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五丈塬上。
不知是因為乍暖還寒,還是秦嶺與渭水的緣故,每到日落之時,關中便開始起霧。
一旦第二日不出太陽,那麼霧濃時能見度甚至不到百米,而且一般要持續到中午才慢慢散去。
據陳倉屯田的役夫說,這種狀態要持續到入夏,不過到了冬初又會復現。
所以今日雖天清氣朗,但太陽下山後不多久,薄霧被風吹散,立在塬北的劉禪視線便受到侷限。
三十里外的郿塢完全看不見了。
中午則還能看到六七十里外軍團的移動。
不過稍近處,譬如十幾裡外渭水畔,那些快速西奔,交換完訊息後又緩緩東馳的虎騎,劉禪還是能看見的。
就在此時,一騎交換完訊息後奔往鄧芝、宗預駐屯的中洲。
又不多時,另一騎從中洲向五丈塬奔來。
劉禪開始默默讀秒。
二百七八十下後,那員叫作黃崇的虎騎司馬便奔上塬頭,來到了劉禪跟前。
“陛下,有大約七八千人的一支運糧船隊,在郿塢停下不到一個時辰後便又啟程,似乎不打算在郿塢過夜!”
“有多少糧船?”劉禪沉默思索片刻後問道。
“大約四十。”
四十?
劉禪一時有些忐忑,又有些激動。
明明已經入夜,卻不選擇在郿塢過夜,反而冒險夜進,難不成有什麼陰謀?而假若沒有,豈不相當於把這四十船糧食拱手相送?鄧芝、宗預已鐵索連舟三十餘艘,分成兩路,藏在了中洲營屯南面,曹魏看不見的地方。
也準備好了可供兩路同時行進的長板,搭在船上,大軍便可直奔渭北。
更募好了敢死壯士二百,盡皆穿上了繳獲來的盆領重鎧。
鐵罐頭一般,隨時可以頂著刀槍箭矢搶渡這一百來米的渭水,為中洲將士開道。
魏人援軍能這麼快運糧趕到,必是從太原、河東、弘農這三個地方派來的雜兵無疑,如何能與趙雲留下的親兵敢死比鬥?劉禪所憂所防及所有佈置,要對付的敵人,本就不是這批從東面來援的雜兵,而是那些跟著張郃下隴的精銳甲士,想逼迫他們來護糧道。
龍驤中郎趙統顯然也跟天子一個想法:“陛下,這假若不是魏寇的陰謀,咱們今夜怕不是又要繳獲幾船糧食?!”
只能說這就是有備無患了。
誰也沒想到,天上似乎真可能掉餡餅啊!“不能大意。”劉禪按捺住剛剛升起的一絲遐想,“萬一他們也有精銳甲士堵住橋頭,咱們未必一定能討得到好的。”
言罷又看向黃崇:
“仲尚,你傳朕口諭。
“請右中郎將與鄧揚武務必小心行事,切莫中了魏寇埋伏。
“若是不敵,退回中洲。
“若是得勝,也莫要深追。”
“唯!”黃崇拱手得令,跨馬而去。
劉禪再次開始默默數秒,待黃崇進入營壘消失不見,才將目光在渭水中洲掃視一圈。
那中洲東西長一千多米,南北寬近三百米,高處則高出渭水三米,據說渭河漲水也無法將之淹沒。
昨日鄧芝與宗預將營屯徹底建好後,乾脆帶役夫在洲上清理起了地基,準備打造一座長百丈,寬五十丈,高厚五丈的軍事堡壘。
據馬良之子,行軍工部主事馬秉估算,以三千人工程量,理論上最快二十五日便可以完成。
然而算上打造工具的時間,降雨耽誤工期的時間,實際須四十日左右。
也不算長。
假使司馬懿赴長安後真與丞相在此對峙,這座小堡壘定能讓司馬懿吃些苦頭的。
南北朝時,東西魏對峙,東魏的高歡在河陽與河陰中間一塊沙洲上築了一座中潬城,與河陽河陰形成了三城一線的立體防禦體系。
這三座城,直接切斷了西魏的黃河糧道,使得西魏糧食無法透過黃河運輸,只能陸運,導致數年才能發動一次進攻,打一兩月便要斷糧撤軍。
待渭水中洲這座堡壘建好,於南岸再築一座。
非但能構築更堅固的五丈塬-中洲防禦體系,就連隴右也基本宣告無憂了。
到時就能好好養馬。
再屯些馬蹄鐵、雙馬鐙、高橋馬鞍作為秘密武器,在決定興亡的關鍵戰役中一股腦全甩出來,給曹叡一點裝備斷代領先的震撼。
戌正,也即晚八點。
渭水北面的火光終於快到中洲。
劉禪讓趙統把一張木椅搬到木亭底下,在龍驤衛密不漏風的保護下坐了下來。
若是在成都穿這麼一身輕便的戎服,坐這麼一張不合禮儀的胡床,劉禪怕是要被董允批判沒有君王儀範,不合禮制的。
『此於法何服也?』
『此於法何座也?』
但不知是因他打了勝仗,還是因顧及他這天子長長於此遠眺,久站久跽都對身體不好,總之董允見到時只動了動嘴皮子欲言又止,最後什麼也沒說。
於是劉禪總算擺脫了封建禮制對自己身體的壓迫,坐上了凳子,雖仍需正襟高坐不可失儀,卻總算不那麼累人了。
“闢疆,你說區區幾千魏寇,長途跋涉一日,何以還敢夜裡運糧?會不會真有什麼埋伏?”
天未全黑時,便有百餘騎持著火把在中洲北岸巡查開路。
此刻更已有兩三千支火把到了中洲北岸設防。
渭水上糧船發出的火光,則仍距中洲半里有餘,火光下,劉禪能看到縴夫在河畔拉船。
“陛下,只要右中郎將與鄧揚武不深追,臣以為無論如何都不會中伏的。”趙廣看著糧船上的火光,甚至心裡有些癢癢。
過不多時,趙廣神色一振:“陛下,糧船停了!”
劉禪也看到了,微微頷首。
最前頭那艘糧船確實停在了沉船之處,說明趙雲沉船之策確實起到了作用。
魏人岸邊的火把顯然有些慌亂。
“鄧揚武他們會在此時強渡嗎?還是說多休息一會,待到魏寇士眾疲憊不堪時再以逸擊勞?”劉禪再次問話,畢竟魏人在岸邊披甲防守也是很耗精力體力的。
“陛下,魏寇跋涉遠來,本就疲憊不堪,如今船隻觸礁被阻,正是其心大亂之時,船隻又不好調頭,糧食更不好上岸,臣以為此時渡河強襲正好!”
劉禪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繼續觀望。
中洲北岸。
令狐愚與賈逵族子並馬齊驅,來到河畔。
“令狐兄,糧船怎到此停了,會不會是蜀寇在渭水下做了手腳?”
“應只是觸了礁石罷。”令狐愚不動聲色。
方才這麼一撞,船伕都摔進河中兩人,也不知船隻有沒有破損進水。
“命役夫把船上糧食先搬下來,防止沉船!”令狐愚對著軍司馬吩咐起來。
然而還不等軍司馬領命離去,第一艘停船的左側,又有一艘糧船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一時間,岸邊負責守備計程車卒與拉船的縴夫盡皆有些喧譁起來。
令狐愚臉色終於沉了下來。
“令狐兄不好,那裡有蜀寇準備強渡!”賈氏子手往上游一指,整個人驚惶失措。
令狐愚臉色驟變,定睛一看。
只見上游半里外,幾艘船分成兩隊,每艘載著十餘條黑影正往北岸划船!
“放箭!快放箭!”令狐愚心下大駭,不住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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