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驃騎將軍,衛尉,值此多事之秋,驟遷恕至河東為守,實在非是良策,恕斗膽再求,能否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大河之上,波濤滾滾。
司馬懿、辛毗二人並不回應杜恕的請求,只將目光釘在麟趾塬對面那座臺地上,似乎杜恕的聲音被滾滾濤聲湮沒了一般。
艋艟舟船上,剛剛總角的孩童微微昂首,看向兩位國家重臣,隨即又看向自己的父親。
見父親神色凝重,喚作杜預的孩童便緊緊握住父親的手,目光再度投於這寬闊得似乎沒有邊際的滔滔大河上,一時黯然。
他的祖父杜畿杜伯侯,六年前於孟津試船,突遇大風,最後覆歿在這條大河的滾滾波濤裡。
在覆歿大河前,他祖父曾為大魏當了十六載河東太守,政績常為天下最。
大魏的太祖皇帝入關中討伐馬超、韓遂叛軍時,更是僅憑河東一郡之力,為大魏十幾萬大軍提供了百萬石糧草。
祖父故友到祖父墳塋前祭掃時曾與他贊祖父之能,說倘無戴侯在河東為太祖提供糧草百萬石,太祖那一戰未必能打贏馬超。
因為馬超曾斷言,太祖皇帝糧草支撐不了十幾萬大軍兩旬,關中叛軍可不戰而勝矣,結果沒想到河東竟能拿出這麼多糧草。
他彼時剛剛讀史,懵懵懂懂。
也不知那喚作徐元直的御史中丞所言的百萬石糧草,十萬大軍到底是什麼樣的概念,而馬超、韓遂又是何等人物。
但這卻激發了他讀史與對軍事的興趣,隨著讀史越來越多,腦子裡打仗的故事越來越多,才知道他祖父原來是如此厲害的人物。而他父親卻從不與他提及,許是因他年紀太小,以為他還聽不懂。
他如何不懂?便是如今他父親為何從弘農太守遷為河東二千石,又為何屢屢向驃騎將軍與衛尉請辭,他也有種懵懵懂懂的猜度。
如今大魏慘敗,關中已盡入蜀國之手,河東再度成為前線,河東人心不安,亟需一個能夠安撫河東百姓的人為太守。
若他祖父杜畿尚在,毫無疑問是第一人選。
畢竟為政河東十六載,治郡常為天下最,深得河東百姓之心。
太祖之徵張魯於漢中,自河東調發五千民夫運糧,被徵民夫在路上自相勸勉:『人終難免一死,毋辜負杜府君』,千里運糧,路途艱險,五千民夫卻無一逃亡。
而他祖父之後的那位河東太守趙儼,因“生人婦”事件,被河東百姓厭棄。
再後面一位河東太守程喜,據說是天子心腹,奢侈無能,同樣不得河東百姓之心。
可他祖父已歿,天子便只能期待他父親杜恕能借著祖父遺澤,穩一穩河東的民心了。
“務伯在擔憂什麼?”司馬懿看著兩手相執的杜恕、杜預父子,於是背後那道被馬鞭抽出來的傷痕開始隱隱作痛,一時有些黯然。
曾幾何時,他也如此執長子師之手浮舟渡河,到洛陽觀遊。
杜恕聽到司馬懿發問,遂將目光從麟趾塬抽回,看向司馬懿:
“驃騎將軍,恕心知天子之意,但先父離開河東已十有餘載,恕亦不曾與河東吏民相接,先父遺澤餘蔭恐不能為恕所用。
“臨戰換將,兵家所忌。
“太守乃一郡郡將,道理是一樣的。
“恕在河東既無恩威,河東吏民不能為恕所用,如今距大河冬封不過五月,蜀寇屆時若寇略河東,恕恐怕難以為驃騎將軍足食安民。
“程府君在郡二載,恩威既樹,不如讓程府君繼續擔任河東太守,而恕在弘農亦為守三載,同樣可為驃騎將軍之後。”
杜恕考慮的事情比較實際,他在弘農三年,好不容易跟弘農豪強大宗搞好了關係,現在突然調至河東,不論對河東還是對弘農,都不是一個好訊息。
關中一戰,弘農與河東都派發了許多糧草與徭役,結果役夫全部被蜀國俘虜,此時正是安撫地方之際,他還沒著手安撫便被調走,弘農百姓怎麼看他?
河東同理。
作為天子心腹的太守程喜拍拍屁股走了,爛攤子丟給他,他如何平息河東百姓的怨憤?
河東百姓又真會因他是杜畿之子而高看他兩眼?
一個波浪打來,舟船瞬間搖搖晃晃,司馬懿放低了身子,兩手緊緊抓住船弦,待船體徹底穩定後才又站直身子,道:“務伯,過去幾年,關西無戰事,朝廷不重視河東、關中諸地民生。
“可如今河東成為前線,再不尋人彌合朝廷與河東地方之隙,河東百姓之心在蜀還是在魏,著實難知了。
“陛下既然以你守河東,自然有陛下的考量,河東百姓大概還是念著戴侯恩德的。”
杜恕微微一滯,沒想到這位驃騎將軍會把話講得這麼明白。
事實上,河東與大魏從來不是一條心,在他父親杜畿到河東前,整個河東都以太守王邑為核心,堅決擁護漢朝廷,抵制『奉天子以討不臣』的大魏太祖。
最後,奉天子討不臣的太祖強徵王邑往許都治罪,奪兵符印綬,又派他父親杜畿持印綬單騎上任,他父親上任後,還因河東人的暴力抵制,幾次險死還生。
直到在河東連續治郡十六載,才慢慢扭轉了這種局面,使得河東人心漸漸歸魏。
一般而言,一任太守為政一方至多不過兩任,時年不過六載,他父親能當河東太守十六載,只能是因為朝廷擔憂除他父親杜畿以外,其他人恐怕難服河東百姓之心。
到趙儼、程喜執政河東,夏侯楙鎮守關中,整個關西成為了大魏的邊鄙之地,河東人感覺到大魏在慢慢拋棄他們,遂漸與大魏生隙。
此刻劉漢重返關中,還於舊都,大魏天子擔憂河東百姓心中懷貳,也是自然之事了。
但…何以到此時才想起要安撫河東人心?
朝廷現在亡羊補牢,真有些…為時已晚了。
杜恕一時也不知自己之所以不願去河東,到底是因為剛才自己所說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是知道自己無法像父親一樣安撫河東,擔憂會葬送父親的一世英名。
畢竟毌丘儉、令狐愚、王濬,這些與他年紀相仿的關西才俊,盡皆被蜀漢俘虜,英名盡毀,家聲盡墮,實在教他心有慼慼。
辛毗望著滔滔河水,忽然想到了什麼,問:“仲達,我聽說,關中連下幾日大雨?”
司馬懿心知辛毗是什麼意思,無奈頷首:“嗯。”
“什麼時候的事?”辛毗再問。
“洛水斷流前一日。”司馬懿也不避諱。
黃邕持節而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洛水斷流之事。
杜預聞聽此言為之一愣,而後抬頭瞪大眼睛看向父親。『洛水枯,聖人出』的讖語早就傳到了弘農,結果關中大雨後的次日,洛水斷流了?
他現在正是對及天人合一、讖緯神秘學說之類神神鬼鬼的東西最為相信、最為好奇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