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玄奘伸了伸腿,坐得舒服了些,井裡的水嘩啦嘩啦亂響,“貧僧心裡唸的是阿彌陀佛,我怕死的時候就想,或許死了,一閉眼就能見到佛。這樣就會高興起來。可你呢?心裡唸的是龍霜月支,一閉眼見到阿彌陀佛,你不會太高興的。”
泥孰哈哈大笑:“膽小鬼,死有什麼打緊?像法師這樣,才是真灑脫。”
麴智盛呸了他一聲:“你懂什麼?僧人怕什麼?怕死後不得見阿彌陀佛。我怕,是怕死後不得見霜月支。她一個人流落在外,若是我死了,以後又有誰能陪她?”
“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泥孰哼了一聲,“想陪她的人,比想投胎的人還多。”
麴智盛正要反唇相譏,忽然砰的一聲,腦袋上捱了一土塊,禁不住勃然大怒:“泥孰,你幹嗎砸我?”
“我砸你作甚?”泥孰也惱了。
“不是你還有誰?”麴智盛從水裡摸出那塊泥土,在黑暗裡晃著。
“是我。”頭頂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三人頓時愣了,這時,頭頂兩尺多高的井壁上,忽然透出一點微弱的光亮。三人這才赫然發覺,井壁上,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一個洞口,一個人的腦袋露了出來,正含笑打量著他們。
“王玄策?”麴智盛急忙跳了起來。這才看見,井壁上竟然被橫著鑿出了一條隧道,王玄策正趴在隧道里,手裡拿著把鏟子。隧道里隱約還有幾個人。
“法師,”王玄策拿著火摺子朝下面照了照,看見玄奘才鬆了口氣,笑道,“下官是不是打攪您的清夢了?”
“阿彌陀佛,”玄奘笑了笑,“王大人今晚明明喝得大醉,沒想到醉夢之中依然耳聰目明,竟然知道貧僧三人被困在這裡。”
王玄策尷尬地一笑:“法師,什麼都瞞不過您。若是我睡覺不睜著眼,讓您圓寂在這裡,只怕回到長安後,我想睜開眼也辦不到了。快請進來吧,下官挖了好幾個時辰,才挖出來這條地道,若是讓地面上的守衛聽到了,咱們就走不脫了。”
三人不再耽擱,相繼爬進了地道。這地道甚是狹窄,王玄策拿著火摺子在前面爬,地道里水汽溼重,有些地方都積了水,想來他挖的時候也頗費力氣。大約爬了十幾丈,眾人才算出了地道。
這地道口在一座小土丘的後面,土丘上是茂密的樹林,樹林外,便是莫賀咄的營寨。
出了地道,王玄策累得躺在了地上:“當了幾年官,吃了幾年民脂民膏,才發現力氣活竟然如此累人。”
泥孰問:“王大人,您怎麼知道我們被莫賀咄關在這裡?”
王玄策露出為難的表情,玄奘明白,急忙岔開:“王大人,您既然來救我們,外面肯定出大事了吧?”
泥孰忽然醒悟:“對對對,王大人,此刻情況如何?”
“很不好。”王玄策坦然,“今夜丑時,莫賀咄藉著獻寶的名義,進入統葉護可汗的王帳,刺殺了統葉護和十幾位王室要員,而後,聯合十幾個部落對碎葉城發動進攻,此時,城內正在激戰。”
“什麼?”泥孰一下子驚呆了,他想過事情糟糕,卻沒想到會如此糟糕。整個王廷一下子全被莫賀咄給端掉了。這下子,西突厥亂無寧日了。
“我來的時候,莫賀咄的人正在圍攻你的營地。”王玄策嘆了口氣,“因為咥力今夜僥倖不在王廷,他在你的營地過夜。”
泥孰一下子就急了:“法師,各位,我先去救我的族人。你們先找地方躲起來。”
說完,他眼睛一掃,就看見王玄策拴在樹林中的馬匹,急忙跑過去,解開一匹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玄奘望著泥孰的背影長嘆:“王大人,你與莫賀咄到底是一樁什麼交易?”
“政治上的交易。”王玄策苦笑,“法師想必記得,來碎葉城的路上,我和莫賀咄恰好遇見。我奉命出使,皇帝命令我不得干涉西域和西突厥的爭鬥,我身為使臣,怎敢不遵聖旨?我只是告訴莫賀咄,大唐不會干涉西突厥的內部事務。他就放心大膽地發動了政變。”
玄奘沉默片刻:“你陪貧僧去見一見莫賀咄。”
玄奘平時說話溫文儒雅,冷靜從容,但這句話斬釘截鐵,不容商量。王玄策愣住了。
此時,天色已經亮了。
草原上的日出照耀著碎葉河河谷,日色蒼茫,仍與昨日一般無二,可河谷之上已經不是青草,而是滿地的屍體,鮮血染紅了大地,景色迷人的可汗冬宮,變成了人間地獄。
從碎葉城一直到楚河南岸,原本分佈的白色營帳都已經被燒燬,焦黑的殘骸鋪在草原上,引得無數兀鷹飛來啄食,偶爾有行人馬匹奔過,兀鷹也並不飛走,嘴裡叼著腸子,警惕地望著。
這是西突厥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內亂。碎葉城已經被莫賀咄的人徹底控制,統葉護的王廷雖然駐守著上萬大軍,可他本人已死,指揮中樞又被摧毀,這上萬精銳成了無頭的蒼蠅,在莫賀咄和那些反叛的部落聯軍攻擊下,根本鬧不明白怎麼回事就被擊潰。將近五千人戰死,三千人被俘,只有兩千多人逃了活路。
泥孰在亂軍之中最終殺出了一條血路,保護著咥力逃往西方的弩失畢部落,那裡是泥孰的地盤。莫賀咄就在屍山血海中宣佈繼位西突厥大可汗,號稱莫賀咄侯屈利俟毗可汗,是為西突厥第六任大可汗。
玄奘和王玄策就在這滿地的屍體中走進了碎葉城。莫賀咄的人正在收拾路上的屍體,斷臂殘肢鋪滿了街道,城內的路都是泥土地,被鮮血浸泡得軟了,一腳踩上去,發出哧哧的聲響,似乎踩穿了人的肚皮。
玄奘小心翼翼地走著,王玄策眉頭緊鎖:“法師,馬上就要到了,您總得告訴我到底為什麼要見莫賀咄吧?眼下這幫突厥人殺心正濃,萬一觸怒了他們,我可不好保護您的安全哪!”
玄奘不答,過了半晌,才問:“王大人,您這次回到長安,一定會加官晉爵吧?”
王玄策苦笑:“這是哪裡話?”
“一個使者,縱橫萬里西域,挑動世上最強大的帝國陷入仇殺和紛爭,從此永無寧日,這為大唐立下了多大功勞?難道皇帝會不犒賞你?”玄奘冷漠地道,“只怕陛下一高興,會封您公侯的爵位,位極人臣。這也算是滿足了您的心願吧?”
王玄策沉默以對,兩人走了很久,才慢慢道:“不瞞法師,下官的確是有意促成這場政變。如今東突厥已滅,大唐左近的強敵唯有西突厥,我來時陛下雖然交代不得干涉突厥事務,但那時陛下正用兵東突厥,不敢分心西顧。此時天下格局已經變化,身為臣子,當捕捉戰機,當機立斷。法師,一個陷入內戰的西突厥才符合大唐的利益。這是我身為使臣的職責,也是我大唐子民捍衛家園的天職。雖然造下這無窮殺孽,但我絕不後悔。”
玄奘小心地把腳從一具屍體旁邊移過去,遙望著眼前巨大的王帳:“貧僧終於知道,此去天竺,求的是什麼了。”
王玄策嘆了口氣:“法師,前面就是王帳,我是使臣,在這場西突厥內亂中,只能適逢其事,卻不能與莫賀咄會晤,恕我不能陪您進去了。我在這裡的任務已經完成,明日就會趕回長安覆命。法師,您一路保重。”
這個理由玄奘自然能理解:“大人,若是能見到陛下,請為貧僧帶一句話。”
“什麼話?”
“欲樹功德,何最饒益?”
王玄策沉默半晌,點了點頭:“下官記住了。”
王玄策回到長安後,果然將這句話帶給了李世民。但李世民此時追求的,不是功德,而是功業,這個問題很快便被拋之腦後。直到十八年後,貞觀二十二年,李世民去世前的那一年,他日夜為噩夢所折磨,才想起了這句話。李世民召玄奘入宮,問了他相同的問題:欲樹功德,何最饒益?
王帳之內,昨夜的屍體都已經運了出去。空闊巨大的帳篷內,莫賀咄獨自坐在王座上,面前的短几上,放著那隻大衛王瓶。王瓶的身周纏繞著怪異的煙霧,那瓶中的魔鬼竟然又一次現身,與莫賀咄正在對話。
“我的王,您第三次召喚,要許下什麼心願?”
莫賀咄神情疲憊,甚至有一些惶惑:“瓶中的神,是你讓我的願望達成了。我如今殺了統葉護,得到半個突厥之人的效忠,可忽然發現,竟然沒有了可以聊天的物件。我不知道誰在私下裡反對我,也不知道誰在內心裡恨我,我坐在王座上,看著下面的每個人,都覺得他們居心叵測。我心裡很恐懼,卻不敢和哪怕最親近的人聊天。今天召喚你出來,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我的王,如果這是您的第三個心願,我會讓您如願以償。”
“不不不,”莫賀咄急忙擺手,“我……我怎麼會如此浪費?唉,算了,你先回去吧,等我要許願的時候再喚你出來。”
“我的王,”大衛王瓶回答,“您呼喚我的咒語只能用三次,方才您已經念過了。倘若您不許下願望,咱們之間的誓約一樣算是完成了。我將能衝破封印,迴歸自由。”
“我……”莫賀咄目瞪口呆,“我沒想好……”
“那麼,我的王,我就離您而去了。”大衛王瓶說。
“不不不,我想想!”莫賀咄急得滿頭大汗,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他媽的老子沒事找魔鬼聊什麼天啊!
大衛王瓶靜靜地等著,莫賀咄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手下的梅祿向我彙報,很多部落仍然忠於統葉護,他們希望能擁戴統葉護的兒子繼承大汗,與我開戰!咥力不可怕,他託庇於泥孰,而泥孰與統葉護素有仇怨,不會幫他。但統葉護有個長子,是吐火羅國的國王,名叫呾度設,手下擁有強悍的軍隊。他聽到父親被殺,一定會帶著軍隊來複仇。倘若他與泥孰聯手,我就功虧一簣了!”
“那麼,我的王,您的心願是什麼?”大衛王瓶問。
“給我殺了呾度設!”莫賀咄惡狠狠地道。
“遵命,我的王。”大衛王瓶說,“這是您的第三個心願,完成之後,我將恢復自由。”
“好!”莫賀咄有些肉疼,這個心願是他倉促想起來的,總覺得有些簡單了,但話已出口,又沒法悔改。
“我的王,請您把我送往吐火羅國。”大衛王瓶說,“等我到達阿緩城之日,便是呾度設死亡之時。”
莫賀咄愣了一下:“你……你不能在這裡讓呾度設死掉嗎?為何要親自去吐火羅?”
“因為,當我獲得自由的時候,黑暗將會籠罩大地,萬物將會滅絕。”大衛王瓶回答,“我被封印在瓶中無數個紀元,我內心的憤怒必須以生靈的鮮血來平息。我的王,您願意讓我在您身邊獲得自由嗎?”
莫賀咄嚇得連連擺手:“別別別,瓶中的神,你還是……嗯,我明日就派人護送你去吐火羅!”
大衛王瓶哈哈大笑,煙霧收攏,縮回了瓶內。
莫賀咄鬆了口氣,想著要把王瓶送走,終歸有些戀戀不捨。正這時,門外附離兵來報:“大汗,唐朝僧人玄奘求見。”
“哦?他竟然從井裡跑出來了?”莫賀咄有些惱怒,他對玄奘一直懷有怨恨,“這和尚,在高昌就跟我搶王瓶,老子不想殺他,躲到了碎葉城,他還是陰魂不散,竟然跟泥孰勾結在一起反對我。難道老子真殺不得他嗎?讓他進來!”
附離兵出去,將玄奘帶了進來。莫賀咄坐在王座上,拿出一把彎刀,狠狠地插在了地上,卻沒有說話,細長的眼睛森冷地注視著玄奘。
玄奘合十施禮:“見過大可汗。”
“法師,你來找我,有什麼事?”莫賀咄冷漠地問。
“貧僧想為統葉護可汗收屍,超度。”玄奘平靜地道。
莫賀咄勃然大怒:“和尚,你以為我當真不敢殺你?”
“大汗,佛家真諦在於因緣迴圈,世事輪迴。自古以來,多少英雄帝王埋骨沙場,貧僧是僧人,不介入塵俗中事,只想見證這帝王末路,造化無常。”玄奘道,“今日我為統葉護可汗收屍超度,你要殺我;他日等大汗百年之後,為大汗收屍之人,不知誰又要殺他?”
莫賀咄愣了。自從他繼任大可汗以來,一直對自身的命運有種難言的憂慮,玄奘此言,正好戳中他的痛處。雖然極為刺耳,卻也生不出氣來。
莫賀咄遲疑片刻:“你……只想為統葉護收屍?”
玄奘點了點頭。
莫賀咄意興闌珊:“和尚,我給你個面子。我本想斬下他的頭顱,送給泥孰和咥力。不過……你說得對,帝王末路,英雄了一輩子,該有個人為他收屍。去吧,統葉護的屍體就在隔壁的大帳中。好好念幾卷經,給他好生超度。”
“謝大汗。”玄奘合十感謝,“另外,貧僧有一個忠告。”
莫賀咄不耐煩:“說吧說吧,老子這會兒正忙,快快說完。”
玄奘指了指大衛王瓶:“這瓶子並無神異,大汗不可依賴過深,否則必遭禍患。”
“放屁!”莫賀咄勃然大怒,站了起來,“我如今是大衛王瓶的主人,它讓我實現了這輩子最大的心願,你敢說它沒有神異?”
“沒有。”玄奘並沒有被他嚇倒,平靜地站在他對面,“大衛王瓶,只是一場陰謀。而你,不過是有些人藉以實現陰謀的傀儡。大汗,既然你如今當上了突厥可汗,此生最大的夢想已經實現,那就不必再依賴它了。早早擺脫它,說不定還能免除禍患。”
莫賀咄笑了,但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笑意,提著刀慢慢走到玄奘面前:“和尚,我如何擺脫它?”
“交給貧僧帶走即可。”玄奘坦然道。
莫賀咄勃然大怒:“早知道你想謀奪我王瓶!賊和尚,我殺了你!”
他大怒之下,一刀斬向玄奘的脖頸,刀光如雪,瞬息間就要斬斷玄奘的頭顱!玄奘眼睛眨也不眨,平靜地凝視著刀光。
便在這時,大衛王瓶突然噴出一股煙霧,宛如觸手射入了莫賀咄的鼻孔,莫賀咄一怔,隨即無聲無息地翻身倒地,彎刀也落在了一邊。
玄奘絲毫沒有驚異,他走到莫賀咄身邊,探了探他的鼻孔,發現他只是昏迷,並沒有死去,才鬆了口氣,徑直走到大衛王瓶的對面趺坐。
“阿彌陀佛,”玄奘合十,“阿卡瑪納,多謝你救了貧僧的性命。”
這次,大衛王瓶的表面沒有冒出黑煙,瓶內傳來一聲嘆息:“法師,我是魔神,您是佛子,難道你我註定要決出勝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