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什麼道理!將軍為漢室出生入死多年,難道還要因功見疑?”
“若如此,我等將士捨生忘死,為劉家人拋頭顱灑熱血,又有何意義!”
陳登轉身,面色嚴肅,厲聲叱道:
“興霸慎言!此等話若傳出去,徒惹禍端。”
蔣欽連忙在一旁打圓場說道:
“將軍,興霸性子直,並無他意。”
“只是我等淮南將士確實渴望繼續為國家建立功勳。”
“昔日平定中原,多賴北方諸將。”
“今伐江南,正當我南方將士用命之時。”
甘寧也馬上出聲附和,連連道:
“正是!正是!”
“某的觀點很簡單,既然戰事是在江南打的,就應該由俺們江南人來打。”
“合不該由他北人來爭功。”
周泰微一頷首,沉聲道:
“我覺得興霸說的有道理。”
“吳軍水師不可小覷,只有我們淮南水軍能與之相敵。”
“況淮南諸健兒,日日戲水,夜夜弄潮。”
“便是三歲蒙童,也能下水。”
“此戰首功,非我淮南人莫屬不可。”
漢朝有兩大水軍,一個淮南水軍,一個荊州水軍。
但荊州水軍由於在劉表病死,政權跌宕,經歷了一波政治清洗。
導致死了很多優秀水軍將領,水軍發展也因受到赤壁之戰影響而停滯。
後來諸葛亮主政荊襄時,本來使得荊州水軍得以重新發展。
都又因爆了馬謖這個雷,導致諸葛亮引咎辭職,到交州避禍去了。
荊州治事一直由馬良代理,群龍無首下,自然是競爭不過淮南水軍的。
陳登神色稍霽,回到座位,悠悠道:
“諸君心意,陳某豈會不知?”
“故已修書與李相,探聽朝廷動向。”
眾將聞言,皆露喜色。
李翊與陳登交情匪淺。
若有他從中斡旋,事情必有轉機。
甘寧急忙問:
“李相可有回信?可曾提及伐吳主帥人選?”
陳登搖了搖頭:
“書信方發,尚未得復。”
“諸君且耐心等候。”
“伐吳大計,沒那麼容易敲定。”
“等?等到何時?”
甘寧拍案而起,“這事兒難道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江南戰事本就該由我江南人來打!”
“那些北方旱鴨子,懂什麼水戰?”
蔣欽亦附和道:
“正是!北人騎馬尚可,操舟弄槳豈能與我等相比?”
“當年赤壁之戰,也不是由我淮南水軍出力最多麼?”
徐盛卻面露憂色,忽然提及一件大家都不願意提及的事情。
“只怕朝廷又會如當年攻汝南時,派大臣假節而來,奪我淮南軍功。”
此言一出,堂內氣氛驟變。
甘寧臉色漲紅,怒髮衝冠:
“若再派那關羽來節制我等,老子寧可棄官歸田!”
周泰苦笑一聲,調侃他道:
“興霸又說氣話。”
“你為朝廷效力多年,豈能說不幹就不幹?”
甘寧冷哼道:
“淮南將士戍邊多年,血戰無數。”
“如今討伐個吳國還要受北人鳥氣,老子寧願託病回家帶孩子!”
眾將知他脾氣,說的當然是氣話,於是紛紛好言勸解。
陳登抬手示意眾人安靜,又溫言對甘寧勸道:
“……興霸休惱。”
“我看那此次朝廷未必便會派關將軍前來。”
“那會派誰?”
甘寧餘怒未消,“總不會是張飛那莽夫吧?”
陳登搖了搖頭:
“朝廷如何安排,眼下尚難預料。”
“滅吳之戰牽涉多方利益,非一時可決。”
“不過……”
他略作停頓,“若真要派監軍假節,陳某倒希望是李相親自來。”
眾將聞言,神色頓緩。
徐盛點點頭:
“若是李相爺,末將心服口服。”
“李相為人寬厚,處事公允,不似某些人傲慢無禮。”
蔣欽亦笑道:
“正是!當年李相巡撫淮南時,與將士同甘共苦,沒有一點架子。”
“與之相交,正如飲美酒醇醪,令人陶醉。”
就連脾氣火爆的甘寧聞得此言,竟也怒氣稍平,嘟囔道:
“若當真是李相前來,末將自然無話可說。”
“只盼朝廷明鑑,莫再寒了我淮南將士之心。”
陳登見眾人情緒漸穩,心裡卻搖頭暗歎:
哪有那般容易?
李翊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頂級權臣,身上肩負的壓力比自己不知道大多少。
他寧可相信朝廷再派關羽過來假節,
也不相信朝廷會讓李翊這樣已經位極人臣的人,再來收割併吞江南之功。
沉吟半晌後,陳登又正色道:
“諸君且回營整軍備戰。”
“無論朝廷如何安排,我淮南軍都須做好萬全準備。”
“切記,軍令如山,不可違抗。”
眾將肅然應諾,相繼告退。
待眾人離去,陳登獨坐堂中。
目光再次落向沙盤上的江東地形圖,眉頭微蹙。
“功高……震主麼?”
他低聲自語,“子玉啊子玉,你我相交多年,此番你當如何助我?”
諸將退去未久,府中管事疾步入內,躬身稟報:
“家主,吳郡朱氏、會稽虞氏、丹陽陶氏,九江杜氏等十餘家代表已至府外,求見家主。”
“哦?”
陳登眉梢微動,嘴角浮起一絲瞭然的笑意。
“果然還是來了麼?”
“也罷,請諸位入花廳奉茶,我隨後便到。”
管事領命而去。
陳登整了整衣冠,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這些江南大族嗅覺靈敏如獵犬,朝中風吹草動,他們總能第一時間察覺。
伐吳之議方起,便迫不及待前來探聽虛實了。
花廳內,十餘位錦衣老者已安坐。
這些老者不僅有來自淮南,也有來自江東的。
但無一例外,都是江南的豪族。
見陳登入內,紛紛起身行禮。
為首朱氏族長朱濬拱手笑道:
“陳公日理萬機,冒昧打擾,還望海涵。”
陳登作揖還禮:
“諸公遠道而來,陳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眾人分賓主落座,侍女奉上今年新採的茶葉。
茶香氤氳中,虞氏族長虞期輕啜一口,開門見山:
“聞朝廷有意伐吳,不知陳公可得訊息?”
廳內霎時寂靜,所有人目光皆聚焦陳登。
陳登不疾不徐放下茶盞,環視眾人:
“……諸公訊息倒是比陳某靈通。”
“然軍國大事,未奉詔命,不敢妄言。”
陶氏族長陶商笑道:
“陳公過謙了。”
“誰人不知淮南陳氏乃江南第一望族,陳公更是朝廷股肱之臣。”
“若論伐吳,陳公豈能不知?”
陶商是前徐州牧陶謙之子。
當年陳登還是陶謙的下屬,見了陶商也得喊一聲公子。
如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陶商光是能夠望見陳登項背,已是十分不易了。
“正是!”
餘姚董氏族長也趁機接言。
“我等江南世家,久盼王師南下。”
“若陳公有所差遣,敢不效死?”
陳登目光深邃,緩緩道:
“……諸公忠心可鑑。”
“然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
“縱有伐吳之意,亦需從長計議。”
朱濬身子前傾,壓低聲音說道:
“……陳公明鑑。”
“我等非為打探軍機,實為早做準備。”
“若王師南下,戰船、兵器、糧草皆需籌措。”
“我朱氏在吳郡有船塢三處,工匠千餘,旦夕可造艨艟數十。”
虞期亦道:
“我會稽虞氏掌控鐵礦三座,冶爐百具,刀槍箭簇,要多少有多少。”
眾人紛紛表態,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他們願支援伐吳,但需從中分一杯羹。
陳登心知肚明,這些世家大族看似大義凜然,表達了對漢室的忠義,對統一的支援。
但實則卻各懷心思。
伐吳對他們而言,是攫取土地、人口、商路的絕佳機會。
若能借朝廷之力剷除孫氏,江南利益必將重新洗牌。
“諸公熱忱,陳某感佩。”
陳登微微頷首,“確如諸公所言,朝廷遲早伐吳。”
“淮南方面自當未雨綢繆。”
他目光轉向朱濬:
“朱公所言船塢一事,甚是要緊。”
“水戰之要,首在戰船。”
“若王師南下,所需艨艟鬥艦如過江之鯽,不知朱氏可能勝任否?”
朱濬大喜,拍案道:
“陳公放心!只要朝廷令下,我朱氏船塢晝夜不息。”
“保準讓戰船如下餃子般入水!”
“好!”
陳登又看向虞氏族長。
“虞公冶鐵之能,天下聞名。”
“他日若需打造兵器甲冑,還望虞公鼎力相助。”
虞氏捻鬚笑道:
“陳公有命,自當效勞。”
“不過……”
他略作遲疑,“鐵器鍛造耗資甚巨,若朝廷能許以鹽鐵專……”
陳登抬手打斷道: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
“只要虞公保質保量,些許利潤,朝廷自會體諒。”
此言一出,眾家主皆露喜色。
陳登言下之意,是默許他們在軍工生產中牟利。
前提就是你們得給我開足馬力,全力生產軍工裝備。
我只要數量多,質量好,能供我滅吳之需。
至於生產過程中的細節我不會過問。
你們只要負責交差便好。
一時間,廳內氣氛熱絡起來,眾人紛紛表態願為伐吳出力。
陶商忽然道:
“陳公,我陶氏雖無船塢鐵礦,卻掌控漕運商路。”
“若王師南下,糧草轉運,必有用我之處。”
“我陶氏願效犬馬之勞。’
董氏族長亦附和道:
“我家有良田數千頃,可供應軍糧。”
陳登一一應允,心中卻如明鏡般透徹。
這些世家表面慷慨,實則都在算計戰後利益分配。
不過眼下備戰要緊,些許讓步在所難免。
正商議間,一直沉默的廬江陸氏族長忽然開口問道:
“陳公,在下有一私事相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陳登抬眼望去:
“陸公但說無妨。”
陸氏略顯侷促地說道:
“聞陳公愛女年已及笄,而老夫膝下犬子年方弱冠,尚未婚配。”
“若蒙陳公不棄,願結秦晉之好。”
此言一出,廳內頓時安靜。
眾人目光在陳登與陸家主之間來回遊移。
陸氏乃廬江大族,陳氏又是江南第一大姓。
此聯姻若成,陸氏在江南地位也勢必將更上一層樓。
陳登神色不變,緩緩啜了口茶:
“陸公子才名,陳某素有耳聞。”
“然小女頑劣,恐難配令郎。”
陸家主急忙道:
“陳公過謙了!若得陳氏貴女下嫁,我陸氏願以吳縣良田千頃為聘。”
“另加商船十艘,錢百萬貫!”
眾人聞言,皆露驚色。
如此豐厚聘禮,足見陸氏誠意。
不過以陳氏在江南的影響力,兩家聯姻若成,付出再多都是值得的。
何況未來的滅吳之戰,陳氏很有可能主導。
他們如果想在跟上這場時代風口,就得現在抓緊進去。
一時間,數位家主也動了心思,紛紛欲言。
陳登卻抬手製止:
“諸公美意,陳某心領。”
“然小女婚事,尚需從長計議。”
他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今日所議軍務要緊,家事容後再談。”
眾家主都是明白人,見陳登態度堅決,便不再多言。
唯有陸氏家主面露失望之色,卻也不敢強求。
又商議片刻,陳登端茶送客。
眾家主識趣告退。
待送走諸位家主後,陳登獨坐書房,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出神。
案几上燭火搖曳,映得他面容忽明忽暗。
良久,他輕嘆一聲,起身往後院行去。
穿過幾重院落,來至一處精巧的繡樓前。
樓上燈火通明,隱約傳來琴聲淙淙。
陳登駐足傾聽,辨出是琴聲是何人所奏之後,嘴角不由浮現一絲笑意。
“瑤兒還未歇息麼?”
他問門前侍女。
侍女慌忙行禮:
“回家主,小姐正在習琴。”
陳登頷首,拾級而上。
推門入內,只見一妙齡女子跪坐案前,纖指輕撫琴絃。
聞得門響,女子抬首,見是父親,忙起身行禮。
“父親大人安好。”
陳登微笑:
“起來吧。”
他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不由感慨時光飛逝。
當年襁褓中的嬰孩,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陳瑤繼承了母親召氏的秀美容貌,眉目如畫,氣質嫻雅。
只是眼神中多了幾分淮南陳氏特有的銳利。
“幾月時間不到,你的琴藝又有精進了。”
陳登在案旁坐下。
陳瑤低眉:
“女兒只是隨意撫弄,讓父親見笑了。”
陳登示意她坐下,沉吟片刻,忽道:
“瑤兒,你今年已十六了吧?”
陳瑤手指微顫,抿唇道:
“是,上月剛行過及笄禮。”
“嗯。”
陳登目光深邃,“及笄之後,便該考慮婚配之事了。”
“你可曾想過將來要嫁何等人家?”
陳瑤耳根微紅,低頭絞著衣帶:
“女兒……女兒全憑父母做主。”
陳登觀察女兒神色,繼續道:
“若為父要將你嫁到京城去,你可願意?”
“京城?”
陳瑤猛然抬頭,眼中滿是驚詫。
隨即離席跪地,聲音已帶哽咽:
“父親!女兒……女兒尚未能在父母膝下盡孝,報答養育之恩,怎忍遠去京師?”
“壽春至洛陽千里之遙,此生恐難再見雙親……”
說到此處,淚珠已滾落腮邊。
陳登眉頭微蹙:
“痴兒,女子終歸是要出嫁的,去哪不是一樣?”
“何況嫁入京城,對你、對陳家都有益處。”
陳瑤拭淚抬頭:
“父親欲將女兒許配何人?”
陳登捻鬚道:
“你可聽說過李相家的公子?”
“李相?”
陳瑤一怔,“父親是說內閣首相李公?”
“正是。”
陳登點頭,“其子李治,與你年歲相當。”
“人品風流,頗有才名。”
“兼之李氏在朝中地位顯赫,你嫁過去,絕不會吃虧。”
這便是陳登要拒絕江南眾世家聯姻請求的原因。
不管他跟誰聯姻,都屬於是江南世家攀高枝兒。
對於陳氏是沒有任何幫助的,因為它已是江南第一大姓。
但如果把女兒嫁到京城裡去就不一樣了。
由於陳登不混京圈,在京城沒什麼勢力。
他又只有這麼一個女兒。
所以真要聯姻,他是渴望把女兒嫁到京城裡去的。
因為可以藉此拓展一下自己在京城的人脈,也好在將來給自己留條後路。
陳瑤眼中淚光未乾,卻已露出恍然之色:
“原來父親是想讓女兒嫁入李家,好拓展我陳氏在京中的勢力……”
“放肆!”
陳登突然拍案,面色驟沉。
“誰教你如此揣度父意的?”
陳瑤嚇得伏地不敢抬頭。
陳登見狀,語氣稍緩:
“你以為李家門楣是那麼容易進的?”
“為父與李相雖是生死之交,但兩族聯姻,牽動朝野。”
“多少人會從中作梗,豈是你想的那般簡單?”
“女兒知錯……”陳瑤聲音細如蚊蚋。
陳登長嘆一聲,起身踱至窗前。
“瑤兒,為父並非不疼你。”
他背對女兒,聲音低沉,“正因疼你,才要為你擇一良配。”
“李治年少有為,家世顯赫,是多少貴女夢寐以求的夫婿。”
陳瑤緩緩抬頭,望著父親背影:
“女兒明白父親苦心。”
“只是……只是捨不得離開壽春……”
“捨不得離開父親還有母親。”
陳登轉身,目光復雜。
“為父何嘗捨得?但你終歸要嫁人。”
“與其嫁與江南世家,不如入主京城豪門。”
“他日若……若為父有什麼不測,你在李家,至少有個依靠。”
陳瑤聞言色變:
“父親何出此言?”
陳登搖頭不語。
功高震主的隱憂,朝堂上的明槍暗箭,這些都不該與女兒細說。
“好了。”
他轉移話題,“此事尚在籌劃。”
“李家是否應允還未可知。”
“你心中有數即可,切勿外傳。”
陳瑤乖巧點頭,“女兒謹記。”
陳登走近,輕撫女兒發頂,如同她幼時那般。
“記住,無論嫁與何人,你永遠是陳家的女兒。”
“家族榮辱,與你息息相關。”
“女兒明白。”
陳瑤鄭重應道,眼中已少了少女的彷徨,多了幾分堅毅。
陳登欣慰點頭:
“時辰不早,下去歇息吧。”
說罷轉身離去。
行至門外,忽聞女兒喚道:
“父親!”
陳登回首,見陳瑤立於門邊,夕陽灑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女兒……女兒會聽從父親的安排。”
她聲音微顫卻堅定,“只盼父親保重身體,勿為朝事過於操勞。”
陳登心頭一熱,頷首道:
“好。”
隨即大步離去。
陳瑤嘆一口氣後,來到窗前。
她只是一個女兒家,她的人生從來不由她自己做主。
窗外,夕陽西沉,將壽春城牆染成血色。
長江之水,依舊滔滔東流。
不知將載著多少英雄壯志,多少權謀算計,奔向那不可知的未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