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打招呼時,老儒生擺拂寬袖,徑自入門。
田文與石龍是至交好友,方才在周奕面前,他還在關心石龍安危。
此時見石龍,卻像是心中有氣,沒給他好臉色看。
“田老兄欸~!”
石龍朝周奕報以歉意,請他入門後快步去追老儒生。
周奕隨手關門,嗅到一絲淡淡血腥味。
看來還是有人找到了石龍。
邁步朝前方兩人追去。
“田老兄,是石某的錯,害得你有家不能回。”
“我倒是沒什麼,”田文慘然道,“就是有些朋友被揚州官署抓走,尉遲總管不將你拿住,他們一個都別想安寧。”
石龍羞愧難當,朝自己胸口捶出兩聲悶響。
他內功外功齊修,哪怕以十年前的推山勁,也算得當世武林一流人物。
加之天性好道,獨身不娶,痴痴於武能數年足不出戶,倘若安心練自身法門,絕非今日之藝業。
周奕瞧他滿臉悔意,漠然在旁,靜聽二人說話。
田文不再冷著臉,拍了拍他的胳膊:“可想到如何破局?”
“有法子了。”石龍道。
周奕聽得更仔細,田文卻謹慎追問:“什麼法子說出來聽聽,我幫你參考一下。”
“又非詩文樂賦,說出來只會煩你的耳,而且已是潑出之水。”
石龍對他的喜好再瞭解不過。
田文深吸一口氣:“只盼你能穩妥一些,否則再沒機會一起喝茶。”
“再為你介紹一下。”
田文過了大宅月門,朝正在看大院中一口古井的周奕示意。
“這位是白啟銘老兄的江湖朋友,別看人家年紀輕輕,武藝遠在你之上。”
石龍的眼睛從周奕身上掃過。
“無怪我看不出深淺,近十年來石某長居城郊小院,除了道門之事,其餘江湖俗情我概不理會.”
他有些好奇:“也不知周兄是何方才傑。”
周奕悠悠開口:“在下來自南陽,鄉野居士,算不得什麼才傑,偶爾躬耕,偶爾垂釣,偶爾治經問典,修一修道家清課。”
聽田文轉述周奕武功時,石龍沒多少波瀾。
可一聽周奕這番話,他的面色轉瞬變了。
目光從看一個“路人”,變成看一位“道友”。
石龍再問:“周兄治何經典?”
周奕淡淡一笑:“黃老之學,淮南鴻烈。”
石龍聞言,眼神多有變化。
他天性好道,這才陷入《長生訣》中難以自拔。
周奕所說經典,正好擊中他的道心根源。
《長生訣》這部道家秘不可測的寶典,據歷代口口相傳,來自上古黃帝之師廣成子。
與黃老之說,自有緣法。
而淮南鴻烈,牽扯《枕中鴻寶苑秘書》,也是玄妙的仙家典籍。
意境之妙,恐怕不輸長生訣。
石龍一介武夫,但長期與大儒、詩文大家、古經好客一同推演長生訣中的甲骨文字,於是也染了一身文氣。
此時大袖一擺,做禮引周奕入中庭大堂:“周道友,請!”
這一言,可是鄭重不少。
一旁的田文習以為常,拉著要拱手的周奕一道入堂中矮榻。
石龍請他坐下,將木桌上的杯盤挪走,搶步入內室,換來全新茶具。
拘水入盞,奉上一杯香茗。
“此為茶仙蜀岡,周道兄請。”
“多謝。”
周奕道謝時,一旁的田文苦中作樂,道:“你這次真夠大方的。”
“周小友有所不知,他這人對於仙道縹緲之說追求已極,蜀岡是本地之茶。”
“而茶仙則是廣陵茶姥,說是南北朝時一位在廣陵賣茶老婦成仙的荒誕事。”
周奕微啜一口,閉目誇讚一句:“直如幽谷甘露,叫人心神寧靜。”
他倒不是瞎說,因為真聽過。
‘誰知白首來辭禁,得與金鑾賜一杯。’歐陽修告老還鄉之際,也難忘這揚州茶。
周奕一念至此,又加了一句:“如果再得東門外月明橋北那口井的井水,此茶更妙。”
這一下,老道迷與老儒生都不由朝他看來。
從來名士能評水,自古高僧善鬥茶。
他方才所說的位置,正是大業二年所建的禪智寺。
這位小友,竟然真懂。
田文不禁開口:“你不似南陽來客,倒像是江都本地人。”
石龍坐了下來,不再說茶的事。
他先詢問田文的情況,田文便將兩位魔門高手逼問他長生訣下落一事說了出來。
“都是你那位江湖朋友引來的人。”
石龍搖頭:“他也是一片好意,曉得我痴武,特來告知另外一門奇術。”
“可是道心種魔大法?”周奕凝神看他。
“不錯,是這門秘法的一部分,裘兄得到的也不全。”
“是裘千博.?”
“嗯?”
石龍疑惑一聲,又反應過來:“沒錯了,周兄也是從南陽來的,不愧是龍興之地。”
“石道友怎會與裘幫主認識?而且,他又怎麼知道長生訣的事?”
周奕見氣氛差不多了,不再拐彎子。
他是白老夫子的朋友,又救了田文,加之同為道門朋友。
石龍面露追憶之色,這才開口:“石某閱讀道門古籍,從前人留下的線索中始知天下間有《長生訣》這樣的奇書,心欲難平,故而跋山涉水追尋,這部道門寶典得來不易啊。”
“相傳廣成子觀戰神圖錄悟其奧妙著書《長生訣》,後傳黃帝,聞黃帝將其放在一尊寶鼎內。”
“又有《史記·封禪書》:黃帝得寶鼎宛朐,問於鬼臾區。”
周奕聽得認真,宛朐便是菏澤。
“宛朐在濟陰郡,裘兄岳父家便在此地,當年我去宛朐時正好碰見他,於是一見如故,知我欲尋長生訣,多方為我打探訊息,這才叫我把握新的線索。”
“當年東周國被秦所滅,姬姓王室一部分遷徙至此,我去往濟陰沒有查到,裘兄翻閱郡縣誌書,知東漢時期兗州八郡國中的濟陰姬氏去到建康。”
石龍的眸中帶著興奮之色:“石某幾多查證,終於在江都古墓中發掘到一尊祭祀所用的青銅三羊罍,這罍中滿是酒液,長生訣就在其中!”
原來石龍的長生訣是這樣來的。
周奕心神搖曳,佩服他的意志力,一般人恐怕早就放棄了。
石龍話斷此處,順手朝懷中一摸。
眨眼間,長生寶書已出現在他手中。
此書為玄金線織成,水火不侵,獨一無二,想偽造也不可能。
“正是此書,叫我感受到什麼叫做懷寶之孽。”
“初得此書時我欣喜若狂,可上方都是甲骨文字,深奧難解,先賢曾閱此書者,多有智慧通天之輩,破譯三千字形,卻還有四千無解。”
“不通其文,便只能按照上方七幅姿態不同的人形圖來練功。”
“每每練之,氣血翻騰如煮沸之水,常年行走在走火入魔的邊緣,弄得石某精神不振,功力衰退。”
“為此我找來一些朋友共同治書,武林朋友認為此書並非武功,乃是先賢拿後人取樂。”
“而像田兄這般學識淵博的朋友,也解不開那樣多的甲骨文字。”
田文聽到這話,二目飛怒:“就是把天下所有的學者都湊在一起,恐怕也研究不出其後四千字形。”
“所以我早勸你放棄這白日之夢,可你置若罔聞。”
“人生百年,已得上天恩賜,哪有什麼長生久視之說。”
“古來帝王服丹問藥,祖龍遣派徐福出海,哪個能活千年萬年?當真如此,豈非有不落之帝,耀照今古,那就不會有當下的煙塵反王了。”
田文搖頭一笑,帶著幾分譏諷。
事實當面,石龍只得苦笑一下,知他說的沒錯。
推山手石龍盯著手中寶書,靜默良久,之後長嘆一口氣。
“石某痴痴一夢,害人害己,懷寶之罪,禍亂江都,這一夢,也該醒來了。”
“周道友,讓你見笑了,石某是不是很糊塗.”
周奕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說什麼誅心之言。
朝長生訣瞥去一眼,開口安慰:“石道友不必如此。”
“有道是天之偏氣,怒者為風。地之含氣,和者為雨.又言,孟春之月,招搖指寅。昏參中,旦尾中”
“這些意象道理告誡我等,萬事萬物都存在一定的緣法規律,練武也是一樣的。”
周奕想再加一句“強求不得,你不適合長生訣”。
可看到這位揚州第一高手悲意大濃,蕭索掛眉,心軟之下也就把這句大實話吞入肚中。
哪裡想到愁緒滿懷的石龍道友聽了周奕的話後先是沉默,忽然心下大震。
“周道友,此言何出?”
周奕聲音稍低:“淮南鴻烈。”
“淮南鴻烈,淮南鴻烈”
石龍連續嘀咕幾聲,目中光芒愈發深邃,一旁的田文側目望來。
“石龍,你又怎麼了?”他皺眉詢問。
石龍沒有說話,他給自己倒茶,一口喝下。
再倒,再喝。
接連倒過八盞,一次喝得比一次快。
似乎將廣陵茶姥的仙氣全都喝下去一般,眼中的深邃逐漸消失,變得清澈明潔,那股子愁意也徹底沒了!
一旁的天師與老儒生都不由一呆。
一個人的氣質,怎能變得如此之快?
老儒生受不了了,他很瞭解石龍,這個傢伙怕是又要搞什麼么蛾子。
“周小友只是在勸你,你又琢磨出了什麼?”
石龍長舒一口氣,對田文道:“略有所得。”
他站起身來,朝周奕欠身拱手:“周道友,多謝。”
周奕不知他要謝什麼,卻順著他的話道:“不必。”
石龍再度拱手:
“地之含氣,和者為雨.長生訣確為寶書,但不宜推山勁。我練了推山勁,常以推山勁來看寶書,錯了,大錯特錯。”
“道門講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長生訣乃是根源之一,推山勁只算萬物之一。”
他在堂內踱步,感慨非常:“石某誤入歧途多年,今得周道友解惑,連飲八盞,想通前後,道友所話,於我而言如自天授,此恩如師,道友當是石龍的天師。”
他的話中充滿敬意,絕不是開玩笑。
能以淮南鴻烈解他多年困惑,可想而知,這是何等造詣。
石龍誠心追問:“不知周道友在南陽高居何處。”
周奕在這個氣氛上,心中翻江倒海,卻也不會多說什麼。
於是盯著石龍,淺聲而答:“臥龍山,五莊觀,正是貧道棲止之所。”
“五莊觀”
田文沒有聽過,問道:“那是什麼樣的所在?”
周奕斂色肅聲:“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
石龍盯著手中的《長生訣》,腦海中響徹驚雷,這道驚雷將心中頑石炸裂。
石中之龍從頑石而出,登時飛躍江都宏偉之牆,盤旋於臥龍山下。
他向道之心甚烈,忍不住說道:“若石某從此處脫困,必然追逐武道,遨遊江湖,以解這些年的閉塞心境。”
“只不過”
“出了江都,遨遊過後,九州四海,難以再找一個安身之所。”
周奕當即道:“這有何難?”
“南陽清淨之地,石道友遍觀江湖之後,不如來我五莊觀,今日一品茶姥之泉,幾多甘味,一想到他年難復飲,心下悽悽焉.”
“觀主。”
“石道友”
二人相視一笑,有種相逢恨晚之感。
田文在他們身旁,獨自飲茶,有種生草的心情。
長生不老?呵呵又瘋了一個。
石龍再次坐下:“周道友,喝茶之時,也不影響觀這長生寶書。”
從石龍手中接過玄金線冊,看到《長生訣》三個古字時。
周奕的心瞬間靜了下來。
雖說有些曲折,但這次江都之行總算不會留下太大遺憾。
眼睛一掃,甲骨文,甲骨文,還是甲骨文.這些文字他沒法認得,看了一些先賢註釋,也感覺沒頭沒尾。
只能去看那七幅人形圖,上方有箭頭紅點指引,似在述說某種修煉法門。
廣成子留下長生訣,回到戰神殿破碎金剛,這寶書流傳下來,至雙龍前無人練成。
因此有傳聞,四大奇書中的《長生訣》沒法修煉。
雙龍各練一幅,還是結合了奕劍大師的九玄大法。
周奕默默看圖,石龍又對田文進行安排:“我這裡不久之後就有大戰,只怕高手甚多,我沒法顧得上你,老田你先去長街對頭的小宅暫住,那邊我備好了吃食。”
“只消幾日,你便可以放心回家,各大勢力的人馬都不會再尋你們麻煩。”
田文道:“你還能活著嗎?”
“本來風險很大,現在有周道友在側,也許能兩全其美。”
田文點了點頭:“希望如此。”
“我先去躲一躲,免得成了你們的累贅。”
他深深看了石龍一眼,語氣漸轉溫和:“你若逃出昇天,待一切風平浪靜,別忘了回來看看我們這些老朋友。”
石龍嘆而應道:“會的。”
田文從懷中掏出一冊詩書,翻開一頁,將其中夾著的一枝柳條放在石龍手中。
而那一頁詩書中正寫著: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保重。”
田文老先生拍了拍石龍的肩膀,又與周奕告別,提一盞燈籠出了門。
石龍注目而望,又看向夜幕下的天穹。
他的心情,何其複雜。
周奕追了出去,望著田老先生安然入了一棟小宅。
潛回石龍大宅時,石龍站在堂屋外的井邊,正朝井中張望。
若非今夜月色暗淡,周奕恐怕會以為石龍也在看“井中月”。
“周道友,此乃逃生之路。”
“難道此井能通城外?”
石龍毫不猶豫地點頭:“這井連通地下暗河,四通八達,此地位於北郊,順水而走,只要找對路徑,可從江中漩渦而出,那時發勁掙脫,便能遁出江都。”
他將一卷油紙遞給周奕:
“這是井下水路圖,順著這條路,我已出城多次,不會有錯。你只要記住左右岔道,不入死穴,必能安然無恙。”
周奕藉著燈火去看井下水路,標記得非常清楚。
但是“這豈不是說,石道友隨時可以離開。”
“沒錯。”
石龍握著手中柳枝:“但我一走了之,這些曾幫我解甲骨文字,與我關係要好的朋友們,可就一個都活不成了。”
“石某雖無大德,但豈能為了苟活世間,而做這等忘恩負義之事。”
周奕恍然:“你是打算把人都引來,讓他們看著你遁走。”
“正是。”
石龍有些愧疚:“裘兄來此看我,並無惡意,他自覺給我帶了大麻煩,先一步離開,引走了數位魔門高手。”
“你之前殺了兩人,來江都的,卻有七位。”
“他那邊危機更大。”
“那位周宗主已知我有長生訣,他既要我的寶書,又要我做棺中客。裘兄說起這些,我也感覺悚然。”
周奕大致明白了:“裘幫主會將人引到此處。”
“嗯。”
“他身上帶了我準備的竹簡,刻著長生訣圖譜,裘兄以此借勢,江都武林大亂在即。”
周奕追問一句:“竹簡上的圖刻是假的還是真的?”
“也能算真。”
石龍道:“我沒改圖刻,但分圖而刻,又無寶書,不可能有人練成。”
周奕點了點頭,“裘幫主什麼時候動手?”
“如果不出意外,會是明日傍晚,那時等人殺至,剛好入夜,我們順井而走,出到大江時可借夜色避開揚州水軍。”
他已安排停妥,那就只能依計行事。
周奕翻身躍入井中,兩手一撐,不必入水,細細聽著井下水流方向。
與方才看到的水路圖,顯然是吻合的。
等他返回井上時,石龍沉聲叮囑,叫他記好水路岔口。
這也是躲避敵人追擊的手段。
旁人沒有他們路熟,會在水下耽誤大量時間,功力差一點的,興許會被淹死。
周奕又花去半個時辰,將長生訣七幅圖牢牢印在腦海中。
反覆比對,確定無誤。
將寶書還給石龍,石龍見狀笑道:“周道友替我保管一夜吧。”
“這些年此書從不離周身,石某試試沒有它,能否安眠。”
選在中堂邊的一間屋舍,讓周奕住下,拿來乾糧與一些點心,就著茶吃。
二人聊了一陣,石龍便回隔壁房間休息。
明日恐有大戰,須得養精蓄銳。
周奕對著燈火,翻看《長生訣》。
那些甲骨文字與註釋,怎麼看都弄不明白。
難怪石龍日日鑽研也無結果。
閉上雙目,在腦海中回想長生訣七幅圖譜,同時,去溝通那神秘浮雕。
可惜,浮雕並沒有理會他。
那估計是沒戲了。
周奕暗自搖頭,把長生訣合上。
石龍把這東西當寶,周奕直接擱在桌上。
回床坐下,自覺沒法修煉,但也想體驗一下石龍說的心魔是怎麼回事。
於是隨意挑了一幅長生圖譜,擺出圖譜上的怪異姿勢。
練了一陣之後,嘶.周奕忽然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