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善戰者,求之於勢,不責於人
直到孫承宗說完,他才輕輕嘆了口氣。
“此四王子,便是如今後金國主,黃臺吉,對否?”
孫承宗同樣長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鬱結與不甘。
“正是此人。”
朱由檢的眼神變得有些幽深。
他甚至不自覺地開始懷疑,這滿清,是否真的有所謂的“天命”了。
若不是他穿越而來,翻遍了天啟朝所有的遼東題本奏疏。
又哪裡會知道,後金那位命定的中興之主皇太極,居然在兩年前,就差點死在這樣一場倉促的突襲之中。
歷史的偶然性,在此刻顯露無疑。
若是那一夜,覺華島的水師能夠如期而至。
若是那一夜,魯之甲和李承先能夠再多一絲耐心。
若是那一夜,皇太極的頭顱被斬下。
那麼,後金的汗位,會落在誰的手中?
是殘暴的阿敏,還是搖擺的代善?
沒有了黃臺吉的後金,是否還能一次又一次地抓住大明犯下的錯誤,最終以小族凌大國,上演一場不可能的征服?
究竟是英雄創造了歷史,還是時勢造就了英雄?
站在這時代浪潮之中的他,終究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朱由檢收起這絲不合時宜的感慨,他知道,現在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孫承宗,繼續追問。
“那麼孫師,認為此戰,究竟敗於何處?”
孫承宗正要開口,卻被朱由檢抬手打斷了。
只見這位年輕的皇帝,臉上露出了一絲有趣的笑容。
“不如,你我效仿一回古人故事,將各自的答案,書於紙上,再做分曉,如何?”
孫承宗聞言一愣,隨即撫著胸前長髯,哈哈大笑起來。
“好!陛下豪情,臣敢不相隨!”
很快,小太監們便將紙筆墨硯呈了上來,又搬來兩張桌案。
兩人分席而坐,各自提筆,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了自己心中的答案。
很快,兩人幾乎是同時寫罷。
對視一眼,然後,同時將手中的紙張,舉了起來。
殿內,一片寂靜。
只見孫承宗的紙上,只有一個字——
“急”。
而朱由檢的紙上,卻是兩字——
“太急。”
一瞬間,孫承宗的瞳孔猛地一縮,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看著朱由檢,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而朱由檢,在看到孫承宗紙上那個“急”字時,眼中也迸發出了異樣的光彩。
果然!
果然不愧是大明最頂尖的戰略家!
一個“急”字,看似簡單,卻已然看透了大明邊事,乃至整個朝局的根本癥結!
朱由檢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欣賞。
“若論此戰表面,乃是兵將之急。”
“魯、李二將,急於求功,縱使水師失期,仍要行此賭徒之舉,貿然渡河,終被半渡而擊,此為一急。”
孫承宗緊跟著開口,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但內心卻遠不如表面那般鎮定。
“陛下聖明。而兵將之急,其根源,又在於主將之急。”
“其時,總兵馬世龍,正被朝中言官頻頻彈劾,言其練兵多年而無寸功,疏中多有職責其跋扈、貪腐之語。”
“故而,面對此等天賜大功,他急於功成,以堵悠悠之口,在後方催逼甚急,此為二急。”
朱由檢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
“而主將之急,其實,又是滿朝上下之急。”
“自薩爾滸大敗之後,朝野上下,皆以遼事為恥,積蓄數年,便欲求一戰而定乾坤,始終不能久持。”
“上至朝堂諸公,下至市井百姓,都盼著一場大勝。這種急,瀰漫於朝野,此為三急。”
說到這裡,孫承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他對著朱由檢,深深一揖。
“陛下真是英明睿見,洞若觀火。”
“臣……也是回鄉之後,靜思數年,方才想明白這其中的層層關聯。”
“卻沒料到,陛下未及弱冠,便已對世情人心,看得如此透徹。”
朱由檢心中,卻忍不住搖了搖頭。
他哪裡算得上什麼英明。
他不過是站在後世的肩膀上,作為一個“局外人”,帶著答案去尋找證據罷了。
有了大明後面一次次急促的賭徒之舉作為佐證,再去看遼東題本中,一些潛在暗處的人心脈絡,自然躍然紙上。
柳河之敗,看起來有無數個偶然的原因。
可能是諜報不實,那所謂的線報,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陷阱。
可能是軍將失智,在水師未至的情況下,僅憑七艘漁船就想讓八百騎兵渡過天險,陷入了刻舟求劍的窘境。
可能是水師無能,從覺華島到三岔河口,區區百里水路,竟然也能失期。
這其中,或許還摻雜著馬世龍一個北方將領,對水師排程不甚了了,以及秋季海況複雜,逆風難行的原因。
但究其根本,剝開這層層表象,內裡最核心的病根,無非就是一個字——急。
從皇帝,到京官,到總兵,再到邊將,自上而下,所有人都被一種焦急、狂躁的情緒所裹挾。
搶功、冒進、催逼、指責,任何一個求穩、求妥的人,終究呆不長久。
都說崇禎十七年換了五十閣臣,這大明朝廷又何嘗不是如此?
從最開始的薩爾滸之戰,到最末尾的松山之戰,其敗因居然都是催逼冒進。
這不得不說,是一種巨大的諷刺。
朱由檢看著孫承宗,緩緩開口,說出了自己最後的總結。
“善戰者,求之於勢,不責於人。勢不對,縱使勇夫悍卒,也只能淪為魚肉。”
“柳河之役,看似敗於將驕兵惰,實則敗於這自上而下,急於求成、不能久持的‘大勢’。孫師以為然否?”
孫承宗聞言,一聲長嘆。
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和……釋然。
善戰者,求之於勢,不責於人!
陛下,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這兩年來,他揹負著柳河之敗的所有指責,言官的彈劾,同僚的非議,甚至是自己的苛責。
他想過無數次,若是自己當初能夠更強硬一些,壓住馬世龍的冒進,是不是就能避免這場悲劇。
但直到此刻,聽到這位年輕皇帝的話,他才終於感到了一絲解脫。
是啊,勢不對!
當整個朝堂,整個天下,都陷入一種狂熱的、急功近利的“勢”中時,他一個身在遼東的督師,又能挽回多少?
這一刻,他看著眼前的少年天子,只覺得那不再是一個需要自己察言觀色、小心應對的君主。
而是一個,真正懂他,懂兵事,懂這天下大勢的——
知己!
朱由檢看著孫承宗略帶激動的神情,心中卻是微微一笑。
戰術好學,戰略易定,光看所謂三方佈置、治國十策,是根本看不清個人能力的。
唯有這洞察人心,看透表象之下那股無形之“勢”的能力,才是真正帥才的根基。
這,就是為什麼同一件事,有的人能成,有的人,卻只能敗亡的緣故。
——不過,先別急。
孫師,面試三問,你如今只過了第一問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