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古木與新枝
於醒龍的指尖摩挲著茶盞邊緣,青瓷的涼意透過指腹滲進肌理。
在這片刻的沉默裡,他臉上那抹慣常的和煦笑意,正在一寸寸地凝結,最終化為深深的凝重。
“於家,是一棵紮根在關隴土地裡的參天古木。
你若願託庇其下,它便替你擋得住刀光劍影,遮得了風刀霜劍。”
話音頓了頓,於醒龍喉間滾出一聲悠悠的長嘆:“可這棵樹,它病了啊。
枝椏盤錯,早亂了章法……”
於醒龍的聲音透著一抹悵然,一抹不甘,在楊燦耳邊迴響。
“有的枝幹生了野心,仗著幾分長勢就想擠垮主幹,鳩佔鵲巢;
有的枝椏招了蟲害,嚼葉吸髓把自己養得肥碩,卻讓整棵樹日漸枯槁;
更有那野藤纏上來,根鬚往樹皮下鑽,擺明了要把這棵樹活活勒死。”
於醒龍慢慢抬起眼睛,目光深深地定在楊燦臉上。
他的眸中已經沒有半分笑意:“火山,你若還想在這樹蔭下安身,說說看,你該讓它怎麼活?”
楊燦起初以為這只是閥主的感懷之語,多半要自問自答,便垂著眼瞼靜立不語。
可於醒龍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他,屏風後的靜謐氣幾乎要凝成實質。
前廳傳來的正旦歡笑聲隱隱傳來,既模糊又刺耳。
“咳。”
一聲輕咳打破死寂,楊燦猛地反應過來,閥主是真的在等他的回答。
楊燦握拳掩在唇前輕咳了一聲,腦中轉得飛快:
於醒龍身為於閥之主,正旦佳節把他這個長房執事單獨叫來,絕不是為了扯家常。
閥主要的也不只是什麼“治樹”的良策,怕是更想要他出謀劃策中體現的立場。
於醒龍要看的,顯然是他的態度,是他這口刀,夠不夠快,敢不敢亮。
閥主,這是要把他當成自己的一口刀了麼?
心思電轉間,楊燦已然抬起頭,神色沉穩如鑄:“閥主,臣既託身於這棵大樹之下,自然盼著它永遠蔥鬱挺拔。
如今內有蟲蛀枝爭,外有野藤相纏,若想救它……”
楊燦的聲音刻意地頓了一頓,目光飛快地掃過於醒龍微蹙的眉峰,繼續說道:
“臣先除蟲。親手捉了那些啃食枝葉的蠹蟲,摘了蟲蛀的果子,剪了枯壞的枝丫。”
“臣還可以引些益鳥來助。若是蟲患太烈,就在樹下燃起艾草,用煙把它們燻出來,再趕盡殺絕。”
“那……妄想取代主幹的那根枝幹呢?你又怎麼對付?”
於醒龍向前傾了傾身子,鍥而不捨地追問道。
“臣會先辨它的斤兩!”
楊燦答得斬釘截鐵:“若只是一根生了野心的細弱枝椏,不必猶豫,一斧砍斷便是,省得它再分走樹的養分。”
於醒龍挑了挑眉,眉峰間的探詢更濃:“若是那枝幹已然長得粗壯,幾近合抱呢?”
“臣沒有那麼大的力氣一斧子就將它砍斷,但那纏樹的野藤,倒是可以借過來一用。”
“哦?如何用?”於醒龍的目光更亮了。
“臣會把野藤全纏到那根有野心的枝幹上,讓它們死死箍住。
藤要陽光,便擋了枝幹的光;藤要養分,便扎進枝幹的皮裡吸它的髓。
等那枝幹被纏得腐朽乾枯,臣再一斧斧劈砍,自然事半功倍。”
“可那野藤呢?又該怎麼辦?”
於醒龍追問道:“它纏死了枝幹,枝幹死了,轉頭它便會纏上主幹了。”
於醒龍的心中暗潮翻湧,他正是用了借藤製枝的法子,引索家制衡旁支。
可是隨著索家的咄咄逼人,他卻漸漸拿不準,這步棋究竟是福是禍了。
他倒要看看,楊燦的答案,會不會與他不謀而合。
“藤終究是藤,離了這棵樹的依託,它在天水這片土地上便立不住。”
楊燦斬釘截鐵:“等那有野心的枝幹被砍掉,蟲蛀的枝葉換了新綠,主幹重煥生機時,這大樹便禁得起折騰了。
到那時,臣便刨了這野藤的根,砍斷這纏樹的老蔓,把它扔在樹下漚成肥,正好用來滋養這棵大樹。”
於醒龍慢慢靠回椅上,閉上眼睛,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篤、篤的聲響在靜室裡格外清晰。
良久,他才緩緩睜眼,那雙眼眸裡,激動與期待像碎星般明滅不定:
“火山,於家這棵病樹,已經快被內憂外患拖垮了。
你……可願做那治樹的人?”
楊燦“唰”地站起身,腰桿挺得筆直,周身的沉斂盡數散去,只剩不容置疑的堅定。
“臣還等著靠這棵大樹遮風擋雨呢,它病了,臣自當全力以赴!”
“好!”於醒龍猛地拍了下扶手,也跟著站起身來。
這位素來藏鋒斂銳的閥主,此刻臉上竟也有了幾分意氣風發。
“凡事得一步步來,枝幹與主幹同根,不能一刀切;
那些生了病的枝葉也得慢慢除蟲,不能一股腦伐去,否則樹身必然元氣大傷。
火山吶,老夫想讓你離開長房,去做上邽之主。
那裡的一應軍政民政,統統交由你打理,你可承擔得起這份重任?”
楊燦心頭怦然一跳,這位於閥主一向優柔寡斷,如今竟如此果決?
上邽可是天水的核心之城,是於家的腹心之地。
關隴無王朝,門閥掌乾坤,上邽城主便是實打實的一方領主。
治權、兵權、屬民盡在掌握。
其權柄,堪比先秦的封君、唐代的節度。
更遑論天水乃是於家根基,鳳凰山便在此地。
這位置比一般的封疆大吏還要金貴,簡直如清朝的直隸總督,掌握著京畿的命脈。
這位向來優柔的閥主,這次竟然如此果斷!
“怎麼,你不敢接?”
於醒龍看著楊燦微變的神色,眼底掠過一抹了然,這小子,已經徹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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