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裡已經坐了不少人,大多是研究生和博士生,本科生很少。
鄭儀的視線不露痕跡地掃過最後一排,有一個約莫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樸素,正低頭翻閱筆記本。
王振國。
鄭儀呼吸平緩,步伐穩定地走到中間靠前的位置坐下。
他表現得與平常無異,彷彿根本不知道後排坐著什麼人,只是專心等待課堂開始。
徐教授準時走上講臺,目光在全場一掃,在看到鄭儀時微微點頭。
“各位同學,今天我們要討論的是一個看似簡單卻又極其複雜的問題。”
徐教授敲了敲黑板。
“在執法時,究竟能不能因為‘情況特殊’而超越法定許可權?”
徐教授連續叫了幾位學生回答,答案中規中矩。
“要嚴格依法辦事。”
“執法者不能濫用自由裁量權。”
“特殊情況可以適當調整,但要報備。”
臺下響起零星掌聲,後排的王振國表情平靜,只是偶爾在筆記本上寫幾個字。
徐教授點了點頭,目光不經意地在教室中轉了一圈,隨後突然一笑:
“鄭儀,你說說看?”
鄭儀心頭微跳,知道該自己上場了。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語氣不卑不亢:
“徐老師,我確實查到一些有意思的案例。”
“哦?說來聽聽。”
徐教授手指輕點講臺,似乎在示意他放手發揮。
鄭儀微微一笑,沒急著談法律法規,而是先丟擲一個問題:
“假設某個城市的城管部門發現一個違規擺攤的小販,是個單親媽媽,孩子重病,她靠賣早點籌藥費,城管隊長‘出於同情’,默許她繼續經營。各位覺得,這個行為合理嗎?”
教室裡安靜了幾秒,很快有學生舉手:
“合情但不合理,法律不能因為同情而打折扣。”
鄭儀點點頭,卻又反問道:
“但如果法律徹底無視現實困境,它還算‘正義’嗎?”
這句話讓現場瞬間陷入思考。
王振國目光終於透露出一絲興趣,有些好奇鄭儀接下來的回答。
鄭儀繼續道:
“我在研究時發現,西方行政法裡有‘比例原則’,強調執法時必須衡量手段與目的的平衡。”
“而我們最新的《行政處罰法》修訂草案裡,其實也寫進了類似條款,‘可以酌情減輕或不予處罰,但不得以此為由擅自突破法定許可權’。”
徐教授眼睛一亮:
“你的意思是?”
“我的結論是……”
鄭儀目光沉穩,環視眾人。
“法律的剛性和執法的溫度,從來都不是對立的。真正成熟的法治理念,應該是‘底線不可破,但執行可以活’。”
教室裡響起一片低聲討論。
後排傳來一聲輕咳。
王振國放下鋼筆,抬頭直視鄭儀:
“同學,你提到的修訂草案條款,目前還在徵求意見階段。”
他手指輕敲桌面。
“如果未來真寫進法律,你覺得基層執法人員能把握好這個度嗎?”
整個教室瞬間安靜。所有人都轉頭看向這個突然發言的陌生中年男人。
鄭儀心跳陡然加速,但他強迫自己穩住呼吸。這一刻他等了太久。
他直視王振國的眼睛,語氣平靜又不卑不亢:
“這位老師問到了關鍵。基層執法的困境,從來都不是不懂法,而是如何在冰冷的條文和滾燙的現實間找到平衡點。”
鄭儀說著,從包裡抽出一份裝訂整齊的調研報告:
“我收集了6個街道執法隊,記錄了他們遇到的147個'特殊情況'。”
他翻開其中被熒光筆標註的一頁:
“比如這個案例,無證經營的煎餅攤主在查處時突發心梗,執法人員不僅沒扣押裝置,還湊錢送他就醫。後來這個隊長告訴我:‘法律必須執行,但執法者首先得是人'。”
教室裡落針可聞,連徐教授都驚訝地挑起眉毛,這份紮實的調研完全超出課程要求。
王振國的目光在報告封面上停留許久,突然問道:
“如果讓你來制定配套細則,你會怎麼設計裁量標準?”
“三層篩子。”
鄭儀伸出三根手指。
“一看是否威脅公共安全,二看違法者主觀惡意,三看是否窮盡其他管理手段。”
他頓了頓。
“最重要的是,必須全程留痕,接受紀檢隨時抽查。”
鄭儀的發言結束,教室裡一片寂靜。
徐教授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王振國身上,兩人短暫地對視了一眼。
“鄭儀同學的案例分析角度很新穎。”
徐教授頷首。
“法律不僅是紙面的條文,更是現實的實踐。”
臺下響起一陣掌聲,許多同學回頭打量鄭儀,低聲議論著。
而坐在最後一排的王振國已經合上筆記本,神色平靜地站起身,朝教室外走去。
他沒有表態。
鄭儀望著王振國的背影,心中微微波動,卻並未慌張。他記得徐教授的話:
“讓他‘記住’你,而不是刻意讓他‘欣賞’你。”
顯然,這位組織部的領導已經記住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