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27

第41章 天要下雨

但……

為何居然連你也知道我在恐懼呢?

——大明英國公張惟賢。

你究竟是忠是奸?!

張惟賢卻沒有理會皇帝的失態,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只是聲音略帶顫抖。

“陛下於二十四日午時登基,未至申時,便已令魏逆自縊。”

“二十六日臨朝聽政,對政事之敏銳,對民情之洞悉,滿朝諸公無不驚歎。”

“爾後,大殿焚書以安文臣,恩結閣臣以撫人心。”

“如今京畿之間,上至百官,下至生民,又有誰不認為是聖君出世。”

朱由檢凝神聽著,面沉如水。

他知道,真正的話,要來了。

果然,張惟賢說罷這段,竟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膝上的暖包,“啪”的一聲,悄然滑落在地。

他整了整衣冠,對著朱由檢,緩緩跪倒,行了一個無比鄭重的君臣大禮。

“國公這是何意!”朱由檢心中一凜,霍然起身去扶。

可他的手剛一觸及老人的手臂,便發現這位年過花甲的老臣,雙膝跪地,竟穩如山嶽,紋絲不動。

張惟賢緩緩抬起頭,聲音蒼老,卻字字清晰如鐵。

“臣歷經三朝,忝為顧命,如今已是風燭殘年。”

“有些話,別人不敢說,不能說,不願說,老臣,卻不能不說!”

他頓了頓,彷彿在積蓄著一股雷霆之力。

“宮中禁地,看似戒備森嚴,然於滿朝文武而言,訊息互通,從來不是秘事。”

“陛下登基當日,即令信王府舊部戍衛內宮,尚可說是為防魏逆。”

“重理親軍名冊,遷內侍家眷於皇莊,諸臣已是竊竊私語。”

“及至昨日,陛下親臨校場,以武選士,頃刻間勇衛營立,三千兵卒在握,兵部與五軍都督府竟無從置喙!”

“至此,朝堂之上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底下已暗流洶湧!”

張惟賢每說一句,朱由檢的臉色便陰沉一分。

他從來都對當前的宮牆之密不報奢望。

畢竟初登大寶,雷霆手段所立的威嚴,不過是暫時壓制了盤根錯節的積弊,卻遠未能扭轉冰凍三尺的頹勢。

但卻未曾想,自己的一舉一動,竟被滿朝文武看得如此透徹。

難怪,難怪!

從昨日到今日,竟無一封關於勇衛營的題本上遞。

原來,所有人都在等著,看他這位“聖君”的下一招!

老人微微喘了口氣,聲音卻愈發激昂。

“樁樁件件,在滿朝文武眼中,是君疑於臣!”

“然,君若疑臣,臣又安能不懼君?”

“君臣相疑,國事何為?天下何為?”

他說完,再次深深叩首。

“臣此言,句句肺腑,字字赤誠。”

“然窺探宮禁,妄議上意,罪在不赦,請陛下降罪!”

大殿內,落針可聞。

朱由檢緩緩坐回軟榻,心中一片冰涼,卻又有一股無名火在升騰。

這,才是真正的朝堂,真正的政治!

可那又如何?

他的身家性命,是他穿越之後的第一要務,無人可以動搖!

他看著伏在地上的張惟賢,那滿頭的白髮,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顯得格外刺眼。

良久,朱由檢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

“國公,起來吧,朕恕你無罪。”

他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

“你能犯顏直諫,朕,又豈是那等毫無氣量的君主?”

張惟賢聞言,緩緩直起身,卻依舊跪著,並未起身。

“謝陛下天恩。”

他抬起頭,那雙渾濁的老眼之中,卻陡然迸射出兩道駭人的精光。

“但是,臣今日所言,並非止於君臣之疑!”

朱由檢瞳孔猛地一縮。

只聽張惟賢的聲音陡然拔高,如洪鐘大呂,振聾發聵!

“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命所歸!”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天子一言,可定興衰!”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生殺予奪,皆在聖心!”

“朝中諸臣,勳貴百官,能用者,陛下用之;不堪者,陛下罷之!”

“選賢任能,整飭吏治,國事終有可為之日,天下終有可救之時!”

“區區君臣猜疑,只要陛下賞罰分明,恩威並濟,終有冰消雪融的一天!”

他的眼神亮得嚇人,彷彿在燃燒著自己的生命。

“臣今日真正所憂者,是陛下因這份恐懼,從此操人以權術,用人以威壓!”

“若陛下只信機巧,只信手段,那便是捨本逐末,自毀長城啊!”

“陛下!”他望著朱由檢,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懇切的顫抖。

“臣知國事維艱,人心叵測,然天下之大,又豈會只有陛下您一人在殫精竭慮?”

“滿朝文武,公侯勳貴,其中或有庸碌之輩,或有貪墨之徒,然,又豈會沒有願為陛下效死之人?”

“聖君當世,氣象翻新,新政將立,天下間願為大明粉身碎骨的忠貞之士,正翹首以盼,如過江之鯽!”

“他們,等的不是陛下的手段,不是陛下的權謀,而是陛下的信任啊!”

“老臣只望陛下,能守住本心,行王道,以誠待人,以公治國!莫要因一時之困,便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與群臣置氣,與天下置氣!”

“陛下,請信天下,信人心,信我大明三百年養士之節!”

這一連串話講完,張惟賢氣喘吁吁,眼神卻亮得嚇人。

他將額頭再一次,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磚之上,發出一聲悶響。

“老臣言盡於此,請陛下降罪!”

……

坐在軟榻上的朱由檢,聽著這些話,眉毛深深擰起,一言不發。

此時,殿外,醞釀已久的大雨,終於來了。

狂風捲著豆大的雨點,驟然從殿門灌入,吹得御座前的珠簾瘋狂搖曳,叮噹作響,如亂了心絃的琵琶。

丹陛之上,數百名考生髮出一陣驚呼,紙張被吹得漫天飛舞,墨跡被雨水衝開,考場上瞬間一片狼藉。

太監們尖著嗓子高喊著“收卷”,場面亂成一團。

可這一切的喧囂,似乎都傳不進朱由檢的耳朵裡。

他的眼中,只剩下地面上那個孤零零的暖包。

錦緞的明黃,在冰冷的地磚上,像一團停止跳動的、孤獨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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