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27

第41章 天要下雨

北京的秋雨來得太快了。

方才還是豔陽高照,轉瞬之間就烏雲壓城。

吹襲而過的風裡夾雜著土腥味,大雨隨時會落下。

英國公張惟賢端坐於肩輿之中,眉頭緊鎖如川。

這幾日聽到的種種聲音,此刻在他腦海裡交織成一張紛亂的網。

“國公爺,陛下新設勇衛營,三千人中無一勳貴子弟,這是何意?”

“我等與國同休,陛下難道已不信我等?”

“您是三朝元老,聖眷正隆,還請為我等向陛下陳情啊!”

勳貴們焦灼惶恐的臉,一張張在他眼前閃過。

緊接著,卻又換成了兒子張之極那張年輕激昂、充滿希望的臉。

“父親!陛下乃不世英主,正是我大明掃除沉痾、重煥新生的天賜良機!”

“大殿焚書,是為寬仁;恩結閣臣,是為籠絡。”

“校場選士,是為雷霆;親掌兵權,是為果斷!”

“父親,縱觀青史,陛下比之秦皇漢武初登基時,又何曾遜色半分?您不要再猶豫了!”

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兩種截然不同的期盼,如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唉……”

張惟賢長嘆一聲,只覺得膝蓋的舊傷又在隱隱作痛,連帶著腰間的陳年老傷,也開始發出無聲的抗議。

這身老骨頭,總比欽天監更能預知風雨。

肩輿緩緩停穩,他掀開簾子,一個尖細的聲音便鑽了進來。

“國公爺!”御前牌子馬文科一路小跑,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您老可算來了!”

張惟賢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不動聲色地從袖中摸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極其自然地塞了過去。

分量很足。

馬文科的臉瞬間漲紅,下意識地左右一瞥,終究還是用袖子接了。

他的動作略顯慌亂,險些將那沉甸甸的銀錠掉在地上,但卻比三日前那份青澀要好上許多了。

“國公爺聖眷不淺吶,”他臉上的笑容真切了幾分,“三日前才蒙召見,今日陛下又惦記著您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湊近了些:“咱們得快些,陛下……等得正急呢。”

乾清宮遙遙在望。

還未到殿前,張惟賢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腳步一頓。

寬闊的丹陛之上,竟錯落有致地擺了數百張桌案。

三百名精壯的漢子正襟危坐,埋首於桌案之上,奮筆疾書。

他們神態各異,或抓耳撓腮,或左顧右盼,唯有寥寥數人,凝神專注,下筆如飛。

而大明天子朱由檢,此刻正負手立於一名黑塔般的壯漢身後,微微俯身,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筆下的答卷。

似是察覺到了身後的目光,朱由檢緩緩直起身,轉了過來。

四目相對,他臉上瞬間綻開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真誠而溫和,一如三天之前。

“國公終於來了!”

他快步走下丹陛,親熱地一把扶住張惟賢的臂膀,力道沉穩,“三日不見,朕甚是想念!”

“來,咱們殿中敘話。”

說罷,不容張惟賢行禮,便半扶半引地將他帶入了乾清宮。

君臣落座,小太監奉上香茗。

緊接著,大太監高時明又親手捧來兩個長條形的錦包。

朱由檢接過,溫和地遞到張惟賢面前。

“上次見國公,朕觀你行走似有不便,心中掛念,莫不是身患行痺之症?”

“朕特意讓尚衣監趕製了兩個藥包,內裡放了些活血祛寒的藥材,又用暖石煨了兩個時辰。國公快試試,看能否舒緩一二。”

說著,他竟親手將一個暖包攤在張惟賢的膝上,又示意高時明將另一個為他繫於腰後。

一股溫熱夾雜著淡淡的藥草香,瞬間驅散了腰膝間的寒意。

張惟賢有些手足無措。

君恩如山,可這般細緻入微的體貼,他歷三朝也是頭一次遇見。

“陛下……老臣……”他一時語塞。

朱由檢卻微笑著擺了擺手,打斷了他:“今日請國公來,是想請你一同看看朕為勇衛營所擬的試題,朕正要以此選拔隊官、把總。”

他示意小太監將卷宗遞上,繼續道:“然朕畢竟未歷行伍,紙上談兵,恐貽笑大方,還需國公為朕把關才是。”

張惟賢連忙接過,躬身道:“老臣年邁眼花,需佩靉靆(ài dài)方能視物,還望陛下恕臣不敬。”

“國公但看無妨。”

張惟賢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布包,拿出兩片水晶磨成的鏡片,用細繩系在耳後。

朱由檢穿越以來,頭一次看到這明代的眼睛,覺得十分有趣。

他腦海中頓時閃過一連串相關主意。

望遠鏡、顯微鏡、水銀鏡子……

軍事、醫學、銀子!

不急不急,等明天朝會過完,就問問看現下最發達的制鏡手藝在哪裡,先找幾個工匠過來做做實驗。

人事要搞、軍權要抓,這科技樹也不能落下。

……

卷宗上僅有四題,分涉戰略、戰術、軍心、後勤,言簡意賅,卻直指核心。

張惟賢看得極慢,心中卻翻江倒海。

在五軍都督府坐班數十年的他,雖未真切帶兵,卻也熟知兵事。

如何看不出這等試題與武舉標準的區別。

一者虛,一者實。

一者雲裡霧裡,一者直指核心。

待到看完,張惟賢緩緩取下眼鏡,放回布包。

此時膝上和腰間的暖包正源源不斷地散發著熱量,熨帖著他的老寒腿和舊腰傷。

可他的心,卻在各種念頭中煎熬,一時百感交集。

這世間,莫非真有天授?

他想起了勳貴們的焦灼,想起了文臣們的觀望,最後,又想起了兒子那雙燃燒著火焰的、充滿期盼的眼睛。

“父親,陛下如此英主……”

是啊,如此英主。

可也正因是如此英主,才更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萬一,哪怕只是萬一呢?

他深吸一口氣,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他抬起頭,直視著皇帝那雙依舊含笑的眼睛,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鍾。

“臣斗膽,敢問陛下……您,是否在恐懼著什麼?”

……

暖閣內的空氣,彷彿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朱由檢臉上的笑容,頓時寸寸僵住。

我在恐懼什麼?

我當然知道我在恐懼什麼!

我在恐懼十七年後的煤山!

我在恐懼即將席捲天下的天災和人禍!

我在恐懼變革中即將遇到的抵抗和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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