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權以集腐,事以疏敗
朱由檢端坐於太師椅上,眼光卻追隨著高時明的背影。
到底什麼是這個時代的“忠誠”呢?
作為一個現代靈魂,他很難去真正理解和相信古代這種純粹的、甚至帶著幾分愚昧的忠誠。
在他所熟悉的那個世界裡,忠誠往往是利益的代名詞,是圈子和門戶的遮羞布。
利益驅使著人們靠近,而門戶則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人牢牢地捆綁在特定的戰車上。
所以——不管是出於謹慎,還是出於效率,司禮監一定要拆。
這個發展了兩百多年的機構,如今已經大到了一種畸形的程度。
除了軍權歸於御馬監外,整個內廷的權力,最後幾乎都匯於司禮監一身。
財權,人事權,教育權,監督權……以及那最為核心的,也是皇帝權威延伸的象徵——批紅權。
這幾乎就是一個獨立於外廷的微縮朝廷。
更不要說,在他的長遠規劃中,內廷將扮演一個更加重要的角色。
他打算以皇莊、皇店為試點,去嘗試一下國有企業的帶動效應。
是的,國有企業固然有效率低、腐敗多的各種缺點,但卻也往往是各種新興產業、荒蕪領域開闢的好刀刃。
如果把這個也算上,司禮監的權責更是會膨脹到一個難以想象的地步。
這麼一個龐然大物,怎麼能不拆分呢?
權以集腐,事以疏敗。
權力的過度集中,必然導致腐敗和失控,這是千古不變的鐵律。
而且這麼多事情集中在一個機構裡面,也註定很難做出效果。
他需要更精細化的管理,需要讓每個環節都發揮出最高的效率。
朱由檢端起手邊的茶杯,溫熱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也讓他紛亂的思緒變得更加清明。
當然,他其實也不是真就這麼不信任高時明,只是很多時候,沒必要去試探人性。
做好防備,是君王的義務,也是君王的仁慈。
……
沒過多久,高時明便回來了,身後跟著三名中年太監,腳步匆匆,神情各異。
“陛下,人已帶到。”高時明躬身道。
朱由檢抬眼看去,目光在那三人臉上一一掃過。
高時明會意,側過身,開始介紹。
“這位是劉若愚,在故太監陳矩名下。”
朱由檢的目光落在劉若愚身上。
此人身材頗為高大,即使在普遍身形高大的太監中也有些鶴立雞群。
他的下巴上,能看到剃刮後留下的青色胡茬,眉宇間卻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書卷氣,眼神沉靜如水。
“這位是曹化淳,在故太監王安名下。”
曹化淳看上去要年長一些,兩鬢已然微白,面相卻十分慈善溫和,甚至帶著幾分笑意。
“這位是鄭之惠,原在故太監王奉名下。”
相比前兩人,鄭之惠則顯得精明外露得多。
他的個子不高,微微躬著身子,眼神卻滴溜溜地轉,透著一股機靈勁兒。
介紹完畢,高時明又補充了一句:“陛下,此三人,都是萬曆二十九年入的宮。”
朱由檢揚了揚眉。
有意思。
高時明特意點出這三人分別屬於陳矩、王安、王奉這三位故人名下,又說明他們是同一批入宮,這是在做什麼?
是在告訴自己,這三個人背景各異,派系不同,可以相互制衡?
還是在提前澄清,這三人的擢升,與他高時明並無私人關聯?
或許,兩者皆有。
朱由檢心中瞭然,卻不動聲色,只是點了點頭。
他又沉吟片刻,開口了。
“你們的考卷,是朕親自圈選出來的。”
此話一出,三人神情各異。
曹化淳的臉上激動之色一閃而過,鄭之惠的呼吸微微急促,劉若愚則依舊平靜,只是眼神專注了些。
“但是,”朱由檢話鋒一轉,“朕其實並不滿意。”
氣氛瞬間凝固。
“朕所問的問題,是需要確切可行的方略,而不是那些辭藻華麗、內容空洞的錦繡文章。”
朱由檢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所以,如今再額外加試一場。這場中能答得好,才算是真正的得中。”
三人心中同時一凜,立刻躬身應道:“奴婢遵旨。”
他們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
朱由檢靠在椅背上,看似隨意地丟擲了第一個問題。
“朕聽聞,錦衣衛自天啟以來,多有濫加、冒額之弊,員額竟膨脹了兩倍有餘。”
“那麼,宮中內侍,是否也有此等情況?”
他沒有指定誰來回答,只是將手虛虛一點:“誰能答,便出列回話。”
三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鄭之惠的目光在曹化淳和劉若愚之間遊移,似乎在權衡。
冒額濫加當然有,但真要說出來嗎?誰來做這個出頭鳥?
最終,是曹化淳深吸一口氣,向前邁出一步。
“奴婢過去在王安公公名下,曾協理過宮中人事,對此事頗知一二。奴婢斗膽,請試言之。”
他的聲音盡力保持著沉穩,卻仍然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畢竟,他不得不想一想,這有沒有可能是他被貶謫多年後,僅有的機會。
“講。”朱由檢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
“回稟陛下,”曹化淳定了定神,條理清晰地說道,“萬曆爺時,宮中內侍員額,多在一萬一千人至一萬六千人之間浮動。而如今,據奴婢所知,宮中在冊內侍,已達一萬九千七百餘人。”
“此中相差,少則三千,多則八千。若以冗員八千人計,僅算每人月糧四鬥,靴料銀每年五兩六錢,則宮中每年因此糜費,便多達白銀四萬四千八百兩,糧食九萬六千石。”
沒有半句廢話,全是乾貨。
資料精確,條理清晰。
朱由檢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如此方為好策論。來人,賜座。”
一個小太監聞聲而動,可他舉目四望,這堂屋裡除了陛下坐的這張太師椅,就只剩下幾張同樣款式的椅子,他哪裡敢搬?
猶豫了片刻,他急中生智,從牆角搬來一條用刑時的長條凳,放在了朱由檢的對面。
曹化淳見狀,連忙謝恩,然後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只挨著板凳的邊緣,坐了小半邊屁股,腰桿挺得筆直。
朱由檢緊接著丟擲了第二個問題。
“朕知道,如今大明官場貪腐成風。但內帑的金花銀,每年清點,卻從來不曾短少。這倒是奇了。”
他的目光轉向另外兩人,“你們說說,這宮內的群監,究竟是在何處上下其手,又是如何侵吞國帑的?”
鄭之惠的心跳猛地加速。
這個問題,比上一個更加尖銳,也更加得罪人。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劉若愚,發現對方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似乎完全沒有出列的意思。
鄭之惠咬了咬牙。
富貴險中求!誰知道下一個問題是什麼!
他向前一步,躬身道:“回稟陛下,奴婢……奴婢對此略知一二。”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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