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物長宜放眼量
他先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又搖頭失笑。
“英國公啊英國公,你這麼看朕,可真是……把朕看輕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是有著某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進了張惟賢的耳朵裡。
“國公是怕朕,對這天下失望,是嗎?”
“越是想做事,遇到的反彈就越大,最終落得個孤家寡人的下場。”
“只能學我那位神宗爺爺,往紫禁城裡一躲,關起門來自娛自樂,再也不談什麼中興之主,再也不做什麼聖君之夢。”
張惟賢緩緩抬起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年輕帝王。
“陛下……老臣今年,已經六十有二了。”
“老臣這輩子,等不到第三位聖君降世了……”
“老臣等不到了,我大明,恐怕……也等不到了啊!”
朱由檢心中有千言萬語,卻在這一刻,突然不知從何說起。
他想告訴他,他曾經親眼見過那個未來。
那不僅僅是亡國,更是亡天下,是華夏數百年沉淪的開端。
他想告訴他,他不是什麼史書上所謂的,天授聖君,他只是一個在新時代紅旗下長大的赤子。
他本身就對鬥爭的殘酷性有著充分認知,也從未對這明末的文臣班底抱有過高希望。
可這些話,他一句都說不了。
朱由檢突然笑了。
“國公能與朕說這番掏心窩子的話,可見國公愛朕。”
他又搖了搖頭。
“這國事繁雜,盤根錯節,朕年少德薄,國公擔心朕會因為遇到挫折而心灰意冷,倒也人之常情。”
“只是,國公懂朕之大志,卻又不懂朕之意氣。”
“朕想做的事情,朕心中的天下,與國公想的,終究是不一樣的。朕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從何解釋。”
說罷,他乾脆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重新走到御案之後坐下。
他恢復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大明天子應有的威儀與疏離。
“風物長宜放眼量,還請國公,慢慢往後看吧。”
他對著殿外的高時明示意了一下。
“高伴伴,英國公年事已高,今日又如此激動,恐傷身體。你親自送國公回府休息吧。”
張惟賢還有些迷茫,他感覺自己好像聽懂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聽懂。
皇帝最後那幾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他知道,今日的君臣奏對,已經結束了。
他只好強撐著痠麻的雙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老臣……遵旨。謝陛下天恩。”
說罷,在高時明的攙扶下,緩緩退出了大殿。
……
殿內,只剩下朱由檢一人。
他緩緩走到殿門口,看著殿外淅淅瀝瀝的雨幕,伸出手,接住幾滴冰冷的雨水。
高處不勝寒。
他忽然有些理解,為什麼歷史上的那些皇帝,越到後期,越是孤僻,越是多疑。
因為他們的意志,終究要透過無數的人去執行。
而人心,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張惟賢大機率是忠臣,否則這等演技也太好了,這等投機行徑也太拼了。
英國公往上還能得到什麼?封王嗎?他大可不必如此。
可即便是這樣的忠臣,他所能想象的極限,也不過是匡扶社稷,重振朝綱,做一代中興之主。
就僅僅只是這樣,他們都擔心自己受了挫折,學萬曆一般往深宮一鑽,從此擺爛。
倘若他們真正知道自己的志向,又還能有多少人站在自己這邊呢?
自己眼下要做的,或許是給這艘即將傾覆的破船修修補補.
但往後要做的,終究是要將它徹底砸爛,用它的龍骨和船帆,去造一艘能夠駛向新大陸的、全新的鉅艦!
這其中的艱難險阻,這其中所需要的犧牲,又豈是他們能夠想象的?
“風物長宜放眼量……”
朱由檢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朕眼中的世間風物,或許並非你們所能想象啊。
他轉身走回御案,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提起硃筆,蘸滿了殷紅的墨。
筆鋒落下,力透紙背。
……
張惟賢一路跟著高時明,默默地走在紫禁城空曠的宮道上。
雨水已經小了些,但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在青石板上濺起一朵朵細碎的水花,匯成溪流,流向遠方。
兩人一路無話。
快到東華門時,一名小太監突然打著傘,從後面匆匆趕了上來。
“國公爺,請留步!”
小太監跑到跟前,恭敬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卷軸。
“陛下剛剛寫了兩句詩,命奴婢送來給國公爺。”
張惟賢此刻還有些恍惚,腦海裡依舊迴盪著皇帝最後那句“風物長宜放眼量”,和那句“朕心中的天下,與國公想的,終究是不一樣的”。
到底……是哪裡不一樣?
他下意識地接過卷軸,以為是補全了這首詩,乾脆也懶得去看。
隨手揣進袖中,便鑽進了早已等候在宮門外的肩輿。
肩輿搖搖晃晃地啟動,在雨中緩緩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喧鬧聲。
“哎!當家,快把水倒進缸裡,趕緊再多接一點,這雨眼見著就快停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個老婆子,喊什麼喊!”
“快些啊,這掉的哪裡是雨,分明全是銀子!”
張惟賢被這充滿生氣的聲音喚得回過神來。
——這雨要是停了,明天的朝會應該正常進行吧?
到時候,陛下他又會作什麼驚人之語呢?
他從袖中掏出那個卷軸,漫不經心地開啟。
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便猛地一滯!
那宣紙之上,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只有兩行用硃砂寫就的大字!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張惟賢的生年不可考,我是根據諸多線索推斷他此時應該在60左右。
這些線索包括他父親張元德生年,張惟賢本人襲爵時間,過世時間等,誤差應該不會太大。
時間既然差不多,那我乾脆設定他是大明1566時出生,這樣他的一生就橫跨了嘉靖、隆慶、萬曆、泰昌、天啟、崇禎六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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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北京城的飲水很糟糕,打出來大部分是苦水井,甜水井只有少數,都要花錢去買。當時城內挑水賣的多數是山西人:“京師擔水人皆系山西客戶,雖詩禮之家,擔水人皆得窺其室”——《舊京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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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清朝入關後,滿、漢、蒙二十四旗也駐紮在城內,而他們的隨營伙伕多是山東人(可能因為山東最先被拿下?)。
所以自此山東山西兩夥人為了甜水互相爭搶,最後還是山東幫贏了。
從此京城水源被壟斷,他們就能坐地升價了:“高抬水價,不過井戶各分地段,藉口天旱以虐人耳,豈真旱魃之虐哉!”——《申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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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張惟賢的出生時間我設定為嘉靖四十五年,正是陳寶國老師主演的《大明1566》的最後一年。
我稍後會把張惟賢這一生的時間線整理一下,放到作品相關裡,內容精簡一下,帶大家感受這位花甲老人的一生。
看看在他的視角里,整個國家是怎麼走向衰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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