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善戰者,求之於勢,不責於人
“陛下,孫承宗已至承天門。”
司禮監掌印高時明躬著身子,聲音放得很輕,似乎怕驚擾了御座上那個年輕的皇帝。
朱由檢緩緩睜開眼睛,從紛繁的思緒中抽離出來。
他點了點頭,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
“孫師年事已高,近日又為國事奔波勞頓,傳朕的旨意,特派肩輿,接他入宮。”
“臣,遵旨。”
高時明應了一聲,躬身退下。
朱由檢的手指在御案上輕輕敲擊著,再次閉上了眼睛。
他在腦海中,將即將到來的這場“面試”,又仔仔細細地過了一遍。
是的,面試。
一場比廷推閣臣、簡拔尚書都更為重要的面試。
這封建時代,通訊原始落後,遠臣比近臣的任選更為重要!
京中的閣臣、尚書,如果做事稀爛,一道旨意下去,三天之內就可更換,而且政事無慮,交接自然。
而薊遼總督這個職位,轄薊永、遼左、登萊、天津、旅順、東江、朝鮮,距京師數百里之遠。
其中財政、邊情、人事、軍事、諜報、軍備、築城諸事,全部集於一人。
一旦所任非人,便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糜爛千里,無可挽回。
從這個角度來說,遼東督師的人選,對他朱由檢而言,才是真正的國之重器,不可輕授。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而若非果真英才豪傑,又豈敢給予這麼大的信任?
更何況,頂尖人才的面試,從來都是雙向的。
他朱由檢在面試孫承宗,孫承宗又何嘗不是在面試他這個新君?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
對於孫承宗這等頂尖的人才來說,從來不是隻看官位俸祿的。
他今年已經六十四歲,宦海沉浮,早已歷遍人臣之極,權與位,對他而言,不過是過眼繁華。
之前用在王、田,李、楊等人身上的手段,如果再拿出來,恐怕不僅無用,反而會惹來輕視。
要讓他拼盡全力,徹底燃燒自己,正需要一場酣暢淋漓,全方位的征服才行。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熬了一晚後的腦袋,不但不困,甚至有些微微亢奮起來。
“陛下,孫承宗已至殿外。”
高時明去而復返,聲音將朱由檢的思緒拉回現實。
來了!
朱由檢猛地睜開雙眼,那雙年輕的眸子裡,瞬間散發出昂揚的鬥志!
他霍然起身,直接邁開步子,朝著殿外走去。
人未至,聲先至。
“孫師,朕可等你許久了!”
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朝氣,迴盪在空曠的殿宇之間。
孫承宗剛剛在高時明的引領下,在殿外廊柱的陰影下站定,正準備整理衣冠,等待傳召。
冷不防聽到這一聲呼喚,不由得一愣。
他抬起頭,便看到一個身著明黃常服的少年皇帝,正大步從殿門內那一片深沉的陰影中走出。
秋日的陽光,瞬間從他身側潑灑而來,將他年輕的身影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輪廓。
那光芒有些刺眼,孫承宗不及細看那張臉,連忙躬身,口中高呼:“臣,孫承宗,參見陛下!”
聲如洪鐘,氣貫殿廊,竟嚇了朱由檢一跳。
他本以為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又是長途跋涉而來,當是有些憔悴疲憊的,卻不想中氣如此之足。
孫承宗正要跪下行那君臣大禮,卻不料一雙有力的手臂穩穩地扶住了他。
“孫師不必行此虛禮,快快隨朕進來罷。”
朱由檢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
孫承宗順著力道站直了身子,這才得以仔細打量眼前的這位新君。
太年輕了。
這是他的第一印象。
但那張年輕的臉上,卻帶著一雙不屬於這個年紀的眼睛,深邃、沉靜,又燃燒著火焰。
還有一些些血絲……怕是驟然登位,睡不踏實罷。
被那雙眼睛注視著,孫承宗恍惚間,彷彿看到了七年以前,那位同樣少年登基的皇帝。
那個……也曾是將他喚作孫師的少年。
只是兩人眉眼相似雖然相似,氣質卻終究截然不同……
“孫師?”
朱由檢見他有些出神,輕聲喚道。
孫承宗猛然回過神來,收斂心神,隨著朱由檢一同走入殿中。
大殿之內,只擺著一個巨大的,顯得有些粗陋的沙盤,旁邊是兩張簡單的桌案。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朱由檢沒有在御座上落座,而是直接走到了沙盤邊,拿起了其中一根細長的木棍,遞了一根給孫承宗。
他臉上帶著一絲笑意,看著眼前的老人。
“孫師,國事危急,朕就不與你絮叨客套了,咱們直入正題吧。”
孫承宗心中一凜,知道正戲來了。
朱由檢手中的木棍,在沙盤上一處不起眼的地方輕輕一點。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孫承宗,開口問道:
“今日第一事,還請孫師為朕細講,天啟五年,柳河之役。”
……
一瞬間,大殿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
孫承宗婆娑著手中的木棍,一股巨大的壓力陡然而生。
他設想過無數種開場。
或問遼東大略,或問錢糧兵馬,或問東江、朝鮮之策。
所有問題在他進京之前,他都有所準備。
卻唯獨沒有想到,這位年輕的皇帝,一開口,問的竟是兩年前那場讓他黯然去職的慘敗。
朱由檢內心微微一笑,靜靜等著孫承宗的表演
不問功,先問過。
是他後世面試的慣用起手式了。
比起詢問成功的經驗,去覆盤一場失敗的戰役,更能看清一個人的器量、擔當和最真實的底色。
也能在第一時間,就拿到心理上的絕對優勢。
然而,孫承宗畢竟是孫承宗。
柳河之敗,是他近年最為痛悔之事。
歸鄉兩年,他時常對著沙地揣摩、覆盤,那場戰役的每一個細節,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腦海裡。
他痛過,悔過,卻唯獨不懼人問。
孫承宗定了定神,原本略顯渾濁的眼神,陡然間變得銳利起來。
他手中的木棍,精準地點在了沙盤上的一座土堆上,看地形這就是耀州堡。
“天啟五年八月十四,遼東生員劉伯鏹逃歸遼左,報稱奴酋四王子皇太極,進駐耀州,身邊兵不滿三百。”
“其言,若我大軍渡河,遼民必群起響應,可一戰而殺四王子,殲其眾以歸。”
他的聲音沉穩而清晰,不帶一絲感情,像是在訴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舊事。
“時任總兵馬世龍信之,於當月二十日,遣魯之甲、李承先,領八百騎兵先行。”
“為防訊息走漏,對外詐稱‘東哨巡河,接濟難民’。”
“同時,調覺皇島水師遊擊金冠、姚與賢,前往三岔河口,協助大軍渡河,並於事後行水路遮蔽。”
孫承宗的木棍在沙盤上緩緩移動,勾勒出當年那支孤軍的進兵路線,語氣中,終於還是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惋惜。
“然,騎兵八百,於二十二日抵達娘娘宮渡口,苦候至二十五日,水師仍然不至。”
“魯、李二將,唯恐軍情洩露,戰機稍縱即逝,乃徵集漁船七艘,強渡三岔河。”
“然船少兵多,喧譁四晝夜,仍未能盡渡。”
“至此時,兵情已洩,奴酋起大兵擊之,已過河之兵將,盡沒於此。”
說到此處,縱使過去了兩年,孫承宗的聲音裡還是帶上了一絲顫抖。
朱由檢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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