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人人執子
正旦日的天剛矇矇亮,魚肚白的光才漫過鳳凰山莊的牆頭,於府上下就已忙碌了起來。
昨夜守歲到三更的睏意,像是被這新年的喜氣衝得一乾二淨,每個人臉上都透著一股子掩不住的精神頭,腳步都比往日輕快了幾分。
膳房的灶間裡,王婆子正往灶膛裡塞著乾柴,火星子“噼啪”地往外跳。
她剛剛抬手揮開柴禾返潮冒起的青煙,管事李暄那洪亮的嗓門就撞進了耳朵。
“伙房裡的人都停一停,先停一停,都出來!”
李暄大步跨進了院門兒,身後跟著兩個僕役,每人都提著一個紅漆大木桶。
桶沿兒上搭著的紅繩晃悠著,裡邊成串的銅錢簇新發亮,陽光一照,晃得人眼睛也亮了起來。
“少夫人給咱們長房誕下了一位小郎君,這可是咱們鳳凰山莊的大喜事兒!”
李暄扯著嗓門喊著:“少夫人特意從陪嫁裡撥出一筆銀錢,給咱們山莊上下一干人等,每人添賞兩吊錢!
你們可都記牢了,這是少夫人的恩情,更是咱們小郎君帶來的福氣!”
王婆子早把手上的柴禾扔了,在油布圍裙上使勁蹭了蹭手,第一個衝了出去。
兩吊銅錢攥在手裡沉得壓腕子,冰涼的銅氣透過指縫滲進來,讓她眼角的皺紋都笑得堆成了花。
王婆子一迭聲地道:“多謝少夫人!多謝小郎君!正旦日添丁,這是要旺一整年的好兆頭啊!”
伙房裡的人都跟著湧了出來,領錢的喧鬧混著此起彼伏的誇讚聲。
“少夫人真是仁厚!”
“小郎君定是金貴命格!”諸如此類的話語此起彼伏。
如是這般喧鬧紅火的光景,隨著賞錢發放到位,順著鳳凰山莊的一條條青石路,也在山莊各處蔓延了開來。
正廳前的院子裡,丈餘高的燈樹早已立起,枝椏上掛滿了絹燈,只待入夜便點亮。
大廳內更是氣派,綺羅燈與琉璃燈懸在承塵之下。
最大的那盞足有磨盤大小,絳紅的燈穗垂著,風一吹就輕輕晃,將滿廳都浸在暖融融的紅光裡。
廳中央的供桌擦得鋥亮,豬牛羊三牲祭品擺得齊整,油光順著肉紋往下淌,淡淡的香氣混著檀香,在空氣裡慢慢飄著。
供桌中央立著一塊桃木牌位,用硃砂筆寫的“歲次戊子,吉旦納福”,筆鋒剛勁,正是家主於醒龍的親筆。
於醒龍身著一襲藏青色的暗紋錦袍,手中端著一盞溫熱的屠蘇酒,正與索二爺、於驍豹在談笑說話。
索弘總覺得今天的於醒龍似乎與往日不同,那些壓在他眉梢的心事、欲言又止的沉鬱,似乎都散去了。
今天的於醒龍身上,煥發著一種難得一見的意氣風發,彷彿……他卸下了千斤重擔一般。
這便是新年新氣象麼?
索弘暗自琢磨著,卻不知於醒龍這份“灑脫”,乃是他豁出去後的破釜沉舟。
於醒龍的性子一向偏於優柔,做事向來是瞻前顧後,思量不斷。
思量來思量去,他的衝勁便磨沒了,想法也變了味。
多年以來,他馭人也好,理事也罷,總取中庸之道,“守成”了一輩子,結果長房的根基卻越守越弱。
他如今也並非突然大徹大悟,而是站在長房家主的位置上,他早已嗅到了越來越濃的危機。
長子身中劇毒後,用提前結束性命為他換來一線喘息之機,可二脈的步步緊逼從未停歇。
東順、易舍的騎牆觀望,何有真的公然背叛,更是徹底粉碎了他對未來的一切幻想。
不然,即便他再如何欣賞楊燦這般人才,他也會用至少二十年的光陰去慢慢試煉、打磨,才肯委以重任。
可如今,他已經沒有時間去這般“穩妥行事”了,索性,便賭一把!
他要扶持一批無根底、無背景、無派系的年輕人,築起長房的新屏障。
這場賭局是否能贏,他心裡其實一點底都沒有,這是他平生頭一回冒險,也是最後一回。
賭注已經推上桌,骰子也已落了地,他已再無退路,當然也就有了幾分“不成功便成仁”的坦蕩。
“爹!我不管,我就要去看侄兒!”清脆的童聲打斷了廳內的談話。
於承霖攥著兩枚沉甸甸的金餅子,一頭扎進大廳,跑到於醒龍面前,小身子扭著衝父親撒嬌。
於醒龍放下酒杯,揉了揉兒子的頭,笑道:“昨兒不是才帶你見過,怎麼一大早的就又鬧著去?”
“那不一樣!”
於承霖把金餅子舉得高高的,興奮的小臉通紅:“今天是正旦啊,我是叔父,是長輩!我得給侄兒發‘壓祟錢’!”
這話讓一旁的於驍豹端著酒杯的手頓了頓。
乍一聽,他只覺這侄兒童言稚語的實在有趣,不禁微微一笑。
可轉念一想,不對!我也是叔父,我也是長輩,我也有……一個侄兒在面前啊。
這般想著,豹三爺便清了清嗓子,端著酒盞緩緩走開了,步態從容,倒有幾分閒庭信步的優雅。
於醒龍被兒子逗得哭笑不得:“承霖,你侄兒才剛出生,還不會接‘壓祟錢’呢。”
“我會給就行了呀!爹,你就答應我嘛!”於承霖用袍襟兜著金餅子,拽著父親的袍角晃了晃。
這時候李氏夫人從後堂追了出來,看見兒子纏人的模樣,無奈地笑著上前道:“霖兒,你侄兒還小,得多睡才能長壯實。”
“我不吵他的!我發完‘壓祟錢’就走,我就看他一眼!”於承霖急忙保證。
於醒龍無奈地夫人李氏道:“既如此,你便帶孩子去一趟吧,今兒正旦,也該去瞧瞧兒媳。”
李氏點頭應下,轉而叮囑兒子:“你嫂子剛生產完身子虛,到了那兒不許叫嚷,更不許伸手亂摸小侄兒,記住了?”
“記住啦記住啦!哎呀,我當叔的,怎麼會吵我侄兒睡覺呢!”
於承霖大喜過望,攥著金餅子就往外跑,小臉上滿是“長輩”的得意:
這還是他平生頭一回給別人發‘壓祟錢’呢。
……
楊燦身著一襲玄色狐皮裘,領口落著些未化的雪星,沿著鳳凰山莊的主道大步走向長房署務廳。
主道上的積雪已被僕役們掃得乾乾淨淨,積雪在路側砌成了兩堵齊腰高的雪牆,晨光灑在上面,泛著瑩白的光。
他剛從山莊門口折返,一早他便備下兩車沉甸甸的年貨,派豹子頭送往雞鵝山,方才還親自送到莊外看著車隊啟程。
胭脂和硃砂兩個俏婢也跟著去了,說是要替他給山上的義子女們分“壓祟錢”,眉眼間滿是雀躍。
沒人知曉,正是藉著這送年貨、發年錢的由頭,那個襁褓中安睡的小女嬰,已被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在溫暖的年貨夾層裡,隨車隊駛出了鳳凰山莊。
長房署務廳內早已暖意融融,各職司管事都換了簇新的綢緞衣裳,或青或藍的料子襯得人精神煥發。
他們正圍著火盆閒談,見楊燦掀簾進來,便齊刷刷起身,拱手作揖的動作整齊利落,笑聲也跟著湧了過來。
“新歲啟元,願楊君身安體健,百事順遂!”
“元日新始,盼福祿並至,常伴楊君左右!”
楊燦抬手還禮,笑意盈盈:“歲首吉慶,也祝諸位家宅安寧,諸事亨通。”
他把女兒送出鳳凰山莊了,壓在心頭的石頭落了地,連聲音都比往日輕快了幾分。
外院管事牛有德搶上一步躬著身,臉上的笑紋擠成一團:“大執事,大家夥兒都候著了,就等你領頭,咱們一同去給閥主拜年問安呢。”
“都備妥當了?”
楊燦抬手理了理裘衣領口,朗聲道,“既如此,咱們這就走,給閥主大人拜年去!”
……
往後院去的路也被勤快的小廝們掃了個乾淨,只留著牆角幾棵冬青樹上積著雪,綠白相映,憑添了幾分雅緻。
李氏牽著於承霖,身後兩個丫鬟,各自捧了一份蓋了紅綢的禮物。
於承霖這個小叔叔都有新年禮物,於醒龍和李氏當然也得有。
剛月子房院門口,穿著青綠的青梅就快步迎了上來。
青梅屈膝福身,聲音柔婉清亮整齊:“夫人新歲安康!小公子新歲順遂,愈發聰慧康健。”
“咳!”
八歲的於承霖立刻挺了挺小胸脯,臉上滿是認真:“我都是有侄兒的大人了,以後叫我二公子就好,不許再叫小公子。”
青梅忍著笑,應聲道:“是,二公子。”
李氏抬手拍了拍兒子的後腦勺,語氣帶著笑意:“今日正旦,老爺忙著招待內外客人,我來看看纏枝和孩子。”
青梅忙道:“夫人和二公子來的正好,小公子才剛醒了沒多久,少夫人正陪著呢,快請進來。”
說著青梅便前方引路,領著李氏和於承霖往產房而去。
……
大年初一的天水客棧裡一片寂靜。
昨夜的酒氣還在樑柱間瀰漫,那些滯留於此的旅人,既無長輩可拜,也無親友可訪,此刻都蜷在暖炕上酣睡,整個院落裡連聲咳嗽都聽不到。
“嗤……”
銳嘯破空的瞬間,靜謐如同被利劍剖開。
那是劍刃撕裂空氣的聲音,乾脆利落,不帶半分拖泥帶水。
羅湄兒立在庭院中央,身著玄色窄袖武服。
這是中原武人常穿的款式,粗布的腰帶,下襬掖進短靴,每一處剪裁都透著利落。
她手中一口劍泛著冷光,劍身輕顫間,便是一道道呼嘯,猶如掠過寒潭的雁鳴。
劍走輕靈,步法尤其重要。
羅湄兒足尖點地時輕如落絮,旋身轉圜時快若流風,劍隨身動,身隨劍走,整套劍勢舒展開來,便如驚鴻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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