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風雲--海上爭霸300年

第六十八章 林弘仲的沉思

澳門半島的最高點,媽閣山的巔峰,林弘仲獨自立於蒼松之下。鹹澀的海風捲起他寬大的衣袖,彷彿要將他拉扯向東西兩個方向。腳下,澳門城在夕陽中鋪展成一幅奇異的畫卷:葡萄牙人的白石教堂與中國人的青瓦屋簷交錯,十字架的尖頂與飛翹的簷角共同刺向緋紅色的天空。

“我究竟是誰?”這個問題如潮水般反覆拍打他的心岸。今日清晨,香山族老送來家書,嚴詞責令他回鄉參加祭祖大典;午後安東尼奧邀他商議如何應對新到任的海道副使張璉;此刻懷中還揣著佩雷斯神父的手書,請他翻譯《聖經》新章節。

三副面孔,三個世界,在他體內撕裂掙扎。

東望,是祖先的土地。珠江三角洲的稻田綿延如綠毯,那裡有林氏宗祠,牌位上刻著二十一代先人的名字。他記得幼時背《孝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記得科舉落榜時族人的白眼;更記得選擇“通番”時族長摔碎的茶杯。“林氏沒有你這樣的子孫!”那聲怒吼至今灼耳。

西望,是冒險家的樂園。葡萄牙商船桅杆如林,貨艙裡裝滿象牙、白銀和夢想。那裡有賞識他才華的安東尼奧,有尊重他學識的佩雷斯,更有無限的可能性。他主持翻譯的《坤輿萬國全圖》正在歐洲刊印,里斯本學者稱讚“東方智者”。

南望,是無垠的藍海。荷蘭人的威脅如海上烏雲,日本商船帶來白銀與風險,西班牙艦隊的陰影若隱若現。在這片充滿機遇與危險的海域,他的雙語能力成為最珍貴的籌碼。

北望,是紫禁城的紅牆。朝廷的旨意隨時可能改變一切,海禁的利劍始終高懸。張璉的新政就像漸漸收緊的絞索,而他卻要同時做絞索的編織者和解套人。

“蝙蝠。”他突然想起兒時捉過的這種生物,“似鳥非鳥,似獸非獸,晝伏夜出,兩面不靠。”自嘲的笑聲被海風吹散。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老漁夫阿福提著酒壺走來:“見先生獨在此,必有心事。”

兩人對飲。阿福指著山下:“看那新修的聖母堂,瓦片是佛山窯燒的,工匠是香山請的。說番廟不像番廟,說唐寺不像唐寺,可不好看麼?”

又指碼頭:“葡國船裝景德瓷,中國船運佛郎機。混著混著,倒都賺銀子。”

最後指市集:“我孫兒在義學,上午讀《論語》,下午學番話。先生說他是‘中西貫通’,我看就是混血雜種!”

老人哈哈大笑,林弘仲卻如遭雷擊。雜種——這不正是澳門的本質?不正是他自己的寫照?既不純粹,卻充滿生機。

夜幕降臨時,他信步走入市集。燈火闌珊處,見聞光怪陸離:葡萄牙水手用粵語討價還價,中國商人操著洋涇浜葡語談生意;教堂傳出管風琴聲,廟宇飄來誦經聲;烤乳豬的香氣與燒鵝的香味在空中交融。

在巷口,他目睹一場奇特的婚禮:新郎是葡萄牙逃兵,新娘是疍家女。儀式既拜天地,又誦聖經;既穿紅衣,又戴十字。來賓中葡混雜,賀詞五花八門,卻都笑臉真誠。

“都在找活路。”賣茶老嫗喃喃道,“什麼華夷之辨,不如一碗飽飯。”

深夜,林弘仲在書房攤開紙筆。左邊擺著族老的家書,右邊放著安東尼奧的聘書,中間是佩雷斯的譯稿。

他想起汪鋐的臨別贈言:“在大明為官,要知哪些可變,哪些不可變。與夷狄打交道,亦然。”

墨汁滴落宣紙,漸漸暈染成澳門的形狀。他突然醒悟:自己不必做純粹的中國士子,也不必做西洋化的通譯,而可以做兩者之間的橋樑——就像澳門,既是中國的澳門,也是世界的澳門。

雄雞唱白時,他寫下三封信:致族老:“不肖侄弘仲頓首。祭祖大典必返,然非以林氏子孫,而以澳門通事。蓋因侄所事者,非一姓之榮辱,乃萬民之生計...”致安東尼奧:“承蒙厚聘,敢不從命。然須約法三章:一不違大明律,二不背華夏禮,三不傷百姓利...”致佩雷斯:“譯經之事可續,然‘上帝’譯名當循利瑪竇新解‘天主’,免與昊天上帝混淆...”

寫罷推窗,晨光如金紗披覆澳門。港灣中,中國漁船與葡萄牙商船並排出港,各自駛向不同的方向,卻又共享同一片海洋。

安東尼奧在日記中寫道:“昨夜見林先生獨坐山頂,如石雕般沉思。今晨見他,眼中已無迷茫。或許這就是澳門的魔力:它不解決矛盾,而是讓矛盾共生。在這片土地上,你不是選擇立場,而是成為連線兩岸的橋樑。”

潮水退去,留下被沖刷得光滑的礁石。林弘仲終於明白:他的痛苦不在於無法歸屬,而在於試圖歸屬。當他接受自己永遠處於中間狀態時,反而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在這黎明時分,一個新的澳門正在誕生,一個新的身份正在覺醒。而這一切,都始於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有些人生來就是要站在邊界上,做兩個世界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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