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城的城頭上,麴文泰和張雄也聽到了嗚嗚嗚的號角聲,兩人心裡一沉,知道三國聯軍馬上就要發動進攻了。
張雄仔細觀察著對方的陣勢,長久不語。
麴文泰急忙問:“太歡,你看他們會怎麼發動進攻?”
“不好說。”張雄搖搖頭,“騎兵攻城機動性太強,很難預測到進攻的方向。但有一點,騎兵想進攻城池,必須下馬。他們倉促而來,沒有攜帶攻城的器具,現在造雲梯肯定來不及,唯一能採用的,就是尋一些圓木來撞破城門。咱們城外沒有民房,卻有一些高大的胡楊。陛下,只要看他們在哪裡砍伐胡楊,大體就能知道進攻的方位了。”
麴文泰正要回答,忽然愣住了。只見城外的軍陣內,冒起一股濃烈的黑煙。這黑煙他當然不陌生,至少已經見過三次了,但沒有一次比這次更濃!
“大衛王瓶!”兩人失聲驚叫。
“啊哈,大衛王瓶!”兩人話音剛落,城樓上噔噔噔地跑上來一人,兩眼放光地望著城下,一臉亢奮。
竟然是莫賀咄!
的確是大衛王瓶。
先是正在拉扯的三人驚呆了,麴智盛被這黑煙一衝,稍微清醒了一些,心中震駭,手一鬆,大衛王瓶咚的一聲砸在了地上。
隨後,龍霜月支、泥孰、龍突騎支等人,甚至他們身後的三國聯軍也震驚了,大家一時忘了衝鋒,一個個垂下手裡的弓箭,呆呆地看著這隻傳說中的神魔之瓶。
“霜……霜月支……”泥孰喃喃地問,“是你嗎?”
他的話沒頭沒腦的,但龍霜月支顯然明白,也怔怔地搖頭:“不是。你看這煙霧。”
眾人凝視著冒起的煙霧,那煙霧極為詭異,顏色也與龍霜月支搞出來的不同,黑中略微帶著血紅色,兩種顏色竟然糾纏在了一起,偏又涇渭分明。更奇的是,那煙霧似乎有生命一般,冉冉升起的時候,不像從前那樣整團地冒出來,而是隻有瓶口細細的一縷,上衝之時才慢慢變粗,直升上一丈的高度,偏偏又凝聚不散。此時那黑色的煙霧在外圍裹著,而血紅色的東西在裡面翻滾扭曲,似乎一片混沌中生髮出霹靂閃電,裡面有東西正在組合、變形。
玄奘心中震懾,急忙跑過去將阿術拉了過來。那邊朱貴也驚恐地將麴智盛拉開。
玄奘低聲道:“阿術,剛才怎麼回事?”
“不知道啊!”阿術納悶道,“我幫朱總管從他懷裡奪王瓶,王瓶忽然變得滾燙,然後就……就冒煙了……”
玄奘第一次有些怔忡不安,眼睛裡露出濃濃的憂慮,喃喃地道:“難道貧僧想錯了麼?”
但麴智盛看著那煙霧,卻發瘋一般地狂笑,大叫道:“阿卡瑪納,出來!快出來!”他邊笑著,邊指著面前的騎兵,“把這些人統統給我殺掉!殺掉!殺掉!”
三國聯軍的將士駭然後退,一時人喊馬嘶,陣容混亂,好半天才算安定下來。黑煙仍在翻卷,但並沒有魔鬼現身說話,龍霜月支鬆了口氣,回頭向騎兵們笑道:“這世上哪有什麼鬼神,或許是我的墨煙石還沒用完吧!”
她話音未落,只聽空氣中猛地響起一聲尖銳的呼嘯,似乎有一股急速的風掠過大地。隨即隊伍最前面的一名騎士大叫一聲,翻身栽下了戰馬,掙了一掙,就此斃命。
龍霜月支驚呆了:“不!這不可能!”
泥孰也臉色發白,跳下了戰馬,飛快地跑到那騎士的屍體邊,細細檢視起來。玄奘也過來翻看屍體。兩人將屍體身上的鎧甲脫下,查遍了全身,卻沒有發現傷痕。
“法……法師……”泥孰渾身顫抖,“這是怎麼回事?他沒吃過熱那草啊!”
玄奘臉色難看,翻開屍體的眼皮,頓時手臂抖了一下。那屍體的瞳孔上,赫然有一個小米粒大的血點!
玄奘倒吸了一口冷氣:“阿彌陀佛,這死狀,貧僧見過!當日貧僧困在井渠中,被那些亡隋流人追殺,追殺者後來都是這般死狀!”
話音未落,只聽空氣中又響起一聲呼嘯,隨即又有一名騎兵掉下馬身亡。眾騎兵大駭,隨即又是一聲聲淒厲的呼嘯,騎兵們猶如割麥子般紛紛倒斃,三國聯軍頓時大亂,人喊馬嘶,一片惶恐。
沒有人看見兇器是哪裡來的,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縱然這些騎士再勇武,再無畏,面對一個看不見的敵人,無法與之搏殺的對手,也不禁心驚膽戰。
“穩住陣形!穩住陣形!”龍霜月支也亂了方寸,方才,她細細觀察了每一個人,想尋找真相,卻沒有絲毫髮現。這個以智慧著稱的公主,禁不住湧出一股無力感,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當初麴文泰的困境。
高昌城頭上,麴文泰、張雄和莫賀咄三人也看得瞠目結舌,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影影綽綽看見不停有聯軍的騎兵摔下馬來,然後聯軍陣容大亂。
張雄突然道:“陛下,這是咱們反敗為勝的良機啊!”
“你是說——”麴文泰也猛地醒悟。
“臣雖然不知城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聯軍士氣已經不穩。臣已經聚集了一千精銳鐵騎,若是此時出城衝擊敵陣,必然能大破之!”張雄慨然道。
“好!”莫賀咄也興致勃勃,“張雄,你若敢出擊,老子的一千附離兵也助你一臂之力!不過,擊潰聯軍之後,大衛王瓶需得交給我!”
張雄和麴文泰面面相覷,麴文泰到底是西域梟雄,當然知道這一千名附離兵的威力,略一思忖,便知道國家生死事大,也不在乎這大衛王瓶了:“好!大設,請命人馬上出擊!”
張雄和莫賀咄二人急忙跑下城樓,召集自己的騎兵。張雄是早就有備,莫賀咄也早就把附離兵聚集在了一起,打算城破時保護自己逃跑,此時正好兩軍合在一處。張雄命人開啟城門,一聲怒吼,兩千鐵騎猶如奔騰的鐵流呼嘯著殺了出去。
城門口距離三國聯軍的軍陣不過一里多遠,恰好是騎兵最適合的衝鋒距離,人力和馬力都到了巔峰,有如兩把鋒利的匕首,直插入三國聯軍之中!
龍霜月支和泥孰早就知道不妙,拼命收攏隊伍,可聯軍的騎兵一直在紛紛倒斃,直到整個軍陣恐慌地後退,距離大衛王瓶足足有七八十丈遠,才算離開了死亡的漩渦。然而這一來,已經埋下了致命的禍患,戰場之上,不管什麼原因後退,都會引發一連串的反應。同伴的死亡,未知的恐懼,陣形的混亂,士氣的頹喪,早已讓氣勢如虹的聯軍騎兵成了一群待宰的羔羊。
張雄和莫賀咄突然衝殺出來,兩者之間距離太短,聯軍士兵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這兩股鐵流狠狠地撞進了軍陣。騎兵間的對決,靠的就是機動力和速度,一方固守在原地,被另一方高速衝進來,整個軍陣會頓時崩裂塌陷。張雄和莫賀咄戎馬一生,深深明白這個道理。他們撞入軍陣後絲毫不停,繼續保持著馬匹的衝刺速度,一邊用手中的彎刀屠殺著聯軍戰士,一邊率領騎兵往來賓士,將密集的軍陣攪得支離破碎。
戰場瞬間成了人間地獄,慘叫聲、吶喊聲、刀劍碰撞聲、鋒刃入肉聲、鐵騎賓士聲、人體馬匹倒地聲、利箭呼嘯聲,一聲聲震動了大地,滿目的黃沙眨眼間便被鮮血浸泡成泥濘的血地!
“不!”龍霜月支被一群騎兵保護著,雖然無事,但看著眼前的慘象,禁不住心如刀割。她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自己如此縝密的計謀,明明已經把高昌逼到了亡國滅種的邊緣,只消自己輕輕一揮手便會永遠消失於這個大漠,為什麼突然之間,一切都顛倒過來了呢?那個大衛王瓶裡的魔鬼,明明只是自己設計出來的假象,怎麼會突然又發揮了魔力呢?
龍霜月支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戰士像綿羊一樣被屠殺,心中激怒,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掉下了戰馬。
“公主!”她身邊的騎兵大駭,急忙跳下馬把她抬了起來。龍霜月支牙關緊咬,卻是昏迷不醒。
這時泥孰披頭散髮地殺了出來,一看見龍霜月支昏了過去,急忙衝到她面前:“把公主交給我!快隨我衝殺出去!”
騎兵們急忙把龍霜月支交給他,泥孰將她放在自己馬背上,在一群騎兵的保護下拼命往外衝殺。
在修羅場之外,玄奘惶惑地注視著這場慘烈的屠殺,臉色慘白,他緊緊摟著阿術,默默地念著佛號,心中生起難以言喻的悲哀。他旁邊,是朱貴護著麴智盛,被面前的慘烈廝殺驚得發呆。大衛王瓶就在一旁,煙霧也慢慢地散了,兩人無心管它。
“快走!”四個人正看著,忽然軍陣裡響起一聲大吼,玄奘急忙望去,只見泥孰渾身是血,狼狽不堪地提著一把彎刀,保護著龍霜月支衝殺了出來。
龍霜月支此時仍然昏迷不醒。泥孰奮力兩刀,將兩名高昌騎兵斬下馬,策馬衝出了包圍,朝著北面火焰山的方向落荒而逃。
“泥孰!”麴智盛大怒,“放下霜月支!”
他四下看了看,跑過去牽來一匹無主的戰馬,翻身跳了上去,朝朱貴吆喝:“伴伴,把大衛王瓶給我!”
“哎,好好。”朱貴答應一聲,吃力地抱起大衛王瓶。
麴智盛用韁繩把王瓶捆在馬背上,兩腿一夾戰馬,潑剌剌地朝泥孰追了過去。
“師父,我也去追!”阿術飛快地跑到一邊,牽了一匹馬跳上去,縱馬也追了過去。
“阿術!”玄奘焦急不已,這時朱貴也找了一匹馬,打算去追麴智盛,玄奘不由分說奪了過來,翻身上馬,朝著阿術追了過去。
“哎哎,法師,您怎麼搶我的馬!”朱貴跳著腳追,但玄奘已經去得遠了。
朱貴焦急不堪,四處亂尋,終於找到一匹馬,剛騎上去,猛然一支利箭呼嘯而來,正中馬頸,那馬長嘶一聲,翻身栽倒。朱貴撲通跌了下來。還沒等他爬起來,就見莫賀咄大呼小叫著:“麴智盛,給老子停住!你父王答應老子了,那王瓶是我的!”
他率領十幾名附離兵從軍陣中殺了出來,朝麴智盛追了過去。
朱貴呆呆地看著戰場,此時三國聯軍已經徹底潰敗,五千騎兵戰死者將近三千,戰場上層層迭迭都是人屍馬屍,慘不忍睹。剩下的人在龍突騎支的率領下倉皇而逃,張雄苦追不捨,竟然以不到一千人追得龍突騎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追的追,逃的逃,方才還如修羅地獄般的戰場,眨眼間已是寂靜無比。此時是正午時分,陽光照耀著滿地的鮮血,有些人剛剛死去,鮮血仍在汩汩流淌,寒冷的空氣裡,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天上不知何時盤旋著大片的禿鷲,這些獵食者即將享受一頓難得的美餐,耐心地等候著,等候著戰場上的呻吟者、掙扎者最終斃命的一刻。
朱貴默默地看著,忽然長嘆:“這場局終了的時候,到底誰才是那陷坑裡的獵物?”
這時王城城門大開,馬蹄聲震動大地,卻是麴文泰眼見大勝,率領大軍出城了。朱貴整了整衣袍,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朝著麴文泰的方向迎了過去。
玄奘策馬狂奔,很快就追上了阿術,兩人循著麴智盛奔行的軌跡,朝著火焰山的方向追了過去。
高昌城外是連綿的葡萄園,再往北就是通往火焰山的荒涼沙磧,走十幾裡就到了火焰山下,二人順著河谷進入新興谷,就開始在西岸狹窄的山路上飛馳,向著河谷深處走去。兩側的火焰山在暗淡的烈日映照下,通體火紅,有如兩座燒紅的熔爐,使人心神恍惚,只怕瞬息間就化作了飛灰。
山路曲折,兩人都看不見前面的麴智盛,更看不見泥孰和龍霜月支,然而山谷內蹄聲迴盪,倒也不虞追丟了。
“阿術,”玄奘瞧著阿術緊張專注的模樣,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大衛王瓶,對你就那麼重要麼?值得你不惜生命也要得到它?”
阿術愣了愣:“師父,您知道了?”玄奘默默地點了點頭,阿術露出羞愧之色,“對不起,師父,我騙了您。”
“無妨。”玄奘笑著擺手,“貧僧便如那和尚手裡的木魚,只要能讓你心願達成,隨意敲便是了。”
“師父,我……”阿術眼圈紅了,“師父,這世上從未有人像您對我這麼好。”
玄奘長嘆一聲:“你還是個孩子,等你長大後便會明白,對你最好的是你的親人。他們才是這世上最關心你的人。”
“親人麼……”阿術怔怔地想著,淚水滾滾而落,他拭拭淚,似乎下定了決心,仰起頭看著玄奘,“師父,我騙了您,我不是撒馬爾罕人,我是波斯人!”
“我知道。”玄奘笑著。
阿術頓時驚呆了:“這您也知道?”
玄奘點點頭:“當初我埋葬你叔叔耶茲丁的時候,發現他身上有帕提亞和麻裡兀等國的關防過所。帕提亞和麻裡兀都在撒馬爾罕以西,靠近波斯。所以你們必定是從波斯出發,經過帕提亞和麻裡兀等國,再經由撒馬爾罕,到達西域。”
阿術這下真的震驚了:“那……那您為何……”
“為何不揭穿你麼?”玄奘笑了笑,“你還是個孩子,在這異國他鄉,孤身一人,想要隱瞞自己的身份,貧僧又怎麼會揭穿呢?阿術,你的確有個父親麼?”
阿術露出濃濃的思念:“嗯。”
“那麼,貧僧的承諾依然有效。”玄奘道,“我會將你送回家鄉,送到你父親身邊。”
阿術苦澀無比:“可是,師父,我卻不能回去。”
玄奘驚訝無比:“為何?”
阿術猶豫半晌,才道:“師父,我跟您說實話吧!我叔叔耶茲丁,其實是波斯皇帝的密使,他不遠萬里來到西域,負擔著皇帝的秘密使命,就是要護送那大衛王瓶前往大唐!”
玄奘一怔:“那大衛王瓶是波斯皇帝要送到大唐的?”
“沒錯。”阿術道,“具體原因我並不清楚,我還小,有些事叔叔也不會跟我講。來的時候,叔叔向皇帝許下了誓言,哪怕死後不得葬入寂靜之塔,也要完成使命。我的家族在波斯是個望族,父親正是要讓我見識絲路的繁華,以後接手家族的生意,才讓叔叔帶我一路東來。沒想到叔叔卻……”他聲音哽咽,擦了擦淚水,“師父,大衛王瓶在叔叔的手中失落,我必須幫他找回來,然後送到大唐!”
玄奘皺緊了眉頭,似乎思忖著什麼,半晌才道:“當初在伊吾,也是你暗中潛入驛館去刺殺麴智盛吧?還殺了他的三個守衛?”玄奘問。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