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韶揚醒過來是在七日後。
他在窒息般的噩夢中霍然驚醒,打了個冷戰,雙眼遽然睜開,滿是血色,爆皮的嘴唇也張開了,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呻吟。
“呃~!”
正要長長地喘口氣,卻覺得就好像被扼住喉,一股鐵鏽般的味道湧了上來。
一股熱血湧了上來,“哇”的吐出一口淤血,整個人舒服了好多。
只是眼前又有金星亂閃,幾乎快看不清事物。
突然身後一聲驚呼,一道小小的身影撲了過來:“瘸子.!”
任韶揚此刻全身無處不疼,臉色慘白,身子抖個不停,眼光閃爍不定,狀如中魔。
可他看到小叫花的小圓臉,心中一震,頭腦頓時清醒過來。
“啊,我活了。”
任韶揚轉頭四望,卻發現竟然又回到了那片山谷。
對,他們的家裡。
就在這時,只聽紅袖叫道:“瘸子,你,你沒死啊?”
任韶揚聞言氣急,轉過頭不去看她,只悶聲道:“沒死…”
紅袖左右亂瞧:“你,你這幾天都吐了好多的血!”
任韶揚暗自深吸一口氣,突然一股濁氣上升,胸口煩悶,於是對著紅袖道:“扶我起來。”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紅袖見他憋得臉都紅了,連忙扶他起來。
任韶揚掙扎著坐起,跪倒在地,瘋狂的咳嗽了起來。
像是被沙子嗆了,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肝腸寸斷,涕泗橫流,最後更是酸水都吐了出來。
過了好一會,一口口帶著砂礫的淤血塊被他吐了出來。
他又躺倒了回去,長出一口氣,道:“好了…好了,剛才難受死我了。”邊說邊大笑兩聲。
此刻,遠處天光熹微,嵌著幾顆小小的星星,穿堂風過,陰冷的霧慢慢從地上升起。
任韶揚覺得有些冷,打了個寒戰:“小叫花,你又救了我一命啊”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紅袖道:“喂,瘸子,你別睡啊~!”
三天後。
任韶揚和紅袖蹲在泥地裡,呆呆地望著十幾步開外正在烤雞的定安,使勁吞了吞口水。
“呲溜~”
這幾日下起了小雪,任韶揚剛剛醒轉,雖然精神很好,可身體太虛弱。
那一戰委實太慘烈了。
就算任韶揚有大金剛神力護體,也被曹少欽那口寶劍留下十餘創,胸膛被貫穿,腹部被挑開口子,更為恐怖的是掌傷,打的他骨折多處。
可以說,他身上沒有一處是完好的。
但是,他到底是活下來了。
曹少欽可真是個厲害的對手,“目明式”觀瞧氣機,太嶽劍法眼到手到,簡直是生平未遇之敵!
若非紅袖尋得一絲出刀的機會,只怕他也難逃一死!任韶揚看著被燻得灰頭土臉的定安,忽然笑的很開心。
好吧,你死我活。
是我贏了!
此刻藍灰色的天上,仍然只是那幾顆星星,還有自己吐出的氣,在空氣中凝成白霧,像紗一樣。
入冬了。
小叫花哆哆嗦嗦地說道:“斷斷手,還沒好嘛,要餓死咯!”
定安被紗布裹得跟粽子似的,聞言沒好氣道:“快了快了!”
等他把雞烤好時,天色已經亮了。
三人分食兩隻雞,紅袖心疼任韶揚,給了他自己最愛吃的大雞腿。
定安本來就被燻得黑黑的臉嚕嚕了下來。
紅袖見狀,笑嘻嘻的把自己也愛吃的雞屁股給他。
三人滿嘴塞滿,跟包子一樣,互相對視一眼,大笑出聲。
滿滿的劫後餘生之感。
只是定安見紅袖眼中淚水盈盈,大是奇怪,道:“小叫花,你幹嘛哭了?”
紅袖臉上一紅,大眼睛瞪了他一眼。
“呸!我那是辛苦,累的!你們可倒好,昏睡整整五天,我一人照顧你們,辛辛苦苦搬回家裡,就不能哭嗎?呼,好在老天爺總算是有眼,讓你們醒了!”
任韶揚看了看外面的驢車:“五天,都是你在趕車?”
紅袖吃的滿手都是油,本想在任韶揚身上抹一抹,但看到他身上的黑襖子,登時改了主意,轉手抹在了定安身上。
定安撇撇嘴,卻不敢多嗶嗶。
小叫花捋了捋衣袖,大拇指一豎,嬌憨道:“不是本女俠是誰?你倆重的跟兩頭豬似的,我拖著走了兩天,才在一處鎮子買了輛驢車,把你們帶回來。哎呦,我的錢吶!”
藉著早上的陽光,任韶揚見紅袖臉色蒼白,頭髮又亂糟糟的,手上滿是劃痕,顯然是拖拽他和定安勒出來的,當下歉然道:“受苦了,紅袖。”
紅袖鼻子一酸,一低頭忍住了,撇了撇嘴,昂著頭,好似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欸~!本女俠也是這塞北有名號的刀客,小事,小事兒!”
定安也在旁邊說道:“那是!這些天東廠潰散的訊息傳遍了大漠,咱們仨可是得了個‘漠北三兇’的稱號呢!”
“蛤?漠北三兇?”任韶揚一臉懵。
紅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屠夫’任韶揚,‘殘刀’黎定安。”然後一指自己,滿臉桀驁。
“一刀仙,任紅袖!”
“等等等等~!”任韶揚一把掐住她的臉,“你說你叫什麼?”
“一刀仙啊。”紅袖手短,打不到他,只能張牙舞爪,“很兇殘的!”
“哈哈~”定安憨笑一聲,“她原來得個諢號‘刮骨刀’,小叫花嫌難聽,就改了。”
刮骨刀?
這名號除了夏禾我誰都不認!
任韶揚嫌棄地看了眼前後板正的小丫頭:“雖說‘一刀仙’夠誇張,卻也比‘刮骨刀’更合適。”
紅袖大喜,對定安扮了個鬼臉,道:“就你多嘴!”
定安無奈道:“你就寵她吧。”
三人笑鬧一陣,雞也吃的乾淨,任韶揚突然問道:“他們,怎麼樣了。”
紅袖和定安沉默了一陣。
定安道:“我早醒來一天,看到了穆人清。他給咱們留了傷藥,就回華山了,說是要去覆命。”
任韶揚點點頭,看向小叫花。
紅袖笑道:“金鑲玉斷了隻手,卻無大礙。”
任韶揚沒想到金鑲玉活了下來,不由得感慨:“還真是蟑螂一樣的求生欲啊。”
紅袖道:“你還真說對了,她走的時候連罵幾句‘虧了,虧了。’我看啊,比起沒了隻手,錢財都沒了才是她最難過的呢。”
“她要錢不要命嘛。”任韶揚嘿然一笑,繼續問道:“邱莫言呢?”
紅袖道:“邱姐姐受傷不輕,不過並無大礙。對了,那兩個孩子被藏在了龍門客棧的地窖中,不但躲過了那輪箭雨,更躲過了黑風暴。邱姐姐醒來後,便將他們帶出關了。”
“對了,金鑲玉厚著臉皮和她一起走,說是要在關外再開間客棧哩!”
任韶揚三人對視一眼,終於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紅袖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著,突然道:“瘸子,我們真的安全了嗎?”
“安全?”任韶揚笑容一斂,“世間哪有絕對的事情啊?只是相對以前,咱們起碼沒那麼容易死了。”
“啊?”紅袖失望道,“這樣啊。”
青年撐著桌子,費力地起身,看著窗外光禿禿的群山,高懸於天的太陽,頭也不回地說道。
“俗世洪流,想活著已是極難。想活的好,更難!比起苦境裡翻滾的芸芸眾生,咱們算是爬出洞口,看到了青天。”
“等養好了傷,我傳你們幾手功夫防身。可不能讓人小覷了咱‘漠北三兇’的名頭!”
“好!”
小叫花拍案而起,蹦的老高。
“瘸子是天下第一,本女俠就做天下第二。”說著,拍了拍定安,臉上浮起一陣賊忒兮兮的壞笑,“你就爭奪老三啦!”
定安看著信心滿滿的紅袖,搖搖頭,暗自嘆了口氣:“還是年輕啊”——日升日落,冬去春來。
三個月後。
大山深處,漠北三兇中的“一刀仙”小叫花在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