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阿術坦然道,“但是我不想殺人,只想拿走大衛王瓶,我用磚頭砸了他們的後腦勺。”
玄奘哭笑不得,這孩子當真是人小鬼大,竟然敢闖進驛館,還把身經百戰的王宮宿衛給整得灰頭土臉。
阿術見他不說話,以為他生氣了,不禁有些忐忑,側過頭望著他,道:“師父,幫幫我。”
“阿術。”玄奘想了想,道,“佛家講因緣生滅,此滅故彼滅,此生故彼生。這大衛王瓶既然來到高昌,自然有它的因,還會有它的果。這些事情是你所無法控制的。你還小,不要去承擔你無法承擔的責任。正如高昌王城即將破滅之時,多少勇士手中有刀,胯下有馬,卻依然看著城頭的煙火垂淚泣血,而無法阻止。阿術,我不希望你為了這個邪物而徒然犧牲。”
“師父。”阿術低聲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可這是我的使命。失落了大衛王瓶,我的生命就再也沒有意義了。師父,我想完成使命,然後站在波斯的陽光下。”
玄奘沒有再說什麼,心中暗暗感慨。
這時,兩人已經追進了天山深處,山路上已經有了白皚皚的積雪,溼滑無比,兩人放慢了速度,小心謹慎。正奔行中,玄奘忽然勒馬停住。
路已經到了盡頭。前面是一座低矮的山嶺,泥孰牽著龍霜月支的手,就站在山峰上,兩人的馬匹則留在了山下。或許是因為前面無路可走了,兩人眺望著前方,有些惶惑。而在山腳下,麴智盛正抱著大衛王瓶往上爬,距離兩人已經不遠了。
阿術大喜,跳下馬來:“師父,快走!”
玄奘急忙阻止:“等等,阿術,你有沒有發覺這山嶺有些古怪?”
阿術詫異地看了看,似乎有些不解。玄奘指著周圍:“你看,這裡是天山深處,隆冬積雪,大雪鋪滿了所有山峰,為何這座山嶺卻沒有一點積雪?”
阿術這才注意到,這座山嶺果然沒有雪,光禿禿的石頭和植被裸露著,也沒有什麼大樹,只有低矮的野草。更奇的是,不少野草都綠意盎然,似乎嚴寒隆冬絲毫侵襲不到這裡。
兩人這麼一耽擱,就聽見身後的山谷中傳來急促沉悶的馬蹄聲,兩人回頭望去,只見遠處的山路上,一隊十餘人的騎兵正疾馳而來。雖然看不清面孔,但從裝束上卻能分辨,竟然是莫賀咄到了。
“走,先上去再說。”玄奘當機立斷,拉著阿術往山上爬去。
兩人越爬越感到怪異,只覺越往上走,溫度越高,到了後來,竟然渾身悶熱,似乎地下有一座巨大的火爐烤灼著山嶺。
這時,麴智盛已經爬上了山嶺,他把大衛王瓶放在地上,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氣喘吁吁地望著龍霜月支,一臉溫柔:“霜月支,不要怕,我來救你了。”
“呸!”泥孰大怒,抽出彎刀指著他,“麴智盛,莫要以為我怕了你!”
麴智盛踢了踢腳下的大衛王瓶,獰笑道:“泥孰,如今大衛王瓶已經證明了它是真正的魔物,也證明了霜月支不曾騙我,你還糾纏著她作甚?”
泥孰又急又怒,但看著大衛王瓶,眼神中卻充滿了恐懼:“你……你瘋了嗎?霜月支的確只是在騙你,她沒有愛過你!”
“放屁!”麴智盛大吼,唰地抽出彎刀,搭在了自己胳膊上,“她到底愛不愛我,咱們就讓大衛王瓶來評判吧!”
說著,他就要一刀割下。玄奘和阿術恰好此時爬上了山嶺,急忙叫道:“三王子,不可莽撞!”
玄奘一邊喊著,一邊跑到麴智盛身邊,這時玄奘才赫然發現,泥孰和霜月支的身後,竟然烈火熊熊,彷彿整座山都在燃燒,巨大的熱浪撲面而來,整個人猶如置身火爐之中!
他仔細一看,原來這山峰的後面,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天坑,坑裡面佈滿了火紅的石炭1。那石炭裸露地表,堆積如山,也不知何年何月,竟然自行燃燒起來,將整座山峰燒得通紅,晝夜不息。玄奘這才恍然大悟,想起昨日王妃拜求自己,將她和麴德勇的屍體合葬在天山峽谷裡的火焰熔爐中,原來便是此處!
玄奘跑到麴智盛身後,便被那股熱浪吹得無法再前進,前面的泥孰和龍霜月支,實在是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麴智盛見玄奘上來,立刻將彎刀指向了他,冷冷地道:“法師,你把我害到了這種地步,還不夠嗎?”
玄奘誠懇地道:“三王子,貧僧是佛徒,斷然不敢有害人之心。貧僧來到這裡,是不想三王子鑄下大錯!”
“我會鑄下什麼大錯?”麴智盛冷笑。
玄奘指了指龍霜月支:“你再催逼一步,難道要讓她跳下火焰熔爐嗎?”
麴智盛似乎這時才注意到,龍霜月支的身後是燃燒的煤田,頓時吃了一驚,急忙扔下彎刀,一臉焦急:“霜月支,你……你怎麼跑到這種危險的地方?快回來!快回來!”
泥孰鼻子都氣歪了,心道,這還不是被你逼的嗎?這時又假惺惺的,到底玩什麼花樣?
龍霜月支對麴智盛了解甚深,知道他哪怕行事再荒唐,也都是一片赤誠,忍不住苦澀地一笑:“三王子,我究竟有沒有騙你,你心裡其實是明白的,對麼?”
麴智盛見燃燒的煤田烤得她頭髮都有些焦枯,焦慮無比,哀求道:“霜月支,你騙不騙我都不打緊,你先……先過來這邊好不好?那太危險了……太危險了啊!”
“危險麼?”龍霜月支扭頭看了一眼腳下燃燒的煤田,淒涼地笑了笑,“三王子,自從在交河城外,我騎著馬從赭石坡上一躍而下,就已經把命賭進了這場局中。我隨你前往高昌王宮,密謀覆滅高昌,身邊到處都是敵人,一個不慎,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我能活到今日,已經是僥倖了!”
麴智盛痛苦地凝視著她,說:“霜月支,他們都當我瘋了,都當我傻了,其實我沒有瘋,也沒有傻,法師他們一直讓我相信你是在騙我,來到我身邊是為了滅亡高昌。我不願相信,為什麼?不是我糊塗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而是我想留著你和我最美的回憶。真的,霜月支,你在我身邊這一個月,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也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回憶。你既然終將離我而去,為什麼我不能留著這段回憶來陪伴自己?為什麼我非要讓自己面對真相?”
“可是,”龍霜月支有些吃驚,“可是我對你的感情都是假的!”
“假的嗎?”麴智盛溫柔地笑了,“讓法師說說,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在佛家看來,眼前這個世界都是虛妄,可在我看來,腳下的螞蟻也在真實地生活著。霜月支,便是你欺騙我,在演戲的時候,不是也在用心地演嗎?你難道不曾將自己當作那個愛我的人,難道不曾讓自己沉浸在愛我的情緒中嗎?”
龍霜月支聽著,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她慢慢回憶著自己在高昌王城時與麴智盛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霜月支,如果你對我真正用了心,那就是愛呀!這輩子,你可曾對別人這麼用心過嗎?”麴智盛幸福地笑著,慢慢向她伸出了手,“來吧,霜月支,如果你想走,那便走吧!我只當你離我而去了,但我仍然相信我們愛過。”
龍霜月支也有些迷茫了:“那是愛嗎?”
“是。”麴智盛肯定地點頭。
“不是!”泥孰大吼,“霜月支,你的智慧哪裡去了?你的聰明哪裡去了?他是在蠱惑你!”
麴智盛憤怒地盯著他:“泥孰,我問你,你是愛她的嗎?”
“是!”泥孰毫不猶豫地大聲道。
“我也是。”麴智盛點了點頭,“那麼,到底是你愛她深?還是我愛她深?”
“我!當然是我!”泥孰大聲道,“三年前,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她,當年焉耆王答應了我的求婚,要把她嫁給我。是我覺得她年齡尚小,我愛她,疼惜她,才約定三年之後再娶。你為了所愛的人,願意忍受等待她三年嗎?”
“很好。”麴智盛凝定無比,走到了泥孰身邊,兩人面對面怒目而視。
“泥孰,”麴智盛有些淒涼,“我今生是註定要失去霜月支啦!但我相信,我愛她一定比你多,今日,我們下個賭注!”
“啊哈,他們在這裡!”這時,山坡上傳來了莫賀咄的聲音,玄奘和阿術扭頭看去,只見莫賀咄率領十幾個附離兵也爬上了山坡,呈半包圍狀,將他們團團圍住,一個個弓箭上弦,箭鏃對準了眾人。
麴智盛扭頭看了莫賀咄一眼,沒有理會,冷冷地盯著泥孰:“咱們賭的就是,到底誰最愛霜月支!”
“如何賭?”泥孰問。
“你讓霜月支到一邊去。”麴智盛語氣平靜。
泥孰有些詫異,麴智盛把手中的彎刀一扔,嘲諷道:“怕我傷害你嗎?兩個男人的事,何必讓女人夾在中間?”
突厥戰士最受不得這種羞辱,泥孰臉色鐵青,輕輕把龍霜月支推到了一邊。龍霜月支低聲道:“泥孰,別跟他賭。”
泥孰也把彎刀扔掉,傲然道:“我,阿史那的子孫,狼祖的後裔,如何會懼怕一個小小的賭約?麴智盛,你要怎麼賭?”
“大衛王瓶就在這裡。”麴智盛指了指旁邊的王瓶,“我,麴智盛,今天就向阿卡瑪納許下最後一個願望:咱們攜手跳下這火焰熔爐,誰愛霜月支多一些,大衛王瓶就讓誰活下來!”
玄奘等所有人都愣住了,連山腰處的莫賀咄也被嚇住了。這個高昌王子瘋了,真的瘋了。那燃燒的煤田便是扔下一塊鋼鐵也能熔成水,何況一個大活人?只怕把大衛王瓶給扔下去,阿卡瑪納也得完蛋。
“你……你他媽瘋了!”泥孰看了看身後的火焰熔爐,擦擦臉上的熱汗,一時無語。
“哈哈,我瘋了嗎?”麴智盛哈哈大笑,回頭朝著龍霜月支淒涼地一笑,“霜月支,我是為你而瘋。”
說著他大吼一聲,合身撲了上去,抱著泥孰的腰,滾下了山崖,泥孰躲閃不及,兩人翻滾成一團,朝著火焰熔爐跌了下去。
“啊——”玄奘和龍霜月支同時發出一聲驚叫,撲過去抓兩人,但誰也沒來得及,兩人已經滾下了山坡。玄奘和龍霜月支到了懸崖邊,身子險些栽下去,幸虧這時阿術跑了過來,伸手拽著玄奘,玄奘又拽著龍霜月支,雖然阿術人小力氣小,但這麼稍微一借力,便沒掉進去。
龍霜月支站穩後,立刻丟開玄奘,衝到山崖邊往下看,這才暫時鬆了口氣。此處的懸崖並非筆直的,而是呈八十度的陡坡,山坡上有不少突起的石頭,此時,泥孰兩隻手緊緊摟著一塊突出的岩石,麴智盛卻抱著他的腰,腳下明明有借力的石塊,卻不踩,兩條腿亂蹬,拼命把泥孰往下拽。泥孰一張臉憋得通紅,那灼熱的岩石燒得他的手吱吱冒煙,卻死也不敢撒手。
“麴智盛,咱們有話好好說,你趕快上來!”龍霜月支急得花容變色,急忙解下腰帶垂了下去,玄奘也趴在她身邊,幫她拉著腰帶。即使趴在山崖上,他們也被煤田那股燃燒的熱浪衝得兩眼睜不開,頭皮都似乎烤焦了一樣。
泥孰兩隻手抱著岩石,眼見得腰帶垂在面前,卻不敢鬆手去抓,嘴裡憋著一口氣,更不敢開口說話。麴智盛全身懸空,聽到龍霜月支的聲音,喃喃地道:“霜月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事,你知道是什麼嗎?”
“不知道。你上來跟我說好不好?”龍霜月支焦灼無比,卻沒有一點辦法。
“那就是,為你而生,為你而死。”麴智盛聲音哽咽了,“霜月支,我是真的愛你,但這輩子我沒有福氣陪伴你了。這個泥孰,我知道你並不愛他,只是你父親貪圖他的權勢才把你嫁給他的,那我就拖著他一起死。讓你自由自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放……放屁。”泥孰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隨即就手一鬆,險些脫手,嚇得他趕緊抱緊了岩石。
龍霜月支眼淚噴湧:“智盛,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嗎?你拖著泥孰一起死,你固然清淨了,可他死後突厥王廷遷怒於我,你讓我怎麼承受?”
這一節麴智盛卻沒想到,不禁有些愕然,猶豫片刻:“法師,麻煩您告訴統葉護可汗,就說泥孰是死在我的手中。請他不要為難霜月支。”
“三王子,”玄奘道,“泥孰是突厥十姓部落的主人,即便統葉護可汗能諒解,可你難道要貧僧挨個去勸說十個部落嗎?快上來吧,你的心,公主已經看到了,相信你們定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她不愛我。”麴智盛失聲痛哭,“我即便等到天山的雪全部融化,交河的水全部流乾,也無法讓她愛我。”
這時,泥孰已經撐不住了,手掌慢慢地往下滑,他不敢說話,只是仰著臉祈求地望著龍霜月支。龍霜月支悽然道:“麴智盛,你真的要逼死我嗎?好,你想死,我就陪你一起死!”
說著,她鬆開腰帶,霍然站了起來,飛身向下跳去。玄奘大駭,急忙撲過來拽住她,將她拖在了山崖邊:“公主,千萬不可!阿術,拿好腰帶!”
阿術趕忙趴在地上,抓住腰帶。
龍霜月支兩條腿墜在下面,手臂卻被玄奘拉著。麴智盛在底下喊:“法師,霜月支怎麼了?”
“她要往下跳!”玄奘喊,“貧僧快拽不住她了。”
麴智盛大駭,聲音都顫抖了:“法法法……法師,麻煩您千萬拽緊了,別讓她掉下來。霜月支,你別嚇我好不好?”
龍霜月支神情淒涼:“智盛,泥孰,我不知道我愛誰,但我知道,這世上最愛我的只有你們,你們死了,我何必苟活?我的局已經了結,那就讓我這條命也隨之而去吧!咱們三個人死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不好!”麴智盛大哭,“霜月支,你上去好不好?”
“你死,我必死。”龍霜月支道。
“我……”麴智盛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火焰熔爐,一臉留戀,彷彿那裡是天堂,“法師,我求求你拽緊了。霜月支,我不死了,你也別死好不好?我求求你了,你要真愛泥孰,我放你們走!只要你一輩子幸福,讓我怎麼樣都行。”
“好!”龍霜月支道,“你放了泥孰,你們一起上來。”
麴智盛長嘆一聲:“我會放了泥孰,但我就不上去了。霜月支,這裡就是我的歸宿了。祝你和泥孰一生幸福吧!等你們孩子大了,帶他來這裡看看我,我就滿足了。霜月支,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