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物長宜放眼量
……
朱由檢緩緩地,將視線從那個暖包上移開,重新投向了伏在地上的張惟賢。
“國公是說,朕不該調遣王府舊部戍衛內宮,是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彷彿只是在請教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
張惟賢依舊跪著,身形不動如山,聲音卻清晰地傳來。
“不,陛下。”
“您初登大寶,宮中魚龍混雜,魏逆黨羽遍佈,正該用自己信得過的人穩定禁中,此乃理所當然。”
朱由檢的眉毛微微一挑,身體微微前傾。
“那麼,是朕不該重理親軍名冊,不該遷內侍家眷於皇莊?”
他的聲音裡,已經有一些微微的不耐煩。
“亦不是。”張惟賢搖了搖頭。
“大漢將軍之中,冒額頂替者不知凡幾,宿衛鬆弛,奸邪混跡其中,早已不是一日兩日。”
“天下安危繫於陛下一身,豈能不防微杜漸?陛下整頓親軍,清理內侍,同樣是理所當然。”
“好一個理所當然!”
朱由檢的聲音陡然拔高,那股怒氣終究是壓抑不住!
“勇士、四衛兩營,人馬散亂,老翁劣童竟居其半!”
“有能者沉於下僚,無能者高坐案上!”
“朕親臨校場,選拔精銳,重立新營,難道也不應該嗎?!”
然而,面對天子之怒,張惟賢的回答依舊沉穩如初。
“陛下,兩營乃京中精銳,是為親軍中的親軍,天下人都看著。”
“親軍戰力衰朽,便是國勢衰朽。陛下雷霆手段,清理積弊,選拔英才,更是理所當然!”
“那你到底想說什麼?!”
朱由檢終於按捺不住,猛地從軟榻上站起,勃然變色!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伏在地上的老人,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連續三個“理所當然”,非但沒有讓他息怒,反而像是火上澆油,讓他心中的那股邪火越燒越旺!
你既然覺得朕做的都對,都理所當然,那你又為何要說朕在恐懼?
為何要說君臣相疑?
為何要在此地,擺出這副犯顏死諫的架勢?!
難道你堂堂英國公,大明最頂級的勳貴,也要學春秋說客搞這套語不驚人死不休嗎?
大殿內,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聲和殿外嘩嘩的雨聲。
良久,張惟賢才緩緩地,再一次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只有一種深深的、化不開的疲憊與悲哀。
“陛下……臣前面已經說過了。”
“整頓內廷也好,清理親軍也罷,皆是應有之義。”
“勳貴們一時喧譁,百官們一時非議,這所謂的君臣相疑,在陛下的雷霆手段面前,也都是彈指可定。”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雙渾濁的老眼,彷彿穿透了眼前的御座,望向了遙遠的過去。
“臣只是……臣只是害怕陛下,會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啊。”
朱由檢挑挑眉,心中怒火稍息。
他這才注意到張惟賢已經是第二次提起萬曆了。
張惟賢的聲音變得幽幽的,彷彿陷入了一場悠長的回憶。
“臣出生於嘉靖四十五年,當時年少懵懂,尚不知國事艱難。”
“待到臣稍長几歲,已是隆慶末年。”
“神宗皇帝以張江陵相公為首輔,推行新政,整頓吏治,清丈田畝,一條鞭法天下傳唱。”
“那時候的大明,真是氣象萬千,國庫充盈,四海昇平。”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神往。
“後來,神宗皇帝親政,雖說盡廢新政,卻也稱得上一位聖明天子。”
“他勤於政事,廣開言路,甚至因為京畿大旱,徒步數里前去祈雨,天下臣民,無不感念君恩。”
“然而……然而自萬曆十四年,國本之爭起,一切,就都慢慢變了。”
張惟賢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神宗皇帝為了立儲之事,與群臣反覆拉鋸,國事日漸擱置,奏本留中不發,朝臣缺員也不補。”
“到最後,他就像是跟整個天下置氣一般,將自己關在那座宮城裡,再也不願出來。”
“一位曾經的聖明之君,稍遇挫折,最後竟成了……成了……”
他說到這裡,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沒有勇氣說出那個詞。
他劇烈地喘息了幾下,彷彿這段回憶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陛下,臣自襲爵以來,三十餘年,名為國公,實則不過是祭祀、持節的擺設。”
“臣既非張江陵那樣的治世能臣,亦非戚少保那樣的無雙猛將。”
“臣何德何能,敢做陛下的腰膽?”
他抬起頭,認真而誠懇地看著朱由檢。
“陛下登基數日來的種種舉措,樁樁件件,皆是史書中所載的英主所為。”
“行事之果決,手段之老辣,拿捏人心之精準,又全然是梟雄的心性。”
“老臣在想,這樣一位天授之君,他胸中的志向,該有多麼宏大?”
“而這樣宏大的志向,在如今這個積弊叢生的大明,又會遭遇到何等激烈的抗爭與反彈?”
他喘了口氣,語氣中充滿蕭瑟。
“陛下您看,世宗皇帝沉迷修仙,二十年不上朝,可群臣依舊恭順,國朝依舊運轉。”
“神宗皇帝怠政三十年,天下官員缺了近半,可群臣依舊束手,天下依舊苟安。”
“我大明如今的朝堂,就是這麼一個怪樣子。”
“要做成一件事情,難如登天;可要是不做事,混日子,卻又輕輕鬆鬆。”
他說到此處,言語之間已然略帶哽咽。
“陛下您如今年紀尚輕,卻有如此天賦,如此心性。”
“可若是將來,您推行新政,遇到重重阻礙,天下洶洶,群臣非議。”
“您……您又會不會心灰意冷,將這一腔雄心壯志,盡數化作對天下人的失望與怨懟呢?”
“臣之恐懼,盡在於此啊!”
話音落下,張惟賢再次拜伏於地,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
朱由檢心中那口一直提著的氣,在這一刻,突然就洩了。
他看著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聳動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過無數種可能,想過張惟賢是代表勳貴集團來試探,是來討價還價,甚至是來威脅。
但他唯獨沒有想到,等來的,是這樣一番剖心瀝膽的肺腑之言。
大明所謂風骨,他在前幾日朝會的文臣身上沒看到幾分。
卻沒想到,今天,在一個被他認為是混吃等死的老勳貴身上,看到了。
只是……
就算退一萬步講,你今日所言,全然發自真心。
那你又憑什麼覺得,我會因為一點挫折,就變成萬曆那個樣子呢?
你們,看不見未來。
而我,恰恰就是從那個最未來之中回來的啊!
朱由檢的腦海中,又一次閃過了劉太妃那雙溫和的眼睛。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一個是萬曆朝時的老太妃,一個是三朝元老,顧命之臣。
這兩個歷經三朝風雨的老人,竟然都在擔心著同樣的事情。
他們,究竟在萬曆朝的時候,看到了何等令人絕望的景象,才會在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恐懼?
雨聲,似乎更大了,敲打著琉璃瓦,匯成一片巨大的喧囂。
朱由檢沒有再去嘗試攙扶張惟賢,乾脆就那麼在張惟賢的對面,盤膝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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