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十道金牌非催命,一信之重可吞胡
朔邊的風,冷得如鐵。
曠野之上,一道煙塵正由遠及近,煙塵之中,一人一騎,馬蹄翻飛,踏出急促如鼓點的聲響。
馬上的傳令兵伏低身子,幾乎與馬背融為一體,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嘯,吹得他臉頰生疼。
他不敢有絲毫懈怠,懷中揣著的,是來自京師的特級軍情,必須儘快送到。
近了,更近了。
營寨那巨大的輪廓已經清晰可見,稜角分明的箭樓和高高飄揚的“馬”字帥旗,在陽光中透著一股森然之氣。
“籲——”
奔至寨門前,傳令兵猛地勒住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
“來者何人!下馬!”寨門口的守衛聲如洪鐘,手中的長戟交叉,攔住了去路。
傳令兵翻身下馬,動作沒有一絲拖泥帶水。他從懷中掏出符信,高高舉起,因為劇烈的喘息,聲音有些斷續:
“奉……奉大都督令!留守電臺!今有特級電報,需……需疾馳送報!”
守門官不敢怠慢,快步上前,仔細查驗了符信。
確認無誤後,他點了點頭,從旁邊取過一面小巧的紅色令旗,往傳令兵的背上一插。
“進去吧。”守門官側過身,讓開了道路。
傳令兵顧不上道謝,將韁繩遞給守門官,便再度飛奔起來。
一入營門,喧囂與熱浪便撲面而來。
與營外的蕭瑟荒涼不同,這裡是一片沸騰的世界。
(附圖,意思一下哈朋友們~這裡有的結構不太像臨時營寨。)
營門前,是一片開闊的校場。
這是軍中定例,平時用作操練、演武。
遇敵襲擊時,便是聚兵之地。
若要守,分派各寨牆便是。
若要攻,則自內推倒寨牆,列陣而出。
校場上,士兵們或在習射,或捉對廝殺。
有幾個生猛的漢子,舉石鎖舉得發了性子,乾脆赤著上身,身上白霧蒸騰陣陣。
傳令兵背插紅旗,入了寨門,直奔帥賬而去。
沿路之人看到,紛紛停下手中活計。
但過不了多時,大部分人又不以為然地繼續操練。
這六千兵馬,哪個不是銀錢喂足,廝殺數載的生猛漢子,對戰事早就習以為常。
老話言道,打仗之時,握得住兵刃,口中有唾沫的便是好兵。
這六千銳卒,見過血的怕是一半還多。
傳令兵無暇多看,一路狂奔至帥帳外圍才終於停下。
他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將懷中的信封遞給帳前的親兵時,嘴唇哆嗦著,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親兵接過信封,只看了一眼封皮上那鮮紅的“特級”二字,臉色便微微一變。他沉聲道:“你在這兒等著。”
說完,他轉身行過十餘步,又過了兩道親兵關卡。
這封從六百七十四里外發來的電報,這才終於被送到了這座大營的核心之中。
……
帥帳之內,正沸反盈天。
總兵馬世龍端坐于帥案之後,閉目凝神,一言不發。
那張素來威嚴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
而在他下首,數十名來自九邊各鎮的將官們,正圍著一張巨大的輿圖,吵作了一團。
輿圖之上,山川、河流、城池、道路,標註得清清楚楚。
“戰於集寧海子!”一名身材魁梧的將領,一拳砸在輿圖上,“趁其西遷方至,立足不穩,我大軍掩殺而去,必能一戰而定!”
“不可!”另一名將領立刻反駁,“集寧海子地勢開闊,利於騎兵馳騁。虎酋雖是西遷,但其麾下皆是精銳。我軍若是追亡逐北,戰線一旦拉長,恐生變數!屆時斬首寥寥,不過是又一場不痛不癢的勝利!”
“那依你之見,又該如何?”
“當戰於青城!”那將領的手指,重重地點在了“青城”的位置上,“以青城為餌,設下口袋,待虎酋入甕,我大軍四面合圍,畢其功於一役!此乃萬全之策!”
“萬全之策?哼!青城右路絕不可行!需知困獸猶鬥,走這裡很容易讓虎酋殊死一搏!到時候就算勝了,也是慘勝!”
“正是要與他殊死一搏!西虜善射不善戰,口子一堵,他便無處迴旋了!正是斬首封功,奪此大勝之時!”
“你若要走左路,何不乾脆就在集寧海子打就是了!不也是個追亡逐北,最後斬首寥寥的後果!”
“那能一樣嗎?!青城東邊,便是一道山口,我軍得勝,虎酋縱使逃逸,也要自相踩踏,如何能與集寧海子相比!你不諳地形,就不要在這裡胡言亂語!”
“你這個山西老蔫,豈敢如此與我說話!”
有人想圖大功,有人想求萬全。
沒有對錯,只有抉擇。
而所有的抉擇,最終都要落在帥案後那個閉目不語的男人身上。
帳內的爭吵聲越來越大,幾乎要將帳頂掀翻。
就在此時,一個急促的聲音從帳外傳來,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報!特級電報到!第一道已至!”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整個帥帳,頓時為之一靜。
所有爭論的將官,猛地回過頭,望向帳門口。
還未等眾人有所反應。
“報!特級電報到!第二道已至!”
又是一聲高喝!
緊接著!
“報!特級電報到!第三道已至!”
“報!特級電報到!第四道已至!”
“報!特級電報到!第五道已至!”
特級電報,五道連發!
每一道間隔不過少許,竟是接連而至!
一聲聲通報襲來,將眾人紛雜討論和即將產生的鬥毆,全都壓下。
帥帳之內,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眾人粗重的呼吸聲。
帥案之後,一直閉目養神的馬世龍,那雙緊閉的丹鳳眼,陡然睜開!
“中軍官,拿碼書來,速速解碼!”
中軍官何可綱的手很穩。
在轉任中軍官以前,這是一雙能拉九力硬弓的手,是一雙斬下十數賊人首級的手。
可這一次,他的心卻前所未有地提到了嗓子眼。
五道特級電報,連珠炮般從京師發來。
這是這6000精騎移駐大同以來……
不,是創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
以往電臺來往,最多也不過是甲級電報而已,何以大都督今早一封電報過去,這才剛過午時不久,便接連五封電報傳來?!
而且……這怎麼和話本里岳飛的十二道金牌故事那麼像?
何可綱不敢細想,只能生澀地翻動著碼書,一一對照檢視解碼。
帳內,數十名將官屏息凝神。
方才還吵得面紅耳赤的驕兵悍將們,此刻全都等待著結果。
這幾日來賬中議事,各派方案都有,諸將已為此吵了數天。
而馬世龍卻又對此不發一言。
何也?
實在此戰實在異乎尋常,頭上居然沒有一個巡撫、督師來管著!
過往這等戰略決策,向來都是那些文官們拿定的,何嘗輪到他們這群將官來定奪?
終於,何可綱停下了。
他抬起頭,臉色卻變得異常古怪。
有震驚,有茫然,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
“何可綱,念!”
帥案後,馬世龍的聲音傳來,不帶一絲感情。
何可綱深吸一口氣,捧著那張薄薄的譯文,彷彿捧著千鈞之重。
他上前幾步,來到帥案前,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大帥……五道電報,譯文……皆是相同。”
“講!”
“是……”何可綱嚥了口唾沫,喉結滾動,終於用盡全身力氣,一字一頓地吼了出來:
“放手去做!!”
沒有長篇大論的方略,沒有繁瑣細緻的部署,更沒有追責問罪的斥罵。
只有這簡簡單單,卻又重如泰山的四個字。
放手去做!
一瞬間,整個帥帳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些方才還在為戰術爭執不休的將領們,此刻臉上寫滿了愕然與不解。
他們預想了無數種可能,或是天子震怒,限期破敵;或是朝中生變,另有旨意。
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句近乎於白話的四個字。
這算什麼軍令?
這算什麼旨意?
然而,帥案之後的馬世龍,在聽到這四個字的瞬間,那如古井般波瀾不驚的臉上,神情卻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眼眶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紅色。
那雙銳利如鷹的丹鳳眼,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的何可綱,彷彿要將那四個字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來。
君不疑臣,臣不負君。
自古以來,這是多少將帥夢寐以求,卻又遙不可及的境界!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話雖如此,可哪個在外領兵的大將,不是一邊要應對兇殘的敵人,一邊還要提防來自朝堂的明槍暗箭?
猜忌、掣肘、遙控指揮……這些東西,就像附骨之疽,讓多少英雄豪傑,最終飲恨沙場,功敗垂成!
可今天,這位年輕的天子,卻用最直接、最決絕的方式,告訴了他馬世龍——
放手去做!
這封電報,不是軍令,卻勝過千言萬語的軍令!
這是一種態度,一種決心,一種將整個戰局的勝負、數千將士的生死,乃至大明北疆的安危,全都壓在馬世龍一人肩上的,無以復加的信任!
千金易得,一信難求!
馬世龍激動難抑,猛地一拍桌案,發出一聲巨響,震得案上的令箭都跳了起來。
隨即,他快步走到帳中空地,整理衣甲,朝著京師的方向,轟然跪倒!
“陛下隆恩!末將馬世龍,敢不效死,以報萬一!”
帳內數十名驕兵悍將,頓時也齊齊跪倒:“陛下隆恩!末將敢不效死!”
片刻之後,馬世龍緩緩起身,其他人也隨之站起。
帥帳內的氣氛,已經與方才截然不同。
如果說之前是各執己見、爭吵不休的集市,那麼現在,便是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鋒芒內斂,殺氣暗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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