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五年冬,洛陽城內飄著細雪。
皇城西暖閣中,炭火正旺,燻得滿室如春。
劉備與李翊對坐弈棋,黑白交錯間,君臣二人皆凝神靜氣。
“報——”
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內侍跪伏於地,
“交州急報!”
劉備手中黑子懸於半空,眉頭微蹙:
“講。”
“諸葛刺史奏報,南中雍闓欲在益州舉事,當地豪族多有響應者,聲勢盛壯。”
“諸葛交州希望朝廷能對雍闓予以支援。”
“善!”
劉備擲子於枰,擊節而笑。
“曹氏此前煽動朕荊南叛亂,今終得報矣!”
他轉向李翊,問他意見:
“子玉看是如何?”
李翊捻鬚沉吟,目光仍不離棋局:
“陛下,此乃天賜良機。”
“雍闓此人雖有反骨,桀驁不馴,然亦可為我用。”
說話間,他落一白子,“正如棋局,當舍則舍,當取則取。”
劉備會意,朗聲道:
“善!擬詔!”
“封雍闓為益州刺史,總督南中兵馬。”
“另詔孔明,南中事務,皆可便宜行事。”
“不必事事奏朕。”
劉備望了眼諸葛亮寫上來的奏報,日期竟然是三月期。
這主要還是因為交州太遠,且交通太過不便了。
如此大的訊息差,劉備豈敢微操?
所以只能讓諸葛亮便宜行事,不必事事報他。
他劉備忽又想起一事,補充說道:
“傳旨馬良,令其配合孔明諜報之事。”
荊州毗鄰交州,兩地溝通相對容易些。
並且荊州畢竟是大漢第三富的大州。
更關鍵的一點是,劉備其實一直沒有把荊州刺史的名頭重新給出去。
始終是讓當地大族的馬良“假荊州刺史”。
如今劉備又下令馬良,讓其配合諸葛亮的諜報工作。
言外之意,顯然是讓馬良及其所在的荊州給諸葛亮當副手。
無形間,劉備已在漸漸恢復諸葛亮的權力了。
當然,劉備也是有理由的。
能將交州這種流放之地給治理的井井有條,四方來朝。
還發明出了更加晶瑩剔透的白糖,極大改善民生。
這一件件創舉,都給了劉備充足的理由。
待內侍領命退下後,李翊忽然道:
“陛下,若曹魏深陷南中戰事泥沼,或可……”
“用兵?”
劉備出聲打斷,旋即搖頭。
“前日子玉尚言蜀道艱難,未可輕動。”
“況南中說是叛亂,但面對魏國正規軍隊,又豈是敵手?”
“非也。”
李翊目露精光,“臣並非是說用兵於曹魏,而是用兵於東吳。”
“長江之險,不及蜀道之難。”
“我朝坐擁淮南、荊州水軍,足可匹敵吳國水軍。”
得益於李翊最早在徐州的善政,劉備勢力一直沒有使水軍沒落。
雖然李翊主張水陸並重。
但這負擔就太高了,兼之劉備大部分時間都是打陸戰。
尤其河北之戰,更是騎兵的天堂。
那時的陸軍派系,簡直風頭無兩。
是直到後來為了取荊州,水軍派系才能稍稍在國中露個臉。
不過好在,這期間有李翊、陳登的力保,使得漢朝水軍始終處於本時代前列。
當然,與吳國只重水軍還是有差距的。
此前說過,
吳國為了打淮南,基本上只能走水路。
所以吳國基本上不怎麼發展陸軍,軍科全點水軍上了。
因為這能夠極大的節省運輸成本與人力成本。
而走水路,必然要經過合肥。
所以歷史上的魏國統治者都會加強壽春與合肥的防守。
合肥也成了孫吳永遠的噩夢。
但換個思路想,
即便吳人在合肥屢戰屢敗,卻依然不肯走陸路,堅持要走水路。
也足以見著當時的水路與陸路之間的成本差距。
李翊接著分析:
“吳地本土士人,多有軟骨之輩。”
“若得天時,大可圖之。”
劉備聞言,手中茶盞一頓:
“依愛卿之見,是想要……滅吳?”
劉備聽明白了李翊的意思。
這是打算再發動一場滅國之戰啊。
如今政權穩定了,可不是再像以前諸侯混戰那樣。
我打你一場,搶你一座城池。
你打我一場,奪我一座郡縣。
那現在國與國之間的戰爭,也更加規範了。
按李翊的構想,要麼就別打,要打就畢其功於一役。
直接滅掉吳國。
不然你今天興師動眾打一場,賠點款、割點地。
那點賠款,都不給你來一趟的油錢。
當然了,滅國之戰所需付出的代價是非常沉重的。
所以長痛不如短痛,
與其折騰老百姓,不如讓國人咬牙忍一忍。
忍忍就過去了。
“孫氏據江東已歷三世,民殷國富,卿以為滅吳之戰需幾何兵馬?”
李翊閉目掐算,良久方睜眼,沉吟道:
“少則二十萬。”
“二十萬!”
劉備聞言咂舌,“今歲河南大旱,河北又有蝗災。”
“若徵發如許壯丁,民間必怨聲載道。”
“朕以為,最多隻可發十萬兵馬。”
李翊微微一笑,道:
“陛下豈不聞王翦滅楚之事乎?”
“昔日秦王問王翦,滅楚需多少兵馬?”
“王翦答曰:非六十萬人不可。”
“而秦將李信則認為不過用二十萬人,足可擊滅楚國。”
“秦王慨嘆曰:王將軍老矣,何怯也!李將軍果勢壯勇,其言是也。”
“於是不納王翦言,用李信為將。”
“後秦軍南下伐楚,楚將項燕示敵以弱,且戰且退,保留精銳部隊從後突襲李信。”
“因此大破秦軍兩營兵力,斬殺秦軍七名都尉。”
“這也是秦軍滅六國之戰中,少有的大敗。”
“後秦王復啟用王翦。”
“王翦言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萬人不可。”
“秦王從之,予王翦六十萬人。”
“今滅吳之戰,臣以為當用二十萬人。”
“而陛下執意只出十萬人,難道欲重蹈秦王之覆轍乎?”
劉備聞言一怔,旋即無奈苦笑,忍不住嘆道:
“李相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竟編排起朕來了?”
他說著,起身踱步至窗前,望著紛飛的雪花,幽幽道:
“朕登基五載,戰事方息,豈忍再陷黎民於水火?”
李翊長揖及地:
“兵者,兇器也。”
“然早定天下,實乃大仁。”
“陛下難道就安於如今的現狀麼?”
“不必多言。”
劉備抬手止住,“豫州經赤壁、襄樊數戰,十室九空。”
“朕免其賦稅三載,今瘡痍未復,豈可妄動干戈?”
他轉身凝視李翊,目光深邃如潭。
劉備嘴上雖然如此解釋,就是河南經歷過戰火,還被曹操遷了大量人口出去。
他正在努力止住這塊流血的傷口。
但實則劉備心中還另有計較。
自登基以來,陳登治淮南,李翊總攬朝政,關羽、張飛皆封國公。
不可不謂之,功名赫赫。
齊漢開國四公,名聲在外。
在他們之下,還有一幫軍功大臣。
太子劉禪年方十七,若他日繼位,如何駕馭這些開國元勳?
但劉備性格又比較忠厚,不忍虧待一起創業的老兄弟。
既比如如今最令他頭疼的封疆大吏陳登。
陳登在江南有很大的實權,
劉備與陳登關係也還可以,但他很擔心陳氏在將來會在淮南成為一個尾大不掉的禍根。
但要說削權的話,又感覺為時太早。
現在的劉備,可與歷史上的劉備不同。
歷史上的劉備一生都在顛沛流離,沒機會給兒子鋪路。
這就導致劉禪對底下的軍功階層缺乏掌控力。
尤其跟他爹劉備相比,劉禪鎮住底下人非常吃力。
為何呢?
當年劉備和元老派那是形同兄弟,戎馬征程一路殺過來的交情。
和荊州派那是在赤壁之戰前後,共同實踐“隆中對”戰略過程中,形成的高度合作。
然後帶著元老派與荊州派這兩股力量,先和東州派取得聯絡。
內外聯合奪取益州。
最後再來整合籠絡益州的力量。
但劉禪在這個過程中,
除了在公元221年時,在劉備安排下,與張飛的女兒成婚。
以此繫結元從派以外,幾乎沒有任何貢獻。
唯一的聯結,僅僅是他與劉備的血緣關係。
而諸葛亮在《出師表》裡面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為什麼這些人肯繼續合作,仍然為你劉禪賣命?
底層邏輯就是——
“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
我們都是跟劉老闆一起創業過來。
如今劉老闆中道崩殂,我們只能把他的恩情,報答在陛下你身上了。
所以你會發現,
蜀漢後期,元老們死的差不多後,所有人都在擺爛。
劉禪擺爛,戈爾巴譙夫等帶投大哥也在擺爛。
大家都沒幹勁兒了。
這個邏輯其實也能解釋很多封建王朝,為什麼君主越到後面越不行。
那就是他們一出生,除了沾個皇家血統的關係外。
跟手下那幫手握實權的大臣們,沒有建立任何“利益”關係。
你的威望不夠高,對他們的掌控力薄弱。
自然想要做很多事也就不方便。
所謂權力,本就是為了共同的利益追求,大家聚在一起。
然後選出一個利益共同體的盟主,也就是皇帝。
所以通常情況下,開國皇帝的實力都不弱。
因為他是實打實的跟兄弟們一起創的業,手下人都服他。
所以滅吳、滅魏軍功,當留給皇子們才是……
這對於劉備而言並不困難,很容易。
因為他的手牌太好了。
等時機成熟,他完全可以給自己兒子們配一個全明星陣容。
以皇子們為主帥,配上全明星陣容。
再加上漢朝的國力兜底。
那即便是綁一頭豬,也能夠輕鬆打贏。
李翊似有所覺,轉而道:
“陛下仁德。”
“然豫州自章武二年免稅至今,河北、徐州糧秣源源接濟,也該……恢復的差不多了。”
“至少不會再出現易子互食,餓殍遍野的現象。”
為了填補豫州為首的河南傷口,
劉備專門下令,把冀州的糧秣、工具、牲口源源不斷地往河南輸送。
此外青、徐二州,每年也提供了不少穀物與種子。
五年過去,也該恢復的有些樣子了。
“……說起豫州。”
劉備忽然想起些什麼,撫掌說道:
“梁王、魯王就藩多時,朕甚念之。”
他目露慈色,“二子年齒漸長,不知治政如何。”
“不如……”
他看向李翊,唇角勾起一抹淺笑。
“朕欲巡幸河南,一察民生,二觀皇子。”
“子玉可願同行否啊?”
李翊一怔,旋即明白天子用意:
“陛下有命,臣自當扈從。”
“然朝中之事……?”
“著令太子監國便是。”
劉備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吩咐:
“阿斗已加冠,該學著治國了。”
“有魯子敬、荀公達在,必然無礙。”
暖閣外風雪漸急,李翊望見劉備鬢角新添的霜色,若有所思。
當年涿郡的賣履舍郎,今已坐擁半壁江山,卻仍憂心忡忡。
他鄭重下拜:
“老臣這就回府準備。”
劉備扶起這位跟隨自己多年的創業老臣,溫言道:
“……不急。”
“待過完年後,咱們啟程,朕已命人備下暖轎。”
“子玉也有些年歲了,可莫受風寒。”
待李翊退下,劉備負手來到院壩裡。
暮雪紛飛,覆蓋了洛陽城的金瓦朱牆。
“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
“朕今日方悟高祖之不易。”
劉備一直對劉邦殺韓信、彭越、英布等開國功臣的行為嗤之以鼻。
這些人都是因“造反”之罪名,兵敗被殺的。
可劉備總是在想,
高祖皇帝那麼一個有人格魅力的人物,能讓蕭何、韓信、張良、陳平等一眾英傑死心塌地的追隨他。
怎麼到後面,一個個創業的老兄弟就造反了呢?
這種事情放在劉備身上,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直到一個個異姓王相繼被劉邦殺掉,然後立下“非劉不王”的白馬盟誓後。
劉備漸漸地明白,這便是皇權吧。
只有真正做到皇帝之位,才能明白這其中的心酸。
夜色降低,宮燈次第亮起。
將天子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
時值臘月廿九。
洛陽城銀裝素裹。
相府內張燈結綵,僕役們正忙著懸掛桃符、清掃庭院。
廚房裡飄出蒸餅與臘肉的香氣,侍女們端著漆盤來回穿梭,為即將到來的除夕夜宴做準備。
李翊剛踏入府門,便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夫君回來了!”
袁瑩身著杏紅色曲裾,髮髻上簪著金步搖,像只歡快的蝴蝶般迎了上來。
她身後跟著兩個孩子——
李治已長成翩翩少年,三子李安還是個頑皮的孩童,正偷偷拽著兄長的衣角。
“父親。”
李治恭敬行禮,他比之去年,眉宇間又多了幾分沉穩。
李翊伸手摸了摸幼子李安的頭,笑道:
“安兒又長高了。”
這時,麋貞從廊下緩步而來。
她身著素色深衣,髮髻簡單挽起,只插一支白玉簪,端莊大方。
“夫君辛苦了。”
她溫婉一笑,眼角的細紋透著歲月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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