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龜玉毀於櫝中
你真的還是那個隻身闢海,矢志不渝的義氣之士毛文龍嗎?
東江催餉,不過是疥癬之疾,根本不值得他動氣。
他之所以憤懣,是因為這位毛大將軍此刻的形狀,與他後世所知的那個形象,實在大相徑庭。
他本來帶著後世的記憶,是打算重用、大用東江的,可現在這叫他如何敢用?
一個軍事團體,從主帥到文書,奏報之中竟無一句真話。
那麼千里之外的君王,又要依靠什麼來施行賞罰,制定國策?
難道,就只憑他口中的那一顆“赤膽忠心”嗎?
這樣一個軍功、兵額不明的軍事集團,究竟是大明的東江,還是毛文龍的東江?!
……
除了這兩個壞訊息,朱由檢在浩如煙海的奏疏中,還發現了其他一些不太忙的細節。
一份來自遼東督師王之臣的奏報,時間是八月十五,這是他登基前的上奏了,所以他之前根本不知情。
奏報中說:因遼東連日大雨,錦州城池多處被雨水泡壞,城牆有坍塌之險,守軍不得不暫時後撤,移駐到稍遠些的杏山。
得,後世圍繞著守不守錦州,吵成了一團。
現在不用吵了,天啟七年八月,大明暫時失去了錦州。
至於為什麼失去,去問問築城的工匠和民夫,他們真正到手的材料和糧餉究竟有多少吧。
另一份,則是前任薊遼督師閻鳴泰,在天啟六年五月所上的一道《議東江移鎮疏》。
裡面的幾句話,讓朱由檢看得饒有興趣。
“……大明開國以來,不知經歷凡幾大戰,何嘗有如遼東一事,糜費至此,遷延日久?”
“……其病根正在於,如今有欲殺奴之人,亦有不欲殺奴之人。”
“……欲殺奴者,唯恐後金不滅;不欲殺奴者,反恐後金速亡。”
“……自東江開鎮,奴酋之火器、大炮,愈發精良,與我相若。其火藥、鐵料之來源,不知其所自來也……”
話裡話外,矛頭直指東江走私。
朱由檢對此,不置可否。
東江有沒有走私?必然是有的。
哪怕毛文龍沒有主動走私,他也絕對按不住他手下之人。
後金國中疲敝,一石糧可值銀百兩,一匹蟒緞可值銀一百五十兩。
這般潑天的利潤,足以讓任何人鋌而走險,踐踏一切法度。
毛文龍或許沒有主動為之,但他麾下那些驕兵悍將,他又如何能一一按住?
但問題是,僅僅是東江在走私嗎?
那隔江相望的朝鮮呢?與後金犬牙交錯的遼西邊軍呢?還有那遊弋在海上的登萊水師呢?
恐怕,誰的屁股底下都不乾淨。
朱由檢揉了揉發脹的眉心。
作為穿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艘名為“大明”的巨輪航向何方。
但直到此刻,當無數真假難辨的奏報、貪婪無度的索求、粉飾太平的謊言如潮水般湧來,他才真正切身地體會到,那股揮之不去的王朝末世之氣。
無處不貪,無處不爛。
所有人都在這艘即將沉沒的大船上,瘋狂地蛀食著最後幾塊完好的船板,卻無人真正關心航船的去向。
他將奏疏丟下,輕輕閉上了眼睛。
腦海中,紛亂的線索漸漸清晰。
外部,是即將掙脫束縛、化龍在即的後金。此所謂“虎兕出於柙”。
內部,是謊言、腐敗與無處不在的私心。此可謂“龜玉毀於櫝中”。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
當然是典守者之過也!
而他朱由檢,便是這天下最大的典守者。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
朱由檢在心中默唸著這句話,胸中燃起火焰。
這天下,是他的天下。
這罪責,自然也由他一人承擔。
這盤棋,也終究要由他來落子!
……
乾清宮內,靜得能聽到窗外秋風捲起落葉的沙沙聲。
過了許久,朱由檢緊鎖的眉頭,終於緩緩舒展開來。
他的心中,已然有了定計。
朱由檢睜開眼,那雙原本滿是疲憊與抑鬱的眸子裡,此刻重新燃起了銳利如刀鋒的光芒。
他充滿血絲的雙眼,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高時明。
“高時明,孫師傅到何處了?”
高時明躬身回道:“回陛下,已到京師左近。派去的人回報說,孫老先生正在館驛沐浴更衣,稍後便會入宮覲見。”
朱由檢點點頭,目光再次投向那座簡陋的沙盤,眼神中帶著一絲審視,一絲期待。
孫承宗,後人稱你為大明最頂尖的戰略家。
來吧!讓朕試試你的才具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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