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劉備走到街上,聽到了一句有關李翊的童謠。
然後使人去查,問及孫乾李相是否聽過。
孫乾答說不知。
劉備怒道:
“此歌謠有中傷李相之意。”
“縱然其本人身居高位,忙於政事,未曾聽到。”
“爾等身為相府中人,何以不加提醒?”
孫乾默然,低頭認錯:“大王教訓的是,臣知罪。”
“罷了……”
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這首歌謠也是剛興起來不久。
河北的百姓,單純覺得它朗朗上口,明面上又是歌頌李氏的財富與恩德。
卻並未意識到其背後所隱藏的政治意義,便將之給傳播開了。
這若說背後沒人刻意推動,劉備是不信的。
“爾等且說,作此謠者,是何用意?”
劉備沉聲問。
眾皆默然,劉備便點名問孫乾。
孫乾乃道:
“臣以為,作謠者並非是欲使李相聽到。”
“而是為了讓百姓口口相傳,傳至徐州,傳至下邳,傳至……”
孫乾不再繼續往下說。
劉備乃頷首,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不是挺聰明麼?”
“公祐啊,當初李相總制河北之時,寡人派你一同去往。”
“本意是為了輔佐丞相,安定河北庶民。”
“奈何這幾年,你怎的越活越不明白了?”
“還是說在河北待太久了,忘記了一些東西?”
面對劉備的責備,孫乾並未出聲反駁,而是低頭靜靜地受著。
左右之人,無一人敢開口。
環境改變人吶……
大家都明白,劉備是在批評孫乾在河北待了幾年後,少了士人該有的氣節與責任感。
變得有些畏難怕事了。
於孫乾而言,這事兒牽扯很大,跟他本身也沒有直接關係。
他完全可以裝作沒聽到,等李翊自己發現。
畢竟河北其他官員都是這樣做的。
只是沒想到剛好碰上劉備聽見了,又剛好點名孫乾來問。
孫乾撞在槍口上,在劉備面前也沒敢多隱瞞,一五一十地就直接交代了。
“……罷了,此事也不能全怪你。”
劉備忽然一聲嘆,遙指遠處官署。
“寡人到河北幾日,便發覺此地官僚,言事如猜啞謎。”
“總是說三分,留三分。”
“便是報個災,都要先算利害三遍才肯罷休。”
“全然不及徐州諸員,雖亦各有顧慮,然鮮少如河北官員人人如此。”
說著,劉備撩衣從孫乾身旁掠過。
“明日去青州罷。”
“任雲長麾下治中。”
“雲長義氣深重,孔大夫又重禮法。”
“人皆言青州乃齊地禮法之邦,汝便去那裡任職。”
轉過頭,直視孫乾,語重心長道,“或可重拾士人脊樑。”
治中相當於省二把手,孫乾明面上看去,似乎還升官了。
但由於青州遠不如河北富庶,實際還是貶官了。
劉備此舉,自是在敲打孫乾,讓他不要失了本心。
孫乾及時醒悟,對劉備這個安排,並未有怨言。
而是愧疚地朝劉備一拱手,拜謝道:
“臣……臣愧對大王栽培!”
“明日去後,不能再侍奉在大王身邊。”
“還請大王千萬保重身體,臣告辭了。”
說罷,淚溼衣襟,作揖而退。
簡雍瞅準時機,上前問劉備道:
“不知大王打算如何處理此童謠?”
劉備乃道,“此有人惡意中傷,可先報知李相本人,由他裁決。”
這童謠本就是衝著李翊而去的,當然得先通知當事人。
等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理清楚之後,再考慮下一步動作。
簡雍從之,即往相府報與李翊去了。
……
魏郡,鄴城。
司馬懿立於女牆之上,披著落霞,眸中若有所思。
他的身下,是流淌的漳河,上面的商船如蟻而過,皆插“李”字旗。
官道上糧車不絕,多懸甄氏徽。
田間新立的水車,刻著“丞相惠民”四個篆字。
似乎河北之地從上至下,每一處都與李氏息息相關。
訴說著,這位白身起家豪傑的傳奇故事。
饒是司馬懿同樣出身於世家豪族,也不得不感嘆。
他活了三十年,還從未見過有哪一個家族能夠崛起如此之快。
在短短時間裡,一躍成為河北眾豪族的魁首。
這時,郭淮按劍自身後走來。
“……府君使人所散童謠:‘金滿倉,銀滿田’已經散播出去。”
“如今河北之地縱是皓首老嫗,三尺童蒙,亦能傳唱此謠。”
“善,有勞伯濟了。”
司馬懿點了點頭,表揚了一下郭淮。
他臨危受命,被派到魏地來幫曹操“擋槍口”,深感自己責任之重大。
司馬懿又不是傻子,他早就看出來魏郡包括他自己已經是曹操的一枚“棄子”了。
自曹操將戰略資源傾斜到關中地區以後,包括兗州在內,剩下殘缺的河南、河北領土都成了曹魏的戰略緩衝地帶。
它們唯一的戰略定位,就是幫曹魏擋住劉備的攻勢。
儘可能使曹操在關中乃至西川站穩腳跟後,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所謂,“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范雎曾對秦王說過,
——“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帶涇渭,右隴蜀,左關阪,奮撃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所以儘管對上劉備一敗再敗,但曹操依然沒有放棄。
因為關中還在他的手上。
雖遭蹂躪,但傾盡河南資源人口,未嘗不能復秦之盛業。
更別說,曹操還有機會得到西蜀了。
作為曹魏偉大復興計劃中的一環,司馬懿並沒有擺爛。
他一到魏郡以後,便開始整頓這裡的吏治與軍備。
使得原本被放棄的魏郡,重新爆發了生機。
但這還不夠,經過司馬懿的粗略估算。
雖然魏郡富庶,可由於曹操將資源大多帶走,且不打算給予魏郡更多的支援。
一旦李翊傾河北之兵來攻,那司馬懿最多隻能守住一到兩個月時間。
為此,司馬懿不得不另闢蹊徑,透過各種方式,來拖延李翊進攻的步伐。
反正曹操交給他的任務就是拖延時間。
那司馬懿自然拖延的越久,任務就完成得越出色。
郭淮卻皺起眉頭,憂心忡忡地說道:“公所布童謠,果能間劉李乎?”
“昔曹公亦嘗為之,然二人金石之交未損分毫。”
“今公又欲複試,只恐徒費力耳。”
當年曹操贈李翊當歸,被李翊回贈獨活一事,至今都是魏國上下緘口不能提及的事情。
一提這事兒,曹操便折了面子。
為此,曹操還專門做了一首詩,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以此來表達自己求賢若渴的心思。
司馬懿撫城堞而笑:
“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只知其表,而不知其裡也。”
“權勢之道,非情誼可為之。”
“昔魏公行間時,李翊不過白身豎子。”
“換言之,當年李翊宛若如新枝,仰劉備而活,今已亭亭如蓋矣。”
說著,一指城外的河北疆域。
“縱非懿設謀,其‘金滿倉’豈非事實耶?”
“劉備信否無關宏旨,但使三軍知此真相足矣。”
復又折枯枝喻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雖金蘭之契,安能違權力制衡之理?”
“吾不過將米中沙礫挑出,置於光下。”
“縱劉備佯裝不見,齊國中人,總會有人吃不下這摻沙飯的。”
話落,司馬懿唇角勾起一抹淺笑。
郭淮點了點頭,撫掌慨嘆道:
“此乃堂堂陽謀!”
“府君之見,著實高明。”
“淮深表敬佩!”
司馬懿一臉自信地說道:
“伯濟便看著罷,我聞劉備王駕已至河北。”
“或許正是聽到吾之歌謠,才專程前來驗探。”
“以吾觀之,不出一月,河北人事必有調動。”
“河北政權愈是不穩,吾等在魏地則便愈發穩固,此非善事乎?”
這下不止郭淮,連周圍的守城將士,都紛紛向他拱手,表示敬佩。
郭淮忍不住問道:“君對魏公如此忠義,然魏公卻不肯信任足下。”
“然府君仍願為之盡忠竭力,何也?”
本來,這種政治敏感的話題,郭淮不應該直接問出來的。
但由於兩人共同守魏郡絕境,多少有些“相憐”之意。
也不知齊軍何時打來,到時候他們又將如何收場。
既如此,倒不如把兩個人說說心裡話。
司馬懿拊劍而嘆道:“魏公之疑,不過一時之蔽耳!”
“昔家兄司馬伯達,初亦僅為主記而已。”
“及政績卓越,即擢兗州刺史,又領丞相主簿。”
“此非魏公識人之明乎?”
“大丈夫當以戰功昭忠心,以政績破讒言。”
“何須終日辯白?”
很多人有個誤解,認為曹操一登場就會把篡漢兩字寫到臉上,司馬懿一登場就會把篡魏兩字寫到臉上。
事實上,直到討董結束前,曹操一直是忠漢的。
而司馬懿至少在曹睿一朝時,都仍是大魏忠臣。
包括司馬懿徵遼東前就說了,“告成歸老,待罪舞陽。”
意思就是希望征討完遼東後,曹睿能夠放他衣錦還鄉。
因為混到他這個年紀,他這個地位,只希望餘生能夠平穩落地就可以了。
哪裡還敢想著僭位?
只是沒有想到的是,真就是剛徵完遼東,曹睿就嗝屁了。
莫名其妙,便落了一個“託孤大臣”的身份,屬實是喜從天降了。
對於時年三十歲,正值壯年的司馬懿而言。
他此刻只有理想與抱負,想要一展自己的才華,從而青史留名。
在《晉書》中,曾記載說司馬懿一開始為了不出仕,故意裝病,不去曹操那裡赴任。
曹操還專門派人去刺探他的病,結果司馬懿還裝癱瘓騙過了曹操。
直到曹操當上丞相以後,再次讓手下人去請司馬懿,然後還說他不來就直接綁來。
司馬懿這才勉強出仕。
對於這則“三顧仲達”的故事,後世普遍認為是《晉書》瞎編的。
純純是為了給司馬懿臉上貼金,搞出一個魏國版的“三顧茅廬”的故事出來。
因為曹操第一次請司馬懿的時間,剛好是他平定河北的時間。
那時曹操最煩惱的問題,就是“人才”太多了。
畢竟袁神的政治遺產相當豐厚,每天不知有多少人上門毛遂自薦。
就連還只是一個縣長的劉備,在聽說臥龍的大名之後。
第一反應,也只是讓徐庶去帶他過來自己這裡面試。
而國家正級幹部的曹操,哪有那麼多閒功夫去搭理司馬懿?再根據後面司馬懿的所作所為來看,他本人是不牴觸出來仕官的。
“哈哈哈!”
“好,府君之言甚合我心。”
“大丈夫既領重任,就當以死報國。”
“且看那李翊如何收場!”
郭淮與司馬懿相視大笑。
春風過處,吹散了讒謗的竹簡。
……
渤海,丞相府。
當簡雍將聽到的歌謠,如實稟報給李翊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