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27

第98章 心有七竅,玲瓏通九曲

朱由檢臉上的笑意盈盈,對孫承宗第一場的表現滿意至極。

他心中暢快,決定將這場面試推向更深處。

“孫師,”他開口了,聲音不大,“柳河既敗,朝野譁然,當初那些彈劾、追責之人,孫師覺得,他們又如何呢?”

殿內一瞬間安靜下來,連高時明都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個極為誅心的問題。

勝敗乃兵家常事,但敗後的攻訐卻最是傷人。

那些彈劾的奏疏,當年如雪片一般,字字句句,都恨不得將他孫承宗釘在遼東的恥辱柱上。

如今新君當面問起,這既是給了他一個“報仇”的機會,也是一道考驗人品的難題。

是快意恩仇,還是顧全大局?是痛斥政敵,還是淡然處之?

孫承宗那張酷似關公的重棗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

他彷彿沒有聽出皇帝話語中的陷阱,只是略作躊躇,便躬身一拜。

“回陛下,老臣以為,諸位同僚,其心可表日月。”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洪亮,卻帶著一絲沉吟後的懇切。

“遼東萬里,京師遙隔。軍情傳遞,往往失真。”

“諸公身在廟堂,心憂國事,聞敗績而心焦,見兵將折損而痛心,此乃人之常情,亦是忠君體國之現。”

朱由檢面色平靜,不置可否,只是靜靜地聽著。

他知道,大部分臣子被問及同僚觀感,都會選擇和光同塵。

只有少數天真或桀驁之輩,才會直抒胸臆。

孫承宗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卻又比尋常的官樣文章多了一份坦蕩。

果然,孫承宗話鋒一轉,竟將部分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

“子曰: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見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

“”柳河之敗,終是臣與馬世龍等人謀劃不周,未能堅守本心,以至功敗垂成。”

“朝中諸公不明就裡,有所非議,亦是事出有因。若論過錯,源頭仍在臣等。”

好一個“源頭仍在臣等”!

朱由檢心中暗贊。

這一番回答,滴水不漏。

既全了同僚的體面,又顯出了自己的胸襟,更將一個敏感的政治問題,化解為了一場單純的軍事失利反思。

不樹敵,不居功,不諉過。

這位帝師,可真是個玲瓏剔透的人物。

然而,朱由檢要的,不止於此。

“高時明。”朱由檢淡淡地吩咐道。

一直垂手侍立的高時明立刻會意,從御案一旁捧起兩份奏疏,邁著細碎的步子,恭敬地呈遞到孫承宗面前。

“孫師,再看看這個。”

孫承宗躬身接過,目光落在奏疏的封皮上,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縮。

一份是《毛文龍訴不平五事疏》,另一份是《東江鎮請發欠餉五十萬兩疏》。

“兵額不明,虛報軍功,拒絕移鎮……”

朱由檢的聲音不再溫和,他逐字逐句地念出毛文龍的“罪狀”,每念一條,殿內的空氣便凝重一分。

“此等狂悖之狀,與唐時擁兵自重的安祿山,何其相似!”

說到此處,他的聲調陡然拔高,帶著少年天子特有的銳氣與怒火,在空曠的大殿中迴響。

“如此之東江,可還有牽制之用?”

“如此之毛文龍,可還是我大明之毛文龍?”

一連串的質問,如狂風驟雨,劈頭蓋臉地砸向孫承宗。

最後,朱由檢的語氣又驟然轉冷,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

“孫師,若由你出任薊遼督師,又當如何處置呢?”

孫承宗捧著那兩份薄薄的奏疏,卻覺得重如泰山。

奏疏上的字不多,他一眼便能看完,但他卻看得極慢,彷彿要將每一個字都刻進腦子裡。

他知道,皇帝在等他回答,而這短暫的沉默,是他唯一可以用來思索對策的時間。

東江,絕不能廢!

這是如今遼東三方佈置中,至關重要的一枚“虛著”。

東江再怎麼頹唐,終究能輻射遼南之地,能夠接引遼民,能夠讓奴酋不敢全力西顧。

這就像靴子裡的一粒尖石,磨得久了,也能讓人鮮血淋漓。

而毛文龍,並非一定要留,但卻不可太快拿下。

東江鎮遠在僻海,遼人眾多,其之立身,多靠義氣。

而這義氣,又泰半集於毛文龍之身。

如果貿然將之拿掉,恐怕東江鎮數年之內都將一蹶不振了。

只是,皇帝的口氣如此決絕,顯然已對毛文龍惡感到了極點。

自己若要轉圜,又該從何說起?

時間,在無聲的對視中流逝。

孫承宗終究是放下了奏疏。

他抬起頭,額前的皺紋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陛下,毛文龍以哀軍相集,孤軍深入敵後,光復遼南多島,掀起鎮江大捷,於薩爾滸之後萬馬齊喑之時,收取遼南。”

“其後又於皮島、鐵山開鎮,聯絡遼民,襲擾奴酋,其膽氣忠勇,天下共鑑。”

他開口了,第一句話,卻是先肯定了毛文龍的功績。

這是說話的藝術,先揚後抑,先予後取。

朱由檢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

孫承宗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

“然則,誠如陛下所言,奴酋非吳下阿蒙,其經營遼東日久,又新下朝鮮,如今邊防漸穩,東江襲擾之功,確已漸弱。”

“加之鎮中軍民混雜,島上田畝貧瘠,難以自給,兵餉耗費逐年增多,糜費國帑,此亦為不爭之實。”

他坦然承認了東江糜費的事實,甚至主動提到了今年朝鮮之戰,導致皮島形勢日趨艱難的窘境。

這一番話,彷彿是在順著皇帝的意思,為拿下毛文龍尋找更多的理由。

連一旁的高時明,都覺得這位孫師傅,是要順水推舟了。

然而,就在此時,孫承宗的話鋒猛地一轉。

“但是!”

他加重了語氣,聲音重新變得鏗鏘有力。

“皮島之位,東扼朝鮮,北窺寬甸,其地勢之險要,無可替代!”

“遼東之民,在奴酋治下,多有不堪其苦者,此人心之向背,亦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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