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權以集腐,事以疏敗
“回稟陛下,”鄭之惠的語速比曹化淳要快一些,透著一股精明,“內帑每年歲入,以金花銀及屯田子粒為大宗,共計一百零五萬餘。”
“這其中金花銀乃是五十兩一錠的大銀,又時常放賞外用,是故多不敢從此下手。若要下手,也只會在金花銀融為平足銀時偷摸一些火耗罷了,稱不上大頭。”
“是故,宮內群監貪腐,其實多發生於十庫財貨。”
他頓了頓,見皇帝聽得認真,膽子也大了起來。
“宮中用度,除了金銀之外,每年還會向地方攤派大量的糧米、絹布、黃白蠟、桐油等物,分儲於甲字型檔、乙字型檔等十庫之中。”
“除糧米消耗巨大外,其餘物件,每歲攤派之數,往往遠多於日常用度所需。”
“天長日久,庫中便多有積壓。此等財貨,或因儲存不善而積朽腐爛,或被監守自盜者偷竊出宮,變賣獲利。”
“更有甚者,內外勾結,以次充好,虛報損耗,其手段不一而足,早已是宮中公開的秘密。”
朱由檢臉上的笑容更盛。
“好!說得好!鄭之惠,你果然深知細務,不錯,不錯!也坐吧。”
“奴婢謝陛下。”鄭之惠大喜過望,連忙謝恩。
他走到長凳旁,曹化淳很有眼色地向旁邊挪了挪屁股,給他讓出了一塊地方。
鄭之惠低低道了聲謝,也學著曹化淳的樣子,在板凳的左側邊緣坐了下來。
現在,堂中便只剩下劉若愚一人還站著。
朱由檢的目光,終於完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這位,可是個真正的神人啊。
父親是遼東總兵,正經的將門之後,自己卻因“感異夢”而自請入宮為宦。這在整個大明朝,也算是一樁奇聞了。
更傳奇的是,在原本的歷史上,他因被魏忠賢閹黨牽連而下獄,身處絕境,卻發憤圖強,在獄中寫下了一部《酌中志》,詳細記載了天啟年間宮中的大小事務、典章制度,為後世留下了寶貴的史料。
其心志之堅,堪稱太監界的平替版司馬遷。
只是……
朱由檢心中暗道:這個時空,你恐怕再沒有機會,以這種方式青史留名了。
他想了想,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宮禁鬆弛,大內訊息,往往頃刻之間便傳遍京城。”
“朕的起居言行,彷彿都活在朝臣的眼皮子底下。此事,朕甚惡之。”
“如若要整肅宮禁,當從何處入手?”
劉若愚聞言,神色依舊平靜。
他上前一步,冷靜地拱手。
“回稟陛下,宮禁鬆弛,訊息外洩,無非三個緣由。”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沉穩清晰,自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其一,為八卦易傳。”
“宮中內侍宮女,數以萬計,終日困於宮牆之內,生活枯燥。”
“上至天子,下至各宮主位,其言行舉止,自然就成了最好的談資。”
“此乃人之天性,閒來無事,以此解乏,雖難禁絕,卻可引導。只是要訓令、懲戒他們不得擅傳皇家之事即可。”
“其二,為蠅頭小利。”
“許多內侍奉旨出宮採買,或有家人在外,往往願意將一些宮中聽來的訊息兜售換錢。”
“此等訊息,真假混雜,多為捕風捉影之談,所得之利,亦不過幾錢碎銀。然其流傳甚廣,危害亦大。”
“其三,才是內外勾結。”
“此事根蔓頗深,或為朝臣中眼線,或為宮監交通外廷之關節。”
“其中盤根錯節,一時也難盡辨。若要根治,唯有廣佈監察,開以投告,嚴刑峻法,使其不敢為、不能為,或能慢慢理清脈絡,拔除病根。”
一番話,由表及裡,層層遞進,將一個看似無解的難題,剖析得清清楚楚。
朱由檢聽完,不禁在心中暗讚一聲。
如此洞見,熟知內宮世情,直指人心,果然不愧是能寫出《酌中志》的人。
“說得好!”朱由檢讚道,“你也坐吧。”
劉若愚謝恩,回身一看,只見那條長凳上,曹化淳和鄭之惠正努力地往左邊擠,給他騰出右邊的位置。
他走到板凳前,卻並未坐實,而是雙腿微微岔開,紮了個不丁不八的馬步,虛虛地坐在了最右側。
於是,堂上便出現了一副略顯滑稽的景象。
高時明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朱由檢端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中,神情自若。
而在他的對面,三位新鮮出爐、即將被委以重任的中年太監,卻像三隻鵪鶉一樣,排排擠在一條長長的板凳上,顯得既擁擠,又尷尬。
朱由檢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消化剛才的問答,又像是在思考接下來的安排。
終於,他開口了,打破了這奇妙的滑稽氛圍。
“你們方才所答,可見對朕的問題,都曾有過深思。在人事、財稅、監察這三方面,也各有細緻獨到的想法,這很好。”
他話鋒一轉,變得嚴肅起來。
“朕現在,便分派爾等各做一事。只是這一次,切勿再賣弄那腐儒文采,務必給朕呈上一份踏踏實實的方案來!”
說罷,他手指一點,直指曹化淳。
“曹化淳,你領宮中人事。”
“從今日起,宮內一應人事調動、升遷、罷免,皆由你來掌管。”
“眼下首要之務,便是從宮中裁撤冗員入手,凡冒名頂替、年老體衰、奸猾懶惰之輩,均可罷斥。”
“但有兩條,對於那些伺候過先帝、為宮中效力多年的年老太監,要做好安置,不可令其晚景淒涼。人員名單要反覆審查,切勿魚目混珠,誤傷了忠厚之人。”
“你,明白嗎?”
曹化淳內心激動萬分,他猛地站起身,強自平靜地回道:“奴婢遵旨!定不負陛下所託!”
朱由檢滿意地點點頭,手指順勢滑向了鄭之惠。
“鄭之惠,你領宮中財稅。”
“此後,宮中各庫的出入庫、財稅會計、用度審計,全由你來掌管。”
“眼下首要之務,是將十庫之中的賬目,徹底匯總清理一遍,摸清家底!”
“往後,各庫財物出入,哪怕是一針一線,樣樣都要給朕做到‘四柱清冊’,務必筆筆清楚,賬實相符。”
“你,明白嗎?”
鄭之惠也立刻站起身來,他眼中的光芒,是毫不掩飾的野心和渴望。
他躬身一揖到底:“奴婢遵旨!必為陛下看好這內帑錢糧!”
那長條板凳,本就坐得滿滿當當,此刻突然走了兩人,重量失衡,微微一翹。
這一下,唬得在最邊上扎著馬步的劉若愚激靈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差點沒坐穩。
朱由檢的目光,最後落在了他的身上。
“劉若愚,”他的語氣變得更加深沉,“你,領宮中監察。”
“往後,宮中凡有聚眾賭博、毆鬥滋事、洩露機密、貪贓枉法等事,其監察糾劾之權,均由你來掌管。”
“眼下首要之務,便是給朕嚴肅宮禁,整頓內廷風紀,再勿令宮中之事,洩於外廷!”
“你,明白嗎!”
劉若愚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從板凳上站起身來。
他平靜地拱手領命:“奴婢遵旨。”
“好了,”朱由檢揮了揮手,“你們都先下去吧。回頭各自把真正的章程細細寫來呈報。高伴伴留下。”
“奴婢告退。”
三人及侍候的小太監們齊齊行禮,然後躬著身子,倒退著走出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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