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浮雲遊子意,不是故人情(求月票!)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道:“京中俸祿實在微薄,我已經寫信讓拙荊帶上家中的全部存銀了,只是……只是路上怕是要耽擱許久,這筆錢,或許要等半年後,愚弟才能還上了。”
“此乃小事。”馬懋才豪爽地一拍他的手,“你我何須說這些話。下值後,你與我一道回家去取便是。”
“晴江兄大恩……”袁繼鹹感激得不知該說什麼好,一揖到底,正要再說些感謝的話,堂中卻突然傳來一陣喧譁。
兩人循聲望去,只見行人司司正楊倫,正滿面春風地從外面走了進來。
楊倫年過四旬,為人溫厚卻又不失嚴厲,在司裡頗有威望。
他一進來,原本還有些嘈雜的公房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了他。
楊倫的目光緩緩掃過堂中眾人,臉上帶著和善的微笑,朗聲道:“諸位,九邊登極發賞的差事,名單已經定下來了。”
短短一句話,立刻就讓整個直房之中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行人司是個清水衙門,平日裡所擔之事,無非是代天子外出頒詔、賞賜、祭祀等等。
這些差事,聽著風光,實則苦不堪言。
近的還好,遠的一去便是數月乃至半年,若是去往雲貴兩廣那等煙瘴之地,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凡事總有例外。
這“九邊登極發賞”,更是例外中的例外。
首先是近,哪怕最遠的寧夏鎮來回也不過是半年有餘。
其次是肥!
地方總兵為討好欽差,送上的程儀,歷來都極為豐厚,少則百金,多則五百金,實在是外派諸活中的天字第一號的肥差。
一時間,堂中眾人千姿百態。
有那家境稍好、不願受奔波之苦的,立刻低下了頭,眼觀鼻,鼻觀心,生怕被司正瞧見。
而那些囊中羞澀、正盼著能有外快貼補家用的,則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看著楊倫,眼神裡的渴望幾乎要溢位來。
楊倫將眾人的神態盡收眼底,也不賣關子,清了清嗓子,展開手中的文書,緩緩念道:
“馬懋才。”
馬懋才心中暗道一聲“苦也”。
怎麼又是我……我才剛回來啊,按理不是應該休息一下的嗎?
我也沒給司正送禮,憑什麼又輪到我了?!
馬懋才百思不得其解,內心全是痛苦,他實在不想再出差了。
他自天啟五年登科以來,短短兩年間,已經出了數次外差,來回奔波數萬裡。
說實話,他真的有些累了。
如今囊中既不缺錢,就只想趁著這個冬天,在京城好好歇一歇。
況且如今新君登基,氣象一新,雖不知是否能夠長久,卻也更應該細細觀察,好把握其中風浪。
比如這京師治理對策徵集就是一個好的切入點。
他已看中饑民這事,感覺複雜度不高,真做岔了也不至於有什麼大禍。
正打算明日往城內城外走上一圈,再好好上個題本看看能不能攬下來這事做做。
唉……要不回頭找司正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這個名額,讓給袁繼鹹算了?
然而,他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就聽楊倫接下來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在他耳邊轟然炸響。
“——差往,延綏鎮頒賞!”
延綏鎮!
這三個字,像一顆巨石投下,在馬懋才的心湖裡激起千層漣漪,旋即,又化作一聲貫穿神魂的鐘鳴。
嗡——
周遭的一切聲音,同僚的竊竊私語,窗外的秋風,甚至是自己胸膛裡心臟的跳動,都在這一刻盡數褪去。
世界瞬間寂靜無聲。
居然是延綏鎮!那是他的家鄉!
他的眼前,不再是這間小小的、擁擠的行人司公房,不再是同僚們或羨或妒的臉。
恍惚間,一片蒼涼的黃土高原浮現。
風,從天際吹來,帶著塞外的蕭殺與黃沙的顆粒感,粗糲地刮過他的臉頰,讓他幾乎要眯起眼睛。
那不是京城的風,京城的風是溼臭的,是帶著市井煙火氣的。
這風,是屬於陝北的,是屬於延綏的,是屬於馬家溝的。
他看見了,看見了溝壑縱橫的塬上,佃戶們趕著牛,正在田裡忙碌地播種。
他的視線越過田野,落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樹下。
樹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阿媽!
她穿著一身藍布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在腦後挽成一個髻。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手裡拿著針線笸籮,卻久久沒有動一下,只是朝著官道的方向,怔怔地出神。
阿媽在等誰呢?阿媽還能是在等誰呢?!
那泥土的芬芳,混雜著牛糞的氣息,還有遠處飄來的、阿媽在灶上燉著的那鍋羊雜湯的濃香……
這一切,都如此真實,如此清晰,就彷彿他從未離開過。
京城的十年寒窗,兩年的宦海浮沉與來回奔波,在這一刻,都變得像一場遙遠而模糊的夢。
真實的,只有那片土地,那陣風,那個人,那碗湯。
一股巨大的酸楚與狂喜交織的情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讓他的呼吸為之一窒。
馬懋才呆呆地站在原地,雙目失神,楊倫後面唸了什麼,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晴江兄!晴江兄!回神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被身旁的袁繼鹹用力地搖晃著,喚回了神思。
“啊?”馬懋才茫然地應了一聲。
“晴江兄,快,快回家沐浴更衣去!”袁繼鹹的臉上滿是壓抑不住的興奮和喜悅,他扯著馬懋才的袖子,急切地說道,“這次登極發賞,陛下居然要親自召見我等!這以前從來沒有過啊!”
他想壓低聲音,卻怎麼也壓不住心中喜悅:“晴江兄,這次……這次名單裡也有我!哈哈哈,你那筆錢,等我從邊鎮回來,立刻就能還給你了!”
馬懋才被他拖著,踉踉蹌蹌地走了兩步。
然後,他略微從那巨大的震驚和狂喜中清醒了過來。
馬懋才一言不發,只是腳下的步伐,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袁繼鹹都要跟不上了。
他的胸中,彷彿有一股炙熱的岩漿在奔湧,在咆哮,幾乎要衝破他的喉嚨。
阿媽……
孩兒要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