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大明老錢貴族(2K)
午時剛過。
張惟賢走出後軍都督府,往承天門走去。
腳步匆匆之餘,腦中卻總閃過新君親筆寫下的那句話——“敢教日月換新天”。
換新天?
張惟賢在心中咀嚼著這三個字,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卻又隱隱帶著一絲灼熱。
大明的天要變了,可這場風波之中,大明勳貴們又將擔任什麼角色呢?
……
轉瞬間承天門已至,小太監馬文科已等在門口,臉上有些急切。
“國公爺,您可算來了,陛下正等著您呢!”
張惟賢臉上也放出微笑,不動聲色地迎上前去,右手寬大的袖袍微微一蕩,便與馬文科的袖子輕輕一觸。
然而,就在他以為事情已經辦妥,準備抽手之際,卻感覺自己的袖口微微一沉。
他有些詫異,仔細一摸,十兩銀子沒遞過去,反倒又多了十兩。
張惟賢抬起頭,正對上馬文科那張略顯尷尬的臉。
小太監也不說話,只是對他擺了擺手道:“國公爺,快走吧,莫讓陛下久等。”
說完,便轉身在前頭引路。
張惟賢匆匆跟上,一時竟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小太監是什麼路數?
怎麼一會兒收錢,一會兒不收,現在乾脆還給退了回來?
是陛下的態度有變?還是這小太監膽小怕事?
他看著馬文科的背影,心中疑竇叢生,莫名平添幾分忐忑。
而走在前面的馬文科,卻忍不住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
老祖宗那雙冷漠的眼睛又彷彿浮現眼前。
“——文科,你的夢想難道就是這十兩銀子嗎?”
實在太滲人了,錢財固然可愛,然而性命卻更加要緊!
兩人各懷心事,一路無話,很快便到了乾清宮。
張惟賢收斂心神,剛剛跨入殿門,還未及整理衣冠下拜,一個身影已經匆匆從御案後走了出來。
“國公終於來了,朕可是想念得緊啊!”
朱由檢的聲音裡透著一股發自內心的熱情,他幾步上前,一把就扶住了張惟賢的手臂。
“國公免禮,快隨朕來。”
說著,便拉著他來到一旁的錦墩前坐下。
他剛剛坐定,幾名小太監便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將幾個燻得溫熱的錦包,依次放在了他的膝蓋上、腰背上。
整套流程行雲流水,張惟賢連個說話的空隙都找不到。
“陛下……恩重,老臣……”
他拱了拱手,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開口的機會。
然而,話未說完,朱由檢卻突然湊了過來,一臉關切地打量著他的臉色。
“國公這是怎麼了?為何臉色如此之差?”
張惟賢剩下的話又被噎了回去。
他心中一時無語。
陛下您的勇衛營每天在河對岸開槍打炮,我能睡得好嗎?老人家睡不好,臉色能好嗎?
這話他當然不敢說出口,只好含糊其辭道:“回陛下,老臣這幾日老寒腿犯了,夜裡總是睡不安生。”
“哦?”朱由檢聞言,立刻露出瞭然的神色,點點頭道:“國公乃國之柱石,可要好生保重身體啊。這大明的江山,還需國公這樣的老臣為朕支撐著呢。”
兩人又閒話了幾句家常,朱由檢這才切入正題。
他話鋒一轉,原本輕鬆的表情也略微收斂。
“國公,朕記得你上次奏對,勸朕莫要重蹈神宗爺的覆轍。”
“又說,可信大明養士三百年。”
朱由檢雙手交叉,放在膝前,一雙漆黑的眸子緊緊注視著張惟賢,饒有興趣地問道:
“那麼,朕想問問國公,這大明之‘士’,可包括勳貴在內?”
“如今朕雖有心奮起,欲為國朝做一番事業,然而這大明勳貴,果真能為朕所用嗎?”
來了!
張惟賢心中一凜,卻又鬆了口氣,這個主題還算正常,看來那小太監只是個偶然而已。
他定了定神,正色道:
“陛下執掌乾坤,如日中天,滔滔大勢之下,何人敢與天威相抗?”
“朝中勳貴,世受國恩,食朝廷俸祿,何人敢不思奮勇爭先,以圖報國?”
朱由檢聞言,嘴角的笑意卻微微收斂,他身子前傾,目光變得更加銳利。
“既如此,那為何朕的耳邊,聽到的卻總是勳貴承平多年,早已失了祖輩銳氣,只知貪腐享樂,不堪大用?”
“莫非是外廷諸臣與廠衛,都在欺瞞朕不成?”
這話問得極重,殿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張惟賢卻並不慌張,只是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他知道,皇帝能問出這話,就不是真的要清算勳貴,而是要用、想用。
之所以這麼問,不過是想從他這裡拿個態度罷了。
勳貴腐敗嗎?
當然腐敗。
土木堡之後,兵事被文官們牢牢掌控,勳貴幾番抗爭也無濟於事。
滿朝公侯伯爵,不過每日閒坐公堂,代天祭祀罷了。
榮貴之餘,著實無事可做。
此等情況下其貪腐之風,甚至比文官集團還要熾烈。
這一點,沒什麼好隱瞞的。
只是,如何說,才能既不欺君,又能保全勳貴集團的顏面,為他們爭取一個機會,這便是一門藝術了。
張惟賢略作思索,在腦中將言辭反覆斟酌了一番,這才緩緩開口。
“陛下明鑑,勳貴之貪腐,其實與各家家風淵源、爵位傳承大有關係,不可一概而論。”
“哦?此話怎講?”朱由檢點了點頭,示意張惟賢繼續。
“依老臣淺見,如今的勳貴,大致可分為三類。”
張惟賢的聲音沉穩而清晰,在安靜的大殿中迴響。
“其一,乃是開國、靖難之時便已封爵的世家。”
“此等家族,治家極嚴,以各宗襲爵的長者為‘爵主’,宗族之內,文武教養皆有規制,子弟若犯小錯,不等有司衙門過問,便直接由宗祠家法處置,頗有古時宗法之遺風。”
“是故,此等家族的子弟,雖未必人人皆是經天緯地之才,但也大多品行端正,不失本分,於文韜武略上,亦有可取之處。”
朱由檢聽著,心裡頓感有趣。
這張惟賢,有點意思。
這不就是後世經常說的所謂“老錢貴族”(old money)嗎?
底蘊深厚,注重傳承和教育,雖然可能有些僵化,但下限有一定保證。
看他說得頭頭是道,不會是在趁機自誇吧?
英國公府,可不就是這大明王朝最頂級的“老錢”?
張惟賢沒有看到皇帝玩味的眼神,繼續說道:
“其二,乃是其後因外戚、軍功等事所封的新貴。”
“此等家族,一時冒起,有無嚴謹規制,便要看各家家風如何,不可一概而論。”
“其中不乏奮發有為之輩,但也有不少驟然富貴,行事張揚之人。”
“更何況襲爵數代後,終究還是要看,門風家風,否則此輩勳貴子弟,最終往往流連於鬥雞賽馬,免不了頹唐除爵的一天。”
朱由檢點點頭。
這個他也懂,“新錢貴族”(nemoney),或者說,暴發戶。
根基尚淺,行事風格自然也就五花八門。
遠的不說,他那岳父不就是典型的這類新貴嗎?
“其三,則是爵位斷代,多年之後,再從遠支旁系中選人襲爵的。”
“此等情況,往往伴有爭爵、冒襲之事,人心繁雜。其襲爵之人表現如何,更是隻能看其本人的心性了。”
“便如近些年的新建伯爵位之爭,便是如此。”
新建伯?
朱由檢的記憶被觸動了。
他迅速在腦中搜尋,新建伯……王守仁!
竟然是心學大家王陽明的爵位!
朱由檢心中一陣感慨,真是應了那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豁達如王陽明,他的後人,照樣要為了這世間的權勢名利,爭得頭破血流,斯文掃地。
這不就是“家道中落的破落貴族”,各類小說裡也多的是。
張惟賢見皇帝陷入沉思,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補充道:
“陛下,其實這只是一個大概的分法。”
“其中又可按流爵與否來分,一般而言,若為流爵,因其爵位不能世襲罔替,貪腐總會更甚,但做事,也往往會更勇,只求博一場富貴。”
“又可按南京、北京來分。南京勳貴多受南都文風浸染,文氣稍重;北京勳貴身處中樞,武風更盛。但這些,都只是大致而論,終究不可一概而論。”
說到這裡,張惟賢站起身,對著朱由檢深深一揖,神情懇切地說道:
“是故,陛下問,勳貴貪腐,可能用否?臣的回答是——”
他頓了頓,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最終還是坦然道:
“若論貪腐,勳貴之中,其輕重程度或有不同,然可謂舉目皆貪,無一絕對清白。”
此言一出,朱由檢不由眉毛一揚。
張惟賢卻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臉上反而露出一絲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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