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事冗權分,則官不勤(加更2K!求月票
他深吸一口氣,對著朱由檢拱手長揖,聲音裡帶著一絲苦澀,卻也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鄭重。
“陛下聖明,燭照萬里,臣……慚愧。”
他沒有再為自己辯解。
“非是臣有意欺瞞,實是這修路一事,看似微末,實則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
“事冗權分,則官不勤;政出多門,則事不一。臣……有心無力啊。”
朱由檢臉上的笑意斂去,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還是點頭示意繼續。
薛國觀定了定神,緩緩道來。
“陛下,這京師修路一事,牽扯勞役、違建、鋪路、巡視等若干事,權責歸於各司,牽扯複雜。”
“其中京中權貴、民宅,商鋪多有佔地經營,堵塞溝渠之事,此事慣例由工部虞衡司負責。”
“但若要修理街道,疏通溝渠,則又是工部都水司的職權。”
“除此之外,錦衣衛亦有指揮使一名,領旗校若干,奉旨巡城,也管此事。”
朱由檢臉上的表情,終於出現了變化,那是一種混雜著驚訝與荒誕的神情。
他本以為,薛國觀最大的難題,無非就是錢的問題。
為此,他甚至已經精心準備了一套“搞錢方案”,正要接著修路這個線頭,好好鬧他一鬧。
卻怎麼也沒想到,難倒英雄漢的,居然不是錢?
薛國觀低著頭,沒有察覺皇帝的異樣,苦笑一聲,繼續說道:
“陛下,即便撇開這些權責糾葛不談,單說調動人手。若只是常規的填補坑窪,需調動五城兵馬司,或是經由順天府尹,調動京中各坊的火甲。”
“可若是要新築道路,替換石板,那便需要大批勞役。如此,便可能要動用衛所班軍,甚至是刑部的囚役。”
他說到這裡,終於抬起頭,直視著朱由檢。
“陛下,臣乃刑科都給事中,職權所限如此。”
“陛下想來也知曉此京師盤根錯節之事,因此若無陛下進一步的授權,臣……實在是寸步難行。”
朱由檢尷尬一笑,裝做胸有成竹的樣子,表示朕確實早就知道。
但他心中卻有些疑惑。
在他印象中,大明不是號稱“小政府”嗎?怎麼和迭床架屋的宋朝一個樣了?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神仙組織架構?
他下意識地想開口叫高時明,想問問這位大明官制百事通,大明的規矩是不是一直都這麼離譜。
可話到嘴邊才想起,高時明已經親自去取那勞什子《經世文編》去了。
他遲疑了片刻,將目光重新投向薛國觀,裝做引導式發問的樣子:
“那麼薛愛卿以為,為何會出現如此一事多門之景象呢?京師如此,地方難道也如此嗎?”
就是這句話!
薛國觀的眼中,瞬間爆發出了一團精光!
皇帝問的,不是“該怎麼辦”,而是“為什麼會這樣”!
一詞之差,天壤之別!
前者是修路之問,後者則是國是之問了。
這才是他薛國觀真正想要的登天之階!而不是什麼修路!
修幾條破路能有多少功勞?!哪裡值得他堂堂都給事中勞心費神!
他強壓下內心的激動,努力將腰桿挺得筆直,沉聲說道。
“回陛下!地方之事,斷不至此!”
“我朝地方,設有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三司分權。
“然自成化年後,多設巡撫、總督於其上,總攬一省大權,事權歸一,令出一門,尚無此弊。”
“至於京中之事……”
他頓了頓,認真斟酌了一下用詞,但最終還是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
“京中之事,多因事立職。”
“以街道修繕為例,國朝之初,本是都水司一司之責。後因其事不善,便加了虞衡司共管;再後來,又添了五城兵馬司、錦衣衛、巡城御史……皆可管之。”
“每增設一衙門,其效立竿見影。然則,日久年深,人情滋生,法度鬆弛,其效又乏善可陳。”
“便如京中捕盜之事,先是五城兵馬司,後設京營巡捕營協管,最終又添了錦衣衛西司房。如今是白日歸兵馬司,夜間歸巡捕營,又設錦衣衛,則不分日夜,皆能插手。”
朱由檢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捕盜一事當初問田爾耕奸細一事的時候就說起過,卻沒料到背後居然如此荒唐。
他算是徹底聽明白了。
感情這就是一個不斷打補丁的系統,為了解決一個問題,就設立一個新部門,可舊的部門又不撤銷。
久而久之,補丁迭著補丁,系統臃腫不堪,效率低下,互相掣肘。
人情侵奪制度,制度確立後,人情又再度侵奪,往復迴圈,自古皆然。
而且他猜,這人情的泛濫源頭,估計就是大明的歷代皇帝。
難怪京師的治安和環境,會敗壞到如此地步。
朱由檢看著眼前一臉苦楚糾結,卻又帶著一絲期盼的薛國觀,心中已然瞭然。
他遞上來的那份空洞奏疏,敢情只是個引子,目的全在今天這場召對上。
朱由檢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計較。
這件事對於他來說,是個完全超乎意外的難題——他之前沒想過這麼快去動京城的權力蛋糕。
但既然有個線頭,薛國觀也真願意去做,那也無妨提前動動。
雖然他對這事根本沒有預案,但這對領導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領導面對突然起來的難題,最通用的解法,永遠只有一個。
朱由檢微微一笑,朗聲開口。
“修路的難題,朕已經聽懂了。”
“甚至,薛愛卿未曾明說之言,朕也聽懂了。”
“京師體系冗餘若此,諸事荒弊,權責不明,此乃病灶所在!”
他踱步回到屏風之前,簡單鋪墊幾句之後,目光又重新定格在薛國觀的臉上。
“——那麼,薛愛卿認為,此局當作何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