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北岸。
漢寨西圍。
六千魏軍列陣以待,在偏將軍牛金的指麾下,有條不紊地替換前方填壕溝、拔鹿角的將士下來休息。
“偏將軍!看!成了!”牛字牙旗下,叫文欽的騎司馬橫槊遙指渭水下游的熊熊火光,興奮大叫。
牛金也覺察眼前一亮,頓時急顧東南。
但見二三里外,漢軍營寨遮擋視線的渭水水面上,沖天火光在朦朧的晨色中格突兀。
雖由於視線遮擋望不見火舌,但在東南微風的作用下,熾光裹挾著滾滾黑煙往西北飄。
“命韓成速領一校人馬強攻蜀寇營寨!無須吝惜弩箭!所有人加快填壕速度!
“讓將士朝蜀寇大喊,浮橋已被我大軍焚燒,他們已無路可退,降者不殺!”
幾名親兵速速持旗下去傳令。
牛金一邊望著前方仍依靠護寨河等工事頑強抵抗的蜀軍,一邊勒馬往渭水河畔走去,似要去看這是怎樣一場大火。
然而隨著馬兒揚蹄馳向渭水,其人卻忽然察覺火光的中心似乎正在緩緩向渭水上游移動。
正皺眉疑惑之時,本來空無一物的渭水水面上突然出現一排排列陣以待的魏軍甲士!“怎麼回事?!”牛金看著自己負責組織人手製作的火船,此刻仍距下游火光中心一二里之遙,愈發大惑不解。
他當即打馬疾馳,而就在他勒馬往渭水急趨的短短時間裡,總共十艘滿載草人、死士、舵手及鼓風箱的大木筏已全部從他眼前掠過。
恍惚之間朝下游望去,只見載著那熊熊火光的舟船,分明不是大魏所制大筏,而是蜀寇白日裡便橫在木橋上游的幾十艘舟船!“偏將軍,蜀寇怎麼自己燒自己的船?!”隸屬中央的騎司馬文欽愕然不已。
牛金也一陣莫名其妙:“若說蜀寇欲以鐵索連舟來攔截我木筏,倒也情有可原,可他燒自己的舟船,咱們不是連燒火的功夫都省了?!”
文欽先是連連頷首,而後忽然恍然,瞳孔大張,一時大喜:“我曉得了,蜀寇定然以為咱們木筏之上的草人是我大魏將士,欲藉著東南風施以火攻!”
誰都知曉如今正是東南風,可關中平原的東南風,與當年赤壁上的東南風豈能相比?!赤壁那段大江乃是兩山相夾,江畔又皆是密林,所謂束風成刃,林助風威,才使那周瑜成功火燒連船!
牛金也道:“如今這東南微風,連我旌旗都半張不張,蜀寇竟想以此來破我火船,豈不可笑?!”
大魏為了今日之戰,已是製造大鼓風機四十餘臺,完全可以克服這微弱的東南風讓火舌刮向東南!
渭水橋樓之上,校尉宗前逆著渭水西望,在大漢火船的映照下,已能清晰望見列陣的魏寇甲士。
“校尉,魏寇搭的不是船,而是木筏吧?!可是什麼木筏能載近百甲士?!”橋樓上的親兵看著嚴陣以待的魏國甲士,心中莫名有些駭然。
大漢在江水上的鬥艦才能載二百餘人,這魏寇竟能在短短几日時間內造出能乘載百人的木筏,已經完全出離了人的常識。
那宗前聞之一愣,本來已經下令命將士們張弩準備,此刻終於反應了過來:“魏寇木筏上的根本不是真正的甲士,而是草人!”
橋樓周圍的守橋將士頓時恍然。
宗前又在橋樓上傳來命令:“命將士們不要浪費箭矢在草人身上,魏寇必有人在木筏後面操舵點火,射後面的人!”
“是!”
周圍將士轟然應聲。
就在此時,第一艘木筏衝進了中洲以北那僅有百餘步的狹窄水道,其速度肉眼可見地變快。
幾乎是幾個呼吸的功夫,便徑直與因水流速度過快而無法再上移的大漢舟船相撞。
“轟!”
魏國那艘直接佔據三分之一水道的大木筏瞬間爆燃!竟發出了一陣巨大的聲音。
真正的沖天火光驟然亮起!五丈塬上,木亭之下近百人驟然瞳孔大張。
便是劉禪此刻也是心驚駭然,他方才赫然望見了滿滿一船魏國甲士直直撞上大漢的火船,緊接著便是真正大火轟燃!
火舌之高,甚至直接越過了渭水上那幾座望樓!
好在如此高大的火舌,也僅僅是幾息的初始轟燃階段罷了,火勢片刻後變小了些。
然而即使火勢稍弱,此前大漢燃燒舟船所發出的火光與之相比仍遜色一半不止。
想也知曉,那一船的魏國甲士壓根不是什麼甲士,而是披著鎧甲,灌上魚膏、松脂、火油的草人。
“又來了!”有人低聲急呼。
劉禪同樣望見了什麼,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幾乎瞬息之間,又一艘大木筏在魏國舵手操控下,從已經燃燒的那艘木筏旁邊掠過,極速撞到了大漢的連舟之上!大漢與之相接的舟船硬生生被撞退些許。
好在大漢舟船鐵索相連,分散了這種衝擊力。
大火再次燃起,與先前那艘木筏別無二致。
而由於兩艘木筏並未連在一起,熊熊大火把狹窄的渭水水道擠佔了大半。
劉禪目光稍稍收回,看向離五丈塬更近些的另一段狹窄水道。
中洲將渭水分為南北兩股,方才將劉禪目光吸引過去的巨大火勢發生在中洲以北,也即先前沉舟阻遏魏國糧船那半段。
片刻後,與北段水道同樣的一幕在南段水道再次發生。
在東南風的作用下,木筏上滿載的草人很快便有近一半被點燃。
熊熊火焰與滾滾煙塵在東南風的作用下,開始朝渭水上游飄去。
“陛下,如今看來,以鐵索連舟確實可以阻礙魏寇火船。
“可臣仍是不解,何以要主動燒我大漢自己的舟船?”
劉禪的另一位侍中郭攸之平素幾乎不參與政事,於是在朝野之中多遭諷議,所謂備員而已,充數的。
劉禪又一直忙於軍事,憂心破敵,根本就不召見他,他也完全不主動謁見天子,然而今日觀戰,卻是終於沒忍住主動問話。
庲降都督李恢之子,侍郎李遺看了眼郭攸之,同樣不解發問:
“陛下,如今乃是東南風,魏寇船上大火全燒向了他們自己,似乎不會燒到我大漢舟船與木橋。
“會不會是魏寇百密一疏,忽略了風向作用?!”
劉禪眉頭微皺,剛想發話。
然而趙廣卻是先天子一步對二人駁斥起來:
“侍中、侍郎,兵法所謂「料敵從寬,禦敵從嚴」。
“判斷敵情應力求寬泛細緻,將來犯之敵所有可能用到的手段,儘可能多地預判。
“最後從嚴裝置,以御來敵。
“你我皆知如今是東南風,難道魏寇竟然不察?
“若將破敵之希望,寄託在來敵竟然忽略風向之上,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遲早要慘敗的。
“至於為何要燒我大漢戰船,這便是陛下從嚴禦敵的巧思之一了。
“諸位且看陛下智慮如何與將士勇力一併破敵便是,毋須憂慮。”
董侍中此前帶了一眾天子近侍支援斜谷,所謂匡正天子過失,輔佐天子決策。
然而這些時日,陛下與軍事重臣所議皆是軍機,這些曾經在皇宮輔佐天子的侍臣全沒資格參與。
似乎是感受到了陛下的冷落,此刻前來與陛下一併觀戰,一個個雖不諳軍事,卻是一個個嘰嘰喳喳。
似乎想爭取在陛下跟前露臉的機會,聽得趙廣有些不耐。
而另一邊,郭攸之、李遺等一眾侍臣及文吏聽到這放火燒船迎敵的辦法竟是天子所設,再想到方才一直張口質疑,一時錯愕。
然而任由眾人左思右想,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天子這計策到底能如何滅火破敵?
但總算是不敢再妄議此策,攪擾人心了。
劉禪端坐在木椅上,神色凜然,片刻後瞳孔不由自主一縮。
只見渭水水面之上,本來朝著西方席捲的火舌與濃煙突然倒卷,開始燒向東南。
郭攸之、李遺等一眾吏士見狀頓時愕然不已,張口結舌。
“諸位且看,如今渭水上可還是東南風?”侍立在天子身側的趙廣扶劍而立,神色略顯冷峻。
“魏寇還能借西風不成?”人群之中不知是誰突然發言,惹得一些還算有點智力的人白眼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