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十道金牌非催命,一信之重可吞胡
然而,馬世龍開口的第一句話,卻居然與當下軍情毫不相干。
“前幾日,急腳鋪送來的最新一版《大明時報》,諸位都看過了沒有?”
眾將官面面相覷,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這跟眼下的軍情有何關係?
短暫的沉默後,終於有人開口了。
“回大帥,末將看過了。”遼東來的遊擊曹文詔道,“上面說,朝廷要為戚少保追封爵位了。”
他的話音剛落,另一人便接了上來:“何止!我還看到,上面點評了熊爺,說他‘挽天傾而不成’,雖敗猶榮。這可是朝廷的公論,熊爺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那報紙上說的‘加紅’之事,對咱們這次出征,可有用處?”另一名參將問道,“以往只說,斬奴酋首級者,可封國公。那這次,咱們要是宰了那虎酋,算不算數?”
“是極是極!若真如此,弟兄們還不個個奮勇當先!”
議論聲再起,但這一次,不再是爭吵,而是帶著一絲興奮和期盼。
馬世龍沒有打斷他們,只是用銳利的目光,緩緩掃過帳中的每一個人。
遼東總兵滿桂,勇猛有餘,謀略稍遜,但衝鋒陷陣,無人能及。
遊擊將軍曹文詔,悍不畏死,是員不可多得的猛將。
中軍官何可綱,弓馬嫻熟,心思縝密,堪當大任。
還有大同的姜名武,真定的童維坤,薊鎮的尤世威……
每一個名字,都是他與孫承宗孫督師二人,從九邊各鎮的將官名冊裡,一個一個親手挑出來的精兵強將。
陛下初初登基,便以一面之言,將他從一個戴罪之身的總兵,破格拔擢,親授方略,委以征伐大權。
召見之時,更是親切地稱呼他為“馬大將軍”,引關雲長之名相激。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
如此恩寵信重,他馬世龍豈是木石心腸之人!怎能不思焚身碎骨,以報君恩!
是時候讓這天下人看看,他馬世龍,究竟是何等人物了!
待眾人的議論聲漸漸平息,馬世龍才再度開口。
“陛下信我,信我等。”
“那我等,又豈能不信陛下!”
他一指那輿圖上的“青城”,聲如洪鐘:
“此戰,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封妻廕子,封候拜將,就在此時!”
“此戰,正要讓漠南各部看看,我大明雄風,猶在!”
“諸位可能明白!”
眾人一起叉手,齊聲高喝,聲浪幾乎要將帥帳掀翻,“謹遵都督將令!”
馬世龍膀大腰圓,身材高大,不過數步便來到輿圖之前。
他掃視眾人,沉聲道:“陛下早有言明在先。為將者,不可計較一時得失,當看全域性戰略。”
“六千精騎,出塞百里,其目的,不是為了些許斬首,不是為了什麼追亡逐北。”
他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
“核心目的只有一個——我們要在蒙古右翼面前,乾脆利落地擊垮虎酋!”
“蒙古虜類,畏威而不懷德,只有武功,才能讓他們低頭說話!所以,此戰不能在集寧海子打,因為那樣不夠乾脆!”
“但是,”他話鋒一轉,“我們又不是要消滅虎酋。那樣蒙古右翼沒了敵手,又怎會向我們靠攏?女真人更是能直接插手蒙古,也不是最好的選擇。”
“是故……”馬世龍戟指輿圖,“此戰必定要選擇西線,而不能選擇東線!明白嗎!”
“明白!”諸將齊齊拱手稱是,縱然是方才堅持東線戰略的也不再抗辯。
馬世龍伸手一點:“姜名武。”
“末將在!”一名面板黝黑,神情精悍的將領出列。
“你乃威遠守備,最熟此處地形,你來說說,從西路進軍要怎麼走。”
姜名武叉手一禮,走上前道,聲音裡帶著一絲興奮:
“都督,西路進軍,誠有先跡可巡。”
“我軍可先移駐大同右衛,爾後從殺虎口出,到玉林關隘,此路大約四十里。”
“過玉林後,一路北上,至青城一百三十里,晝夜可至。”
他越說越是激動:
“末將前幾日查閱過往塘報,嘉靖三十九年,大同總兵劉漢便是如此路線。”
“其選精兵六千人,劉漢以三千駐守玉林隘,留守後路,爾後參將王孟夏等人星夜行軍,黎明時進抵青城之下,毀其營賬,焚其宮室!”
然而,姜名武慷慨激昂的陳詞,卻撞上了馬世龍冰冷沉靜的目光。
他心中一凜,聲音戛然而止,這才稍稍冷靜下來。
(附圖,紅色為西線,取正面迎戰,擊潰為目標;綠色為東線,取襲後路,殲滅為目標。嘉靖十三十九年,劉漢襲擊俺答漢的青城,走的就是西線。)
馬世龍沒有評價,只是環視眾人道:“滿桂,你來說說兩邊戰力。”
滿桂應聲出列,他言簡意賅:“虎酋約莫有三、五萬騎之數,但此乃羈絆各部攏共之數。前日京中電報傳來,敖漢、奈曼兩部東投奴酋,如此便去一萬之數了。”
“由此一事,便可見此次虎酋西遷,各部人心未必便齊。”
“其中真正靠得住的還是虎酋本部的六個固山(類似後金的八旗),其以各福晉、宰桑分領,約莫也就萬騎之數。”
“再之後,需要注意的便是其親領的擺牙喇,約莫一千到一千五百之間的精騎,但絕不會超過兩千。”
“此輩乃插漢親選,均是左右開弓,嫻習弓馬之輩,具都配有皮甲棉甲,少許還有明甲。”
說道這裡,滿桂話鋒一轉,斬釘截鐵。
“而蒙古右翼,哈部、伯部等各自合兵,雖也有三萬騎有餘。”
“然我過往在宣府為將,素知其軍備不修,人心不齊。”
“虎酋此戰若勝,便應當是以各部試探絞戰,爾後本部固山壓上,最後擺牙喇一錘定音。”
他最後收尾,乾脆利落:“是故集寧海子之戰中,虎酋必勝,哈部、伯部必敗!”
馬世龍微微頷首,轉向何可綱:“你來說說我軍與虎酋之戰。”
何可綱叉手出列:
“都督,我軍若擊虎酋於青城,只需剝離各部,追其本部而戰便可。”
“只因插漢各部之中,多有與我遼軍相熟之人。”
“其中多羅特部,控弦五千,歷來與我大明親善,乃是諸夷中最恭順之人。”
“又浩齊特部中,宮圖臺吉,也時常在錦州口外互貢。此二部可派撫夷官往賬中一敘,或可令其猶豫三分。”
他環視眾人,自通道:“但哪怕各部用力,我軍甲堅兵利,檢選各邊精兵,又哪裡有不勝之理!況且虎酋過往行事,又怎可能令各部用力?他們難道就不怕自己變成下一個炒花嗎?”
此言一出,帳中如滿桂、曹文詔等曾在遼東任事的將領頓時紛紛大笑起來。
就連馬世龍臉上也忍不住浮現了一絲笑意。
其餘未在遼東任事之人,不太熟悉遼東各虜掌故,倒是有些不明所以。
何可綱見狀,笑著解釋道:“此情倒確實應當言明。”
“虎酋此人,自少年登基以來,便力行吞併,以圖復蒙元故象。”
“所謂‘炒花’,便是過去喀爾喀一部,與奴酋戰於遼東後不敵,投歸虎酋,卻反被害死兼併。其子囊奴便因此攜剩餘部眾投往女真處。”
“此事過往後,察哈爾各部便是人心惶惶,多有與奴酋勾搭之事。”
何有綱頓了頓,補充道,“敖漢、奈曼二部之事,雖於我起調遼東之時,還未發作。但憑過往瞭解,我如今也可揣度一二。”
“其二部之人,想來一是眷戀故地,二便是怕林丹汗借西遷之事吞併部眾了。以此觀之,其餘各部,未必不嘗心有慼慼。”
馬世龍點點頭,開口道:“如此,三方戰力、事情兵備,便已都如掌上觀紋,清晰了當了。”
他面容一肅,聲震帷帳:“眾將聽令!”
眾將肅然,齊齊叉手,大喝道:“請都督頒令!”
“明日卯時,移營大同右衛,等待戰機!”
“姜名武!”
“末將在!”
“你在此地數載,熟悉邊情地理。總領五百前哨,先往玉林隘沿線,查探路線!”
“末將接令!”
“滿桂!”
“末將在!”
“你領四千軍!曹文詔、尤世威、童維坤等人具都歸你帳下。”
“前日所抽選膘壯大馬一應歸你所用。繼續演練軍陣,熟悉各將,務必要在戰事來前,如臂使指!”
“末將接令!”
“何可綱!”
“末將在!”
“你管中軍!自明日起,備一應乾草、豆料、糧秣等事。”
“之前所選四千膘壯大馬每日食草三束,豆料五升。”
“其餘馬匹,每日食草二束,豆料四升。”
“再備齊出塞七日軍糧,預屯於玉林隘後!”
“末將接令!”
馬世龍最後道:“剩餘千五之兵,都放歸中軍,屆時我親自坐鎮玉林隘,為諸位壓陣!”
他目光如電,一掃眾人。
“此戰只有我等六千,大同不提供任何支援。”
“是故,只能快,不能慢!”
“屆時,半日到玉林,修整半日後,便進發青城,第三日以堂堂之陣,擊虎酋於青城之下!”
“一切只等集寧海子戰罷,我等便拔營出塞!”
“此戰……”
馬世龍還待再說,帳外卻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報——!特級電報到!第一道已至!”
原本喧沸的帥帳,霎時間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面面相覷,眼神中充滿了驚疑不定。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每個人的心臟。
該不會是……那位新君突然又改了主意吧?
臨陣變動,可是兵家大忌,極傷士氣!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望向了馬世龍。
馬世龍心中沒底,面上卻哈哈一笑,“解碼便是,看我作甚!”
何可綱心中一定,接過電報,拿著碼書又仔細校對起來。
片刻之後,何可綱猛地抬起頭,臉上是難以置信的狂喜,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大喊,卻又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喊道:
“陛下有令!”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高聲喊道:
“此戰大同軍務,全聽馬世龍調遣!”
馬世龍大跨一步,從何可綱手中接過那張薄薄的譯紙。
他掃視片刻後,突然仰天長笑。
“哈哈哈哈!我便知陛下英明!有此一令,此戰便不是如此部署了!”
馬世龍轉身,意氣風發地對帳外喊道:“來人!備馬!我要去見見渠家楨和張鳳翼!”
他氣勢澎湃,大步就朝帳外走去。
然而,走了數步,馬世龍卻又突然停下。
他緩緩轉過身,望向帳中眾將,忍不住咧嘴一笑。
“不對不對,此時,應當是叫他們二人前來見我才是。”
短暫的寂靜之後,雷鳴般的鬨笑聲,響徹了整座帥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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