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下悄無聲息,連這五個俟斤手下的戰士也嚇呆了。莫賀咄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忍不住狂喜起來:“哈哈哈,大家看到了吧?這就是大衛王瓶!這就是天上地下,無所不能的神魔!”他走到那五具屍體跟前,仔細端詳著,“柯比略、沮牧健……嘖嘖,還有沙缽羅?哼,原來你也是統葉護的奸細,虧你與我兄弟相稱!來人,殺光他們的部屬!”
莫賀咄的附離兵早已經秘密調動,徹底包圍了這片湖岸,一聽命令,頓時縱馬馳入人群,將那五個部落的部屬包圍起來以利箭射殺。誰也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再加上還沒從大衛王瓶的震撼中醒來,這五個部落的突厥戰士措手不及,霎時間箭鏃嘶鳴聲、弓弦震動聲、慘叫聲、怒罵聲,響成了一片。附離兵不管其他人,只顧縱馬圍繞著這些人騎射,片刻之後,這五個突厥貴族所帶來的部屬已經被射殺殆盡,滿地都是屍體。
莫賀咄滿意地點點頭,重新走上高臺,大聲喊道:“諸位,叛徒已經除掉了,大衛王瓶的神力也證明了,你們遵守你們的承諾嗎?”
這下子還有誰不願遵守?大夥兒紛紛拜倒,紛紛叫道:“我等願意追隨大汗!”
莫賀咄哈哈大笑,正笑著,忽然愣了。原來,泥孰和玄奘等人也跟這些人混在一起,這些人一跪拜,頓時把泥孰等人給顯露了出來,他們有如鶴立雞群,更像是海潮退卻後的礁石,異常醒目。
泥孰知道不好,正要命令屬下,莫賀咄已經看見了他,頓時哈哈大笑:“泥孰?哈哈,泥孰!好一條大魚!來人,給我拿下!”
泥孰只帶了幾十個人,又沒有騎在馬上,眼見得附離兵縱馬彎弓圍了上來,只好苦笑一聲,命令手下摘下背上的弓箭扔在地上。這是突厥人的規矩,扔掉弓箭就表示不再抵抗。
一旁的小可汗和俟斤也都認識泥孰,不少人還與泥孰的十姓部落關係匪淺,一看見他頓時擔憂起來,議論紛紛。
莫賀咄聽著這些議論,面無表情地走下高臺,眯著眼睛,陰沉沉地朝眾人打量一眼:“泥孰,麴智盛,哦,連法師都來了?這倒有些難辦了。法師,聽說殺掉和尚,罪孽深重?”
玄奘笑了笑:“世間眾生無二,和尚的性命並不比眾生珍貴。”
莫賀咄倒愣了:“你不怕我殺你?”
“怕。”玄奘坦然道,“不過貧僧此去靈山求佛,一路艱險,何嘗不是佛祖安排給貧僧的災難?倘若佛祖讓你殺掉貧僧,你殺就是了。”
“這樣啊!”莫賀咄煩惱地撓了撓頭,“佛祖讓我殺和尚,這算怎麼個說法?你這個和尚啊,屢屢跟我作對,若不是老子實在不願背上毀佛殺僧的壞名聲,早就宰了你了。這你讓老子怎麼辦才好?”
這時,一旁有個小可汗問:“大設,這就是那個從大唐來的僧人嗎?他在西域好大的名頭!”
“你……你他媽的!”莫賀咄更氣了。此時佛教在西域影響力極為龐大,又被這小可汗點出了玄奘的身份,他想秘密殺掉玄奘也辦不到了。
莫賀咄望著三人思忖半晌,望著泥孰冷冷地道:“泥孰,你願不願奉我為突厥之主?”
泥孰露出譏諷的神情:“你說呢?”
莫賀咄倒也有自知之明,搖了搖頭:“我知道你不願。眼下,這西突厥,除了統葉護,便是你我二人實力最強,你跟統葉護不睦,卻不敢反抗他,我也能理解。今日我不殺你,也不逼迫你,等我殺掉統葉護,成了突厥的大可汗,我會再來問你,看看你和你的十姓部落,何去何從。”
“你以為你能滅掉統葉護?”泥孰冷笑。
“能不能就不消你操心啦!”莫賀咄自信地笑了笑,“你眼光狹窄,目光短淺。我就在這湖邊挖一個地穴,將你囚禁在此處,讓你明白什麼叫坐井觀天。”
他當即下令,命人在湖邊挖了個兩丈深的豎井,收了泥孰、玄奘和麴智盛的兵器,用繩子將他們縋了下去。至於泥孰那幾十名手下,則都捆綁起來扔進了帳篷裡。
這裡距離湖邊太近,井底溼潮無比,一腳踩下去,甚至能踩出水來。泥孰和麴智盛坐立不安,四處摳摸著井壁,尋找出路。玄奘卻閉目坐在井底的泥地中,捻著佛珠,誦唸著經卷。
“師父,”麴智盛苦笑,“您倒能坐得住,也不怕溼潮。”
玄奘睜開眼睛:“達摩面壁九年,他怕硌得慌麼?”
麴智盛頓時無語。
泥孰笑了:“法師是佛子,你連個沙彌都算不上,不懂佛性。”
“你懂?”麴智盛怒目而視。
泥孰哈哈大笑。這人當真是粗獷,身臨險境,生死一線,倒是笑得出來。
“泥孰,”玄奘有些奇怪,“莫賀咄為何不殺你?”
泥孰撇撇嘴:“殺了我,那就等於跟十姓部落決裂。眼下他要對付統葉護,若是我的部落跟統葉護聯合起來,他死無葬身之地。再說了,這裡這麼多小可汗和俟斤,大部分跟我的部落有聯姻,他急於收攏人心,哪裡敢當著他們的面殺我?”
“那咱們豈非能活著出去了?”麴智盛高興起來。
“做夢。”泥孰冷冷道,“若是他殺了統葉護,平定西突厥,他殺我就跟宰只羊一般。”
麴智盛的臉又耷拉下來了。
這時,上面喧鬧的聲音逐漸消散,傳來馬蹄遠去的聲音。想來是眾人盟誓後開始散去。原本還有些篝火的光芒射在井壁上,漸漸地,連篝火也熄滅了,只有一線月光照耀著井壁,清冷無比。
“等到明日,統葉護可汗恐怕就會成為一具屍體了吧?”泥孰幽幽嘆道。
“等不到明日。”玄奘搖了搖頭,“今夜必見分曉。”
統葉護已經睡了。
古老的月光照耀著白色的營帳,營地內的篝火映照著巡夜人的臉,腳步悄寂無聲,誰都不敢驚擾了大汗的睡眠。
這時,營寨外馬蹄聲驟起,一行十餘人的隊伍從遠處而來。守夜計程車兵立刻警醒,紛紛彎弓搭箭,對準了他們。那些人到了營寨前齊齊勒住戰馬,當先一人掀起頭上的罩巾,守夜的戰士才看清,竟然是大汗的親伯父,莫賀咄設。
“原來是莫賀咄設。”一名負責守夜的梅祿看清他的樣子,鬆了口氣。
莫賀咄笑吟吟地道:“原來今夜是你值守,大可汗睡了嗎?”
“今晚大可汗喝多了,早已經睡了。”那梅祿回答,“不知大設深夜來這裡,有什麼要緊的事?”
“我新近得了一件寶物,今夜是來向大可汗獻寶的。”莫賀咄笑道。
梅祿愣了,有些為難:“大設,若是獻寶,大可汗肯定高興。可是……他近來經常失眠,難以入睡,今晚好容易睡了,若是將他吵醒,怕是……”
“你不知道我送給大可汗的是什麼寶物,若是知道,只怕打斷你的雙腿,你也要爬到大可汗面前,告訴他這個好訊息。”莫賀咄呵呵地笑著。
梅祿有些吃驚:“什麼寶物,這般緊要?”
“大衛王瓶!”莫賀咄緩緩地道。一揮手,跟在他身後的騎士從馬背上將大衛王瓶抬了下來,月光下,黃銅的瓶身散發出璀璨的光芒,連月光也為之黯淡。
梅祿頓時驚呆了,他周圍計程車兵也驚呆了,愣愣地看著大衛王瓶。好半晌,梅祿才反應過來:“快!快!開啟寨門!大設,我……我親自去稟告大汗,請將這個功勞給我!”
莫賀咄含笑點頭,等營寨開啟,那梅祿急忙騎上馬,朝著王帳賓士而去。莫賀咄笑著,率領眾人跟在後面。
統葉護今晚的確喝多了。自從他哥哥射匱可汗死後,他繼承大可汗之位,夙興夜寐,率領著草原狼族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四處擴張。他有勇有謀,擅長攻戰,向東屢敗東突厥,向北吞併了鐵勒,向西接連擊敗薩珊波斯,向南打到旁遮普地區,震懾天竺。控弦數十萬,統霸整個西域。西突厥的盛況,在他手中達到了空前絕後的巔峰。
但是這些年,統葉護老了。就像一頭掉了牙的獅王,充滿警惕,充滿懷疑並且不安,對外與葛邏祿關係緊張,時常發生戰爭,對內疑懼各大部落,對他們橫徵暴斂,苛刻以待,部落鹹怨,西突厥內部暗流湧動。這更加深了統葉護的疑懼,日夜精神緊張,難以入眠。
而今夜,是他這些年睡得最香的一夜,但是聽得莫賀咄來獻大衛王瓶,統葉護還是狂喜而起,馬上命人召莫賀咄進來。
但天生的疑慮並沒有讓他放鬆警惕,他這座王帳極大,容納數百人也不成問題,聽到莫賀咄只帶了十幾個人,當即又召來一百多名親衛進入王帳,這才覺得安全了許多。
等了不多久,莫賀咄帶人抬著大衛王瓶走了進來,見到統葉護,躬身施禮:“參見大可汗。”
統葉護急忙起身:“伯父,快快起來,快起來,您是我的至親,不用這些虛禮。嗯,聽說您得到了大衛王瓶,想獻給我?”
莫賀咄回頭一招手:“抬上來。”
手下的附離兵將大衛王瓶抬過來,放在了統葉護的面前。統葉護頓時整個心神都被吸引了,他迷醉地打量著這隻神秘的王瓶,喃喃地道:“難道這就是薩珊波斯的鎮國之寶,大衛王瓶?”
“沒錯。”莫賀咄笑道,“大汗若是不信,可以召喚瓶中的魔鬼出來,許個心願。”
“好好好。”統葉護興奮無比,“怎麼許?”
“大汗,這隻瓶子只能許下三個願望,無所不能,既然要實現這種神蹟,為何不讓王廷中那些忠於您的臣子們來見識一下,讓他們對您更加忠心耿耿?”莫賀咄笑道。
“對對對。”統葉護猛然醒悟,“伯父,您這話沒錯,這種神物既然被我得到,自然該讓他們見識見識。哼,薩珊波斯靠這隻王瓶震懾大地四百年,我有了這王瓶,蒼天之下,大地之上,誰敢不服?來人,把留在王廷的設、特勤、亦都護、俟利發,統統都給我叫來!”
有內臣領命而去。
統葉護望著大衛王瓶笑得合不攏嘴,但心裡也有疑慮:“伯父,我想問問,既然這隻大衛王瓶能滿足人的任何願望,而您又得到了它,為何不向它許願,而要把它送給我呢?”
“大汗,”莫賀咄長嘆,“我老啦!這些年輔佐了四代大汗,雖然南征北戰,卻從不曾有太大的野心,我又能許下什麼願望呢?長生不死?恐怕大衛王瓶沒法滿足我,否則薩珊波斯的皇帝早就永生了,我的兒子們不爭氣,傳給他們無疑是個禍端。至於其他的,對我來說有什麼用呢?大汗您的功績,這草原上只要有眼睛的,都看著呢,我獻給您,只望等我死後,您能好好照顧我的部落,我的兒子們,這已經是我最大的心願了。”
統葉護心中感動:“伯父,一直以來是我誤會了您。從今往後,您將是我最親近的人。若是將來我能拿下葛邏祿,我會把整個葛邏祿,分封給您的兒子。”
“多謝大汗。”莫賀咄施禮。
說話間,接到詔命的突厥貴族們紛紛趕到,這些人都是統葉護的心腹,就住在王廷內,因此距離也不遠。
統葉護朝四下看了看,有些不滿意:“咥力怎麼沒來?”
咥力是他極為寵愛的兒子。
“大汗,”內臣稟告,“咥力特勤去城外弩失畢部探望泥孰,泥孰卻不在,他等得晚了,就在那裡睡下了。”
統葉護搖了搖頭:“罷了,不等他了。伯父,您讓魔鬼現身吧!我要許下第一個願望!”
突厥貴族們都圍攏過來,好奇地看著。莫賀咄仍然像湖邊那次一樣,用銀刀劃開手指,將鮮血滴入六芒星封印,大衛王瓶體表開始黑霧纏繞,越來越濃。
眾人看得目不轉睛,一個個既恐懼,又期待,統葉護更是張大了嘴巴合不攏。
莫賀咄開始用波斯語低聲吟唱:“我的孩子,我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後卻需你為我等待九千年。如今永恆的世界已經降臨,我將履行我的諾言。出來吧,我的孩子,我將把這個世界交給你,讓你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
話音剛落,黑霧翻卷,形成隱約的巨人形狀,黑霧間傳來轟隆隆的大笑:“我的王,您第二次將我喚醒,有什麼心願讓我實現?”
統葉護一聽,頓時就愣了,隱隱感覺有些不對,還沒醒過神,莫賀咄哈哈大笑,伸手一指他:“阿卡瑪納,將統葉護和那些阻礙我的人,統統殺死吧!”
“遵命,我的王。”
沉悶的聲音令所有人駭然變色,統葉護知道上當,剛要大叫,那煙霧中猛地冒出幾股細長的煙霧,嗖地伸入了他的嘴巴和雙耳之內,遠遠望去,竟像是有三條長蛇鑽進他的體內一般。
統葉護頓時神情呆滯,臉上漆黑一片,一聲不響地翻身倒地。雄霸大地的一代王者,就此斃命。
王帳內的貴族們頓時大亂,統葉護的親衛們紛紛拔刀,要衝殺過來,莫賀咄哈哈大笑,站在王瓶的旁邊,伸手朝他們一指:“給我殺!”
大衛王瓶周圍的煙霧突然爆散,黑色的濃煙瞬息間充滿了整座王帳,吸入煙霧的人無不呼吸艱難,兩眼突出,伸手扼住自己的脖頸,掙扎不已。片刻之後,上百名親衛、十幾個貴族,紛紛倒地斃命,刀劍落了一地。除了莫賀咄的人,整座王帳內的人無一倖免!
莫賀咄站在黑煙中,神情猙獰,如同惡魔一般。他走到統葉護的屍體前,伸腳踢了踢,喃喃道:“突厥大汗的位置,在你們父兄的手裡傳了三代,如今該交給我了!”
他緩緩地在滿地的屍體間行走,走到王帳門口,吩咐附離兵:“去,告訴他們,統葉護已死,整個王廷的中樞官員也都死了。讓他們出動大軍,控制碎葉城!所有不尊奉我為大汗者,殺!”
兩名附離兵答應一聲,正要離開,莫賀咄又交代道:“去,殺了咥力,我不允許統葉護還有兒子活著。”
豎井內的地下水慢慢上漲,已經沒過了膝蓋。深井漆黑一團,三個人坐在水裡,彼此無言,只有玄奘平靜的呼吸聲傳來。
“師父,您睡著啦?”麴智盛問。
“唔。”玄奘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
“唉,這光景也能睡著。”麴智盛喃喃地道,“師父,咱倆聊聊天吧!”
玄奘打了個呵欠:“聊什麼?”
“師父,我有點怕死。”麴智盛老老實實地道,“您用佛法開導開導我吧!”
“貧僧無法用佛法開導你。”玄奘繼續打呵欠。
“為什麼?”麴智盛納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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