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27

第190章 進如山胡桃叢,擺如海子樣陣(8K大

集寧海子湖畔的草原,一夜之間,從牛羊的牧場,變成了十數萬蒙古勇士的獵場。

秋草枯黃,被清晨的寒霜打得低垂,廣袤的原野上,兩支大軍東西對峙,沉默如山。

東邊,是自老哈河遠道而來的察哈爾部。

林丹汗的大纛在風中獵獵作響,玄黑色的旗幟上,描金的狼圖騰彷彿要擇人而噬。

西邊,則是蒙古右翼諸部聯軍,土默特順義王、哈喇沁汗阿海、伯言黃臺吉等人的旗幟聚在一處,顏色圖騰各異。

兩邊的陣型如出一轍,皆是成吉思汗傳下的魚鱗大陣。

中軍沉穩押後,左右兩翼如張開的利爪般前置,前衛部隊頂在最前方,整個大陣呈現出一個厚重的凸字形結構。

(附圖,來自論文《蒙古馬與古代蒙古騎兵作戰藝術》,當然實際作戰會有很多變種,以後有機會寫到再說。)

大陣之外,是散如蜂群的托勒赤,這些警戒騎兵往來馳騁,警惕地注視著周遭的一切動向。

而更外圍,則是阿勒斤赤(偵查騎兵)的戰場。

這些人在方圓數十里之內,以五人為一隊,互相驅逐,互相廝殺。

以最原始的方式,爭奪著戰場的視野,試探著對方的虛實與勇氣。

……

戰場的西北角,一支順義王麾下的阿勒斤赤小隊,與一支察哈爾小隊幾乎同時發現了對方。

廣袤的草原上,第三隻隊伍遠在數里之外。

沒有絲毫猶豫,兩邊的探馬赤長官,兩個素未謀面的蒙古漢子,做出了映象般的反應。

“嗡——”

弓弦震動,雙方各射出一支鳴鏑,作為挑戰的宣告。

隨即,他們同時撥轉馬頭,催動戰馬,開始了對向衝鋒。

騎手們俯下身子,緊貼著馬背,胯下的戰馬感受到了主人的戰意,開始逐步提速。

慢步、快步、跑步、襲步!

戰馬粗重地喘息著,鼻孔中噴出白色的熱氣,與生俱來的好勝心,刺激著它們幾乎用盡全力地衝刺。

馬蹄聲由疏到密,最終連成一片,快得只聽見兩個蹄音。

僅僅是片刻,雙方的速度就提升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

距離迅速拉近。

雙方再次張弓搭箭,快者射出兩箭,慢者不過射出一箭,便不得不抽出彎刀,緊緊握在手中。

然而,在這等風馳電掣的速度和腎上腺素飆升的緊張之下,箭矢的準頭大打折扣。

這場小小的遭遇戰中,無人中箭,也無人落馬。

依舊是五對五!

雙方仍在加速!仍在對沖!

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順義王小隊的隊長,那個年輕的土默特勇士,心臟狂跳,手心已滿是汗水。

他竟然不自覺地向左撥動了馬頭。

這是一個近乎本能的反應,如此一來,整支小隊便能從對方的右側斜切而過,用自己慣用的右手去攻擊敵人。

這樣雙方交錯而過,縱然互有傷亡,也不至於雙雙撞成肉末。

然而,騎兵交戰,勇氣便是最鋒利的武器。

先調轉馬頭,便是先暴露了自己內心的怯懦。

對面,那名察哈爾小隊的隊長臉上,綻開一個獰厲的笑容。

他看穿了對手的膽怯。

他竟是方向不改,依舊如一支離弦之箭,筆直地朝著順義王小隊直衝而去!

草原上的狼,從不因對手的數量而退卻,只因頭狼的眼神而前進。

對方的怯懦極大地鼓舞了這隻小隊,所有人紛紛緊隨隊長,奔襲而至。

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恐懼,在順義王小隊五名騎兵的心中急劇放大。

對沖,是勇者的遊戲。

一旦兩支高速賓士的騎兵小隊撞在一起,沒有任何一方有生還的可能。

飛馳的戰馬和脆弱的血肉之軀,會將一切碾成碎片,潑灑在這片枯黃的草地上。

幾乎是不約而同,整個順義王小隊齊齊更大幅度地撥動了馬頭,向著左側狼狽地迴旋而去。

他們慫了!

局勢已定!

察哈爾的騎手們沒有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發出一陣野獸般的呼喝,順勢銜接而上,如一群惡狼,死死咬住了順義王小隊的左後方。

一場不對稱的屠殺開始了。

察哈爾小隊人人用右手揮舞著兵器,輕而易舉地攻擊著對手毫無防備的左側。

刀砍!錘砸!

只一瞬間,一名落在最後的土默特騎兵,便被一柄沉重的骨朵砸中後心,慘叫一聲,滾落馬下。

然而,硬切對方的左後方,終究是讓察哈爾小隊失速更多。

剩下的四名土默特騎兵拼命打馬,逐漸脫離了刀錘的攻擊範圍。

“呸,一群慫貨!”

察哈爾的隊長不屑地啐了一口,他沒有下令追擊,因為遠處一隊新的阿勒斤赤已遠遠出現在視野之中。

他翻身下馬,站定步子,屏息凝神,朝著逃竄的背影射出了幾箭。

運氣不錯,其中一箭射中了一匹戰馬的後臀。

可惜,那戰馬受了傷,反而發了性,速度愈發快了,嘶鳴著衝到了最前頭。

得,運氣不好。

察哈爾的隊長也不在意,翻身上馬,帶著手下兜回了原來的戰場。

那土默特部的騎兵在高速賓士中被敲下了馬,所受的鈍器和刀傷倒是小事。

但他的小腿卻扭成了奇怪的形狀,森白的骨頭茬子都翻了出來。

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終究只是徒勞。

看到隊長走近,他的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欲,嘴角湧出血沫,掙扎著哀求道:“饒……饒命……我投降……我願意投降……看在佛祖的份上,看在長生天的份上!”

那名隊長低頭看了看他,又瞥了一眼他嘴角不斷冒出的血泡,搖了搖頭。

“你傷了心肺,活不久了。”

隊長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說著,他翻身下馬。

絲毫不顧騎兵徒勞的哀求,伸腳將他推倒在地,反手抽出彎刀,往他脖頸上一架,然後用力一壓。

一顆頭顱被輕易碾下,鮮血頓時染紅了草地。

“阿彌陀佛,願你往生極樂。”隊長低唱一聲,便將頭顱上的髮辮抓起,綁在自己的馬鞍一側。

“走!回營休整!有了這顆人頭,咱們這陣就算交了差了!”

“哈哈哈!走走走!”

這隻探馬赤小隊發出一陣張狂的笑聲,擁著他們的長官,往東方的大營回奔而去。

整座集寧海子湖畔,十餘里寬的戰場之上,數百支這樣的阿勒斤赤小隊輪番出陣,捉對廝殺。

有時候,是察哈爾人獲得了勝利。

有時候,是蒙古右翼的勇士技高一籌。

而更多的時候,兩邊根本就不對沖廝殺,也不產生任何傷亡。

雙方只是在賓士中射出幾箭,圍繞著某個區域做了一些驅逐與反驅逐,便回本陣騰換馬匹去了。

但哪怕是這樣的空跑,也是戰場區域爭奪的一環。

一個個低矮的緩坡,一個個不起眼的的水坑,或許無關數萬兵馬的勝負大局,卻決定著這一隊隊阿勒斤赤的生死。

當然,地形、戰術、技巧這些因素加起來,都遠遠不及勇氣這個因素重要。

因為,以上的任何因素,在騎兵戰中,某種意義上都不過是為了增強勇氣而已。

越相信自己能贏得勝利的,越看見自己將要勝利的,往往就越能贏得最終的勝利。

再沒有比可能的勝利,更能增強勇氣的手段了。

如此一來,整個戰場的視野控制權,或者說,戰場的主動權,終究還是在一次次微小的勝利和失敗中,慢慢從蒙古右翼聯軍這邊,滑向了察哈爾一方。

……

蒙古右翼陣中,一處略高的緩坡處,立著一根繪著蒼鷹的大旗。

旗下,土默特順義王卜失兔、哈喇沁汗阿海、伯言黃臺吉等幾位右翼諸部的首領,均是面色鐵青。

他們的目光,都注視著前方那片廣闊而混亂的戰場。

“只能出陣了。”汗阿海的聲音沙啞而沉重,“再這麼耗下去,過不了一個時辰,林丹汗的探馬赤就要推到我們大陣面前來了!”

“要是讓他們的探馬兜到後側去,這仗就更難打了。”伯言黃臺吉也點頭附和,“哈喇沁這邊,我領兵去衝一下。只要今天能把他打痛,這場仗未必不能再往後拖拖。他遠道而來,拖得越久,對他越不利。”

順義王卜失兔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點了點頭。

他正欲讓自己的心腹敖卜言臺吉出陣,眼角的餘光,卻鬼使神差地瞟到了不遠處素囊臺吉那張桀驁不馴的臉龐。

那是他汗位競爭者的臉,一張讓他憎恨了二十多年的臉。

卜失兔的動作頓住了。

一個念頭,如毒蛇般從心底鑽了出來。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素囊臺吉,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

“土默特部,確實需要一個真正的勇士來帶領。”

“素囊臺吉,是你證明自己的時候了。你帶你的兵馬為左翼,與伯言黃臺吉一同出陣吧。”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之前來援的那十餘名臺吉,也都撥到你的下面去,聽你號令。”

素囊臺吉先是一愣,隨即嗤笑一聲。

他聽出了卜失兔言語中的虛偽,也看穿了這背後的算計。

但他沒有拒絕。

草原上的陰謀,終究需要刀子說話。

面對戰火的土默特部,或許會重新思考,他們究竟需要一個怎樣的王。

“打得太醜陋了。”他輕蔑地看了一眼卜失兔,“你還是睜大眼睛,看看我是怎麼打的吧!”

說罷,他轉身便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直接翻身上馬,奔向自己的部眾。

緩坡上,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汗阿海看著順義王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突然心中毛骨悚然。

——他心中有了一個不妙的猜測。

汗阿海心中沉吟片刻,已然有了打算,但面上卻一點不顯,只是說道:“我也下去準備一下,若需要衝陣,傳信來說便是。”

說罷,他也騎馬而去了。

緩坡上一片安靜,只聽得大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片刻之後,順義王卜失兔才轉過頭,看向一直侍立在身後的長子俄木布,嘆了口氣。

“你下去,將中軍準備好,要保證好……我們退往青城的後路。”

俄木布卻沒有立刻動身。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阿布,既然覺得不能勝,又為何要打?”

卜失兔轉頭看向自己的兒子,難得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裡充滿了苦澀和無奈。

“等你以後就明白了。”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有些仗,是不得不打的。”

“別問這麼多了,下去準備吧。”

“是,父親。”俄木布躬身應道,然後轉身離去。

卜失兔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那片已經風雲變幻的戰場。

隨著蒙古右翼聯軍這邊,素囊臺吉和伯言黃臺吉的出陣前壓。

戰線最前方的阿勒斤赤們頓時如潮水般向兩側散去,所有人的焦點,都轉向了即將碰撞的兩支大軍。

甚至有些探馬小隊,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捉對廝殺,紛紛側過身來,像觀眾一樣,注視著戰場最中央的動向。

……

“終於忍不住了麼?”

東面,察哈爾的大陣之中,林丹汗冷冷一笑,眼神中滿是嘲諷。

他沉思片刻,果斷開口:

“傳令!讓桑哈兒寨領阿喇克綽特部、拱兔領多多羅特部,各領部屬出擊!”

傳令兵高聲應諾,飛速策馬遠去。

林丹汗眯起眼睛,看向那片已經開始沸騰的戰場。

來吧,先送點甜頭給你們嚐嚐。

可別連這點甜頭,都吃不下啊?

……

此時,天光終於大亮,籠罩在草原上的薄霧徹底散去,戰場的形勢陡然加速。

沒有什麼後世文人臆想出來的,愚蠢的牆式衝鋒。

這群在西伯利亞寒風中長大的蒙古人,只相信他們祖祖輩代代傳承下來的戰術,最樸實,也最考驗騎手本能的戰術。

——進如山胡桃叢,擺如海子樣陣!

兩邊幾乎做出了完全相同的選擇。

四個部落,數千名率先出陣的騎兵,自動分作了二三百人一隊的小隊。

戰場之上,沒有固定的戰線。

所有的小隊都在追逐著他們對手的左後側,試圖從對方最脆弱的地方發起攻擊。

而這種追逐,又往往因為其他小隊的加入,而被迫中斷,受傷,甚至退卻。

一個個“八”字形的迴圈,在廣闊的戰場上此起彼伏。

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狩獵而來的本能,讓他們如同一群群燕子,只憑頭領的幾個轉向,便能心領神會地匯聚成一道道洪流。

當一方的騎隊發起衝鋒時,另一方的騎隊往往會選擇暫避鋒芒,向後退卻,與自己的預備隊會和。

而另一支修養了片刻的騎隊,又會立刻從預備隊中出列,發起新一輪的衝鋒,去追逐彼方退卻時掉隊、落伍計程車卒,用弓箭和馬刀,收割他們的生命。

直到對方的預備隊,又重新發起反衝鋒。

浩大的戰場之中,兩方數千騎兵的爭鬥,彷彿一場壯觀而殘酷的海浪式表演,此起彼伏,潮起潮落。

沒有金鐵交鳴的激烈碰撞,沒有那種氣勢洶洶、不死不歸的決死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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