆住了。玄奘同情地看了一眼李澶,自己這便宜徒弟整個人都已經蒙掉了。

“師父——”李澶幾乎要哭了。

“徒弟,你儘管替師父做主!”玄奘鼓勵他,“為師絕無二話!”

李澶哭喪著臉,結結巴巴地道:“十……十……十二孃,這是好事啊!大好事啊!”

“為何是好事?”魚藻冷冷地道。

李澶急眼道:“那……世子李澶……年少英俊,志向高潔,通讀三經,兼修儒道。所謂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這是……這是良配啊!”

“胡說八道!”魚藻惱怒起來,“我讓你師父來拒婚,你說的什麼亂七八糟!且說你們師徒答不答應!”

“這……”李澶真是又羞又窘,尷尬難堪,求助地望著玄奘,玄奘只作沒看見。

李澶也有些急了:“我師父身為高僧,怎麼能拆人姻緣?玉成他人姻緣,無異於起塔造像,這……唉……你又為何非要拒婚呢?”

“因為,我愛上了別人。”魚藻道。

李澶如遭雷殛,頓時臉色慘白,呆呆地看著她。魚藻神色平靜,似乎在說一件與己無關之事,又似乎在說一件理所當然、早在心裡說了千百遍的事實。

玄奘默默地嘆息著,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世上之苦翻來覆去便是那八種,卻千變萬化,凌遲一切眾生。

“誰……你愛的是誰?”李澶問道。

“便是法師要找的長安無雙士,武德第一人。”

王君可來到二堂,只見令狐德茂和翟昌急忙迎了過來,抱拳施禮:“見過王公!”

“不敢當。”王君可鐵青著臉進了廳堂,在主位上坐下,“府中正在軍議,二位這般急切地來找本官,不知道有何見教?”

“正是為了今日軍議之事。”令狐德茂道,“令狐瞻冒犯了王公虎威,我身為人父,誠惶誠恐,特來向將軍請罪。”

王君可冷笑:“他冒犯的不是我,而是唐律,二位為何不向唐律請罪?”

“他若違反唐律,自然需要請罪。”翟昌微微笑著,“至於是否違背唐律,是您王公說了算。且先不說這些,王公,我們二人今日前來,帶了件禮物。”

令狐德茂一擺手,堂外隨從託上來一隻木盒。

王君可失笑:“二位家主,令狐瞻犯的是擅興的大罪,擅自發兵,十人以上徒一年,百人徒一年半,百人加一等,七百人以上,流三千里,千人,絞。他調兵三百人,這是區區禮物所能解決的問題嗎?”

令狐德茂笑著:“唐律森嚴,我等怎麼敢以禮物來收買刺史。

況且這件禮物也不是我二人所贈送,王公看看便知。”

王君可沉吟片刻,開啟木盒,裡面只有一封信函,看了上面的抬頭,王君可的臉色有些凝重。

弟禮部侍郎、監修國史、太子右庶子德棻敬上。

這竟然是令狐德茂的親弟弟,令狐德棻的親筆信。王君可細細看著,手指竟然有些顫抖。

“這……這能行嗎?”王君可滿臉不可思議。

原來今年六月,皇帝鑑於這些年朝代更迭,戰亂頻仍,士族源流混亂,想重新修訂北魏孝文帝時的《氏族志》,召了禮部尚書高士廉、中書侍郎岑文字、禮部侍郎令狐德棻等人一起商議。

令狐德棻來信簡單提及了此事,然後便說起自己考證太原王氏世系一事。王氏自永嘉之亂後,衣冠南渡,便分為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兩支,其中太原王氏兩大主要房支又分為晉陽王氏和祁縣王氏。

令狐德棻繼續說道,晉陽王氏的始祖為北魏文史大家王遵業,王遵業有三子,長明、松年、安喜。後兩子族譜有載,史籍有傳,世系脈絡清楚,可是長子長明這一支卻在族譜中沒有記載。令狐德棻認為王長明曾任北魏石艾令,很可能已經分了房,卻在北魏末年的河陰之變中逃散。令狐德棻詢問兄長:“州刺史王氏君可,少雖家貧,世居幷州石艾,其太原王氏旁支乎?不妨請王刺史修訂族譜,重訂世系,以考辨源流。”

王君可看得心旌搖盪,這分明是暗示他冒充王氏郡望!

太原王氏乃是頂級大士族。太原、幷州、晉陽是歷代的不同叫法,他和王氏其實都是同鄉,只不過王君可自己很清楚,他的祖上跟太原王氏壓根沒丁點關係。

王君可做了官之後,生平最大的願望便是能立下士族門閥,但士庶分野如同涇渭,不但祖上的世系脈絡要有族譜和史書互相印證,還必須有三代以上的顯赫官宦。每一次改朝換代,都能造就大批豪門,但大部分都是幾代之後便風流雲散,無法成為士族。王君可如今是正四品,只是跨過了正五品士族敘階的門檻,想要三代之後成為士族,幾乎是全無可能。

令狐德棻掌握的,可是修訂《氏族志》的權力!若是令狐德棻願意相助,冒充了太原王氏的郡望,他王君可這一代,便能直接跨入士族之列!哪怕是王氏支房,也是頂級士族!

一念及此,王君可整顆心霍霍顫動。

“季馨先生果真要襄助君可……”王君可一咬牙,“重歸王氏郡望嗎?

令狐德棻,字季馨。

令狐德茂笑道:“石艾乃太原郡的小縣,雖然北魏以來飽受戰亂之苦,譜牒流散,不過吾弟若是仔細找,也未必找不到。或許能找一些你們王家的耄耋耆老,口述家譜,只要州里的大中正認可,便能重歸王氏郡望。”

王君可明白了,這個計劃從理論上而言確實具備操作性。大中正便是自漢魏以來考察州郡人才的官員,負責將本州郡計程車人按照才能、品德、門第分為九品,再上報朝廷核實,以此來選官任賢。

九品中正制,便是這種來歷。

到了本朝,大中正已經不算官員,只負責州內郡望士族的考察、核實。而令狐德棻是禮部侍郎,恰好掌握著大中正的遴選任命。只要有王家的耄耋耆老能“背誦”族譜,大中正和太原王氏各方的族譜、歷代史書的記載能相印證,便可申報禮部。

令狐德茂笑道:“這件事處理起來倒不難,難處只有兩點,第一,王公找耄耋耆老背誦族譜之時,一定要找個精通文史的大儒負責拾遺補闕,畢竟耄耋老人記憶或有缺漏。”

王君可心領神會:“這個自然。”

“第二點,”令狐德茂道,“王公的族譜必須與太原王氏的族譜相互印證,不能有牴觸,所以必須借來太原王氏的族譜做參照。”

“這卻是為難。”王君可苦笑,“誰家的族譜肯拿給外人看?”

“不巧,舍弟手中正好有太原王氏族譜的謄抄本。”令狐德茂笑道。

“哦,對對對。”王君可恍然。朝廷打算重修《氏族志》,令狐德棻可是修訂者,恐怕山東五大士族各家的族譜都要抄了送到他那裡。

話既然已經談明白,三人也就不再遮掩。

王君可感慨:“這真是厚重大禮,不知道令狐公需要下官做些什麼?”

“方才也說了,”令狐德茂為難地道,“犬子冒犯刺史虎威……”

王君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才我看信函的落款,是季馨先生在六月初三寫的,為何此時才拿給我看?”

令狐德茂道:“不瞞王公,莫高窟獵殺奎木狼一事,已經策劃半年之久。此事必然要調動軍隊,但又不能把王公給牽扯進來,所以只能由令狐家的小兒擅自興兵了。此舉必然冒犯王公的虎威,這封信便是令狐氏的賠罪之物。”

王君可兩眼一眯,他實在沒想到敦煌士族的膽子竟然大到了這種地步,利用族中子弟,擅自調動軍隊,歷朝歷代這都是抄家滅門的大忌。令狐氏當然清楚後果,要是無法擺平自己這個刺史,這就是一樁捅破天的大案。這才從兩個月前就開始謀劃,讓令狐德棻送了一樁自己無法拒絕的大人情。

王君可慢慢沉吟著:“奎木狼兇殘狡詐,竟然截殺兵曹佐使,使得西關鎮無法及時上報。西關鎮將且免了擅自興兵之罪,杖責二十,戴罪家中。”

“這……”翟昌不太滿意,“王公,為何不能直接免罪?”

王君可淡淡道:“堵悠悠之口,朝廷之口。”

令狐德茂思索片刻:“他何時能復職?”

王君可一笑:“來來來,二位家主,我正有一事相求。二位可知道,前日臨江郡王差人來提親,想要求娶小女魚藻為世子妃?”

兩人愕然片刻,齊齊拱手:“祝賀王公!”

令狐德茂問道:“王公,可是想讓我二人來做媒?”

“當然是做媒,卻不是做小女與世子的媒。”王君可大笑,“二位家主也知道,我有一子一女,犬子永安,如今以門蔭做了千牛備身,明年開始簡選,到吏部選授職官。”

兩人一起恭喜,卻也有些納悶。

王永安走的是官宦子弟入仕的正常途徑,門蔭就是皇親國戚和正五品以上的當朝權貴,子弟憑藉父祖的官爵享受入仕做官的特權。

文官子弟,進入國子監、太學,學成後考試,考試及第,由吏部簡選授予官職。武官子弟,則進入三衛、千牛和進馬,充當皇帝和太子的侍衛,期滿後由吏部簡選,出來任職。

“永安明年年滿二十二,任了職事官之後,我便想把他的婚事給定了。”王君可微笑著,“我聞敦煌張氏有嫡女,名叫窕娘,樣貌出眾,性情溫婉,便想請二位做媒,去張氏府上提親,不知道二位意下如何?”

令狐德茂和翟昌面面相覷,都呆住了。

“我父親自幼家貧,以販馬為生。我知道如今朝野清議對我父親頗有微詞,有人說他品性不端,偷盜鄉里。他製作魚簍,內有倒刺,路上有客商經過,便以魚簍扣其頭,趁機掠奪財物。客商摘掉魚簍,竟不知被誰所盜。”

“十二孃,王刺史是你的父親,你可以不用講這些。”玄奘道。

“不,我要講。”魚藻深吸口氣,“我父親從隋末亂世中掙扎出來,一步一步走到現今!我是想讓法師知道,他為何非要把我嫁給李氏。”

對於王君可,玄奘自進入瓜州時便聽到一些傳聞。說隋末群雄並起之時,王君可欲聚兵為盜,他叔叔不肯。王君可便誣陷鄰人與叔母私通,逼迫叔叔共同殺死鄰人,從此亡命江湖,聚眾為盜。

王君可用兵以詭詐聞名。他起兵之後,僅有千餘人,河東郡丞丁榮率兵圍剿,王君可表示願意歸降。丁榮率軍登山受降,王君可卻伏兵于山谷中,一舉擊破丁榮。隨後遭遇名將宋老生,王君可初戰不利,被宋老生困在山上。王君可再次向宋老生詐降,隔著溪澗與宋老生相談,言語懇切,痛悔不已。宋老生頗為感動,兩人約定次日凌晨受降。不料當天夜裡,王君可趁著宋老生不備,殺出重圍逃之夭夭。

李淵起兵反隋,派人招降王君可,王君可的副將韋寶、鄧豹打算歸附。王君可假意贊成,卻趁著二人不備,突襲二人,奪取了他們的輜重,投奔瓦崗。後來在李密處不得重用,又和秦瓊、程知節等人投了王世充。他們這些瓦崗軍將在王世充軍中受到猜忌,眾人萌生去意。然而王世充正與李世民對峙,對逃卒防範甚嚴,王君可提出一條膽大包天的計劃——在兩軍陣前公開叛逃!

這才有秦瓊兩軍陣前話別王世充的慷慨佳話。

“父親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隋末亂世,人人相食,所有不願屈從於命運之人,都要拼盡全力才能活下去。”魚藻慢慢地說著,“隋末亂世,父親親族死絕,家園破毀,我至今仍記得他受封左領軍衛將軍、彭澤縣公之後回鄉祭祖,跪在破敗的鄉閭之間號啕痛哭。

他說他發誓要讓王氏成為百世不易的門閥士族,要讓子子孫孫不用再掙扎求生。他在石艾縣到處尋找王氏族人,只要姓王,便聚攏起來視為親族。他還造了族譜,論輩排行。我排行十二,人稱十二孃也是這個緣由,其實排在前面的十一個娘子是誰,連我也不知道。

這其中還有個笑柄,父親起兵時有一名至交好友,叫王君愕,與他一起造反,一起投瓦崗,又一起投唐,如今在朝廷封了新興縣公。

貞觀元年,我父親曾寫信給他,說道你我同姓,同輩,雖然不同籍貫,卻也可能是流離失散之兄弟,不如你也加入幷州王氏。王君愕回信說,自己乃是邯鄲人氏,祖上五代家譜世系清晰,不敢改宗他門。

但我父親卻執念不消,認為王氏中定然有君字輩,他便在族譜中造了君字輩,大肆命名王君某,那王君盛便是石艾王姓,其實與我毫無關係,收羅進宗族之後被父親重新改名,列為君字輩,引為兄弟。

他說,三百年後,自己便是幷州王氏的始祖。”

魚藻喃喃地說著,自己也忍不住自嘲起來。

“十二孃,不要笑你父親。”玄奘溫和地道,“貧僧痴長你幾歲,隋末亂世中貧寒之人活得有多艱難,貧僧曾經身受。上溯四百年來,莫說是亂世,便是清平盛世,寒門子弟也是生存多艱,襟抱難開。你父親既然掙扎了出來,便想讓後代子孫活得容易些罷了。”

“可是他不應該拿我的婚姻來換取!”魚藻神情激動,“他與臨江王聯姻,無非是看中了李氏的皇室閥閱而已!他一生親族凋零,只有我和兄長一子一女,平日寵愛有加,呵護備至,可如今卻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家族閥閱,將我丟擲去與那廢物世子成親,我在他心中到底重有幾何?”

李澶喃喃道:“那世子……並非廢物……”

魚藻怒視著他:“若是與呂晟比呢?"李澶張口結舌,他再自負也不敢說自己能拿下雙科狀頭。

“十二孃,”玄奘悲憫地望著她,“貧僧知道你心有怨憤,可是對於為人父母而言,臨江王世子的確算是良配。”

魚藻啞然,半晌才悽然道:“可是我的心,早已經歸了那長安無雙士了!”

玄奘和李澶對視一眼,李澶苦笑著搖頭,頗有些心灰意冷。

“那是武德六年的春天,大唐科考第一次放榜。首開的是秀才科,自前隋以來,秀才科便是最難的,舉子們最怕秀才科,因為秀才科考的是方略策,考的是天下胸襟,大唐氣象。那一年,天下舉子二百一十七人,秀才科只有六人敢考。最終,空蕩蕩的禮部考功司門牆之上,輝煌大字,只寫了一個人的名字——呂晟!”

魚藻擦了擦眼淚,臉上卻浮現出笑容,透過窗外的日光,似乎回到了武德六年的春天。那一天,陽光正好,長安的桃花開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名字。數日之後,進士科放榜,我又在吏部考功司的牆上看到了他的名字,金字寫就,高居榜首。那一天,他也在人群中看榜,他輕輕地笑著搖頭,似乎有些遺憾。這時,皇帝差人宣召他入宮,他走在皇城的天街上,宮牆巍峨,卻掩不住他的身影,輝煌宮禁,也不過是他肩上的一抔土石。我看著他的背影,總覺得連承天門都高不過他肩膀。後來問他,他說,你個子矮,快快長高吧!”魚藻嘴角含著笑,那彎彎唇角,彷彿種下千百世的宛轉情緣。

李澶看得絕望,嗓子都抽搐堵塞,說不出話來。

“我第一次和他說話,是武德七年在曲江文會上,程家的處亮兄長帶我去的。他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魚藻。他笑著說,魚在在藻,有頒其首。有女頒頰,豈樂飲酒。”魚藻含笑摸著自己的臉頰,“那時候我十三歲,臉頰確實有些肥。然後他端起酒杯說,大頭魚,我們喝酒吧!從此我便知道,我有了一個名字,專屬於他的名字。”

李澶喃喃道:“你們私訂了終身嗎?”

“沒有。”魚藻惱怒,“呂郎君是何等人,怎肯做這樣的事情!”

“阿彌陀佛!”李澶鬆了口氣。

“其實……”魚藻有些難堪,“那時我還小,全然不知如何讓他知道我的心意。呂郎君他……他名滿長安,舞榭歌臺,詩賦酬唱,又怎麼會去喜歡一個沒長大的小女孩。況且,我們相識未久,他便帶著老父調任敦煌。關塞路遠,長安望斷,本以為今生再無相逢的一天,卻不想貞觀元年,我父親也調任敦煌……”魚藻捂著臉嗚咽失聲,“可是等我來了,他卻魂喪大漠!果然還是再無相逢之日!”

玄奘微微嘆氣,去屋外用銅盆盛了半盆水,拿了絹帕遞給魚藻。

李澶羨慕地望著,卻不知道該怎麼伺候,有些不知所措。

“那夜貧僧聽你所言,似乎認為呂晟還活著?”玄奘問。

“那只是我心中微渺的心願罷了。”魚藻用絹帕捂著臉,喃喃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打聽有關呂郎的一切訊息。去年春天,我偶然在東市閒逛,路過一家書肆,偶然發現有匠人在製作《三敘書》的雕版,便逼他們拿出了手稿。書肆東主交代說是有客人拿給他們,委託他們雕版印製。”

魚藻眸子眯著,露出危險的神情:“我當時命他們將那客人引了過來,當場緝拿。不料那人身手了得,力大無窮,不懼箭矢。我費了好一番手腳才收拾了他,卻也沒能留下活口,後來逼問他投宿的客棧掌櫃,才知道此人是奎木狼手下的星將,奎十三。”

玄奘聽得這少女一年前便獵殺過星將,也不禁吃驚。

魚藻道:“此後我便開始四處找尋那奎木狼的手下,也獵殺過幾個普通狼匪,他們卻並沒有聽說過呂晟這個名字。奎木狼是武德九年降臨凡界的,呂郎也是武德九年死的。儘管我也知道,或許他們之間並無關係,可是我只有這般不停地找下去,才會讓自己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我在一點一點地接近他,感受到他的影子仍然在大漠中徘徊不散。我希望有一日,歲月如同醇釀,將我灌醉,然後呂郎在大漠孤煙中回頭,說:‘大頭魚,你找到我啦!’”

魚藻默默地流淚。眾人不再說話,周圍寂靜無比。庭院中有風吹過,似乎吹動了門廊下甲士身上的甲葉之聲。

“法師,請帶著我一起去尋找他吧!”魚藻鄭重施禮,“我相信愛情,正如法師相信友情。”

玄奘點點頭:“貧僧雖然不能答應幫你拒掉婚事,卻會不計生死,查出故人真相!十二孃,《三敘書》的手稿如今還在你這裡嗎,可否拿給貧僧看看?”

魚藻當即返回內宅,拿出一卷錦緞包裹的書稿交給了玄奘。

玄奘展開書稿,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呂晟平日寫書稿用的是鍾繇楷體,卻在鍾繇遒勁厚重的基礎上用筆稍瘦,添了些冷峻峭拔之意。玄奘一眼就能認出來。

書稿挺厚,玄奘先捲起來收好:“十二孃,這幾年對呂晟可還查到了些什麼?”

“看來法師也發覺了,在敦煌城中呂郎已經是個禁忌,無人敢亂說。”魚藻深深地盯著他,肅然道,“法師可知道,呂郎初到敦煌時,曾經向翟氏提親?”

“什麼?”玄奘臉色變了。

便是李澶也頗感意外,他們從索易口中得知了呂氏和令狐氏的百年世仇,而呂晟卻向翟氏提親?

“當然,這親事並不是呂郎提的,而是他父親做主,僱了媒人。”

魚藻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只是被翟氏給拒了。”

玄奘好半晌才醒過神,喃喃道:“提親的物件呢?”

“自然便是翟昌的嫡女,翟紋。”魚藻道。

玄奘渾身顫抖,一躍而起:“走,我們去敦煌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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