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餓得太狠,還是天賦異稟。
兩個小子胃口頗大,竟將包子餛飩全部吃下。
“白衣老大,我叫寇仲,他叫徐子陵,你可以叫我們小仲小陵,老大請我們飽餐一頓,有什麼差遣我們揚州雙龍哩?”
寇仲學著江湖人的樣子頗有氣勢,一旁徐子陵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小陵你幹嘛,我又沒有說錯。”
徐子陵看了周奕一眼:“什麼雙龍,這位大哥別聽他胡說,我們倆吃了上頓沒下頓,哪裡是什麼龍。”
周奕喝了一口餛飩湯沒急回話,笑著問:“你們現下住在哪?”
二人又對望一眼,他倆現在雖說是小混混,但能在言老大的鐵拳下活到現在,摸爬滾打之下,也學到很多在江湖上的生存道理。
兩人極有默契,彼此一個眼神就大致能懂對方心意。
隱隱感覺這位白衣大哥不是壞人,徐子陵低聲道:“在城東一處荒棄莊園,那裡有個破落石屋,我們用木板封了瓦頂,平日就住在裡面。”
寇仲對江都十分熟悉,連說幾個關鍵地標,比如官署、妓院、賭鋪的位置。
順著他的話找,一定能找到這莊園。
寇仲話語較密,又說起他們的父母家人均在逃難中被盜賊殺死,於是相依為命。
他的性格強硬一些,一旁的徐子陵聽到這些,不由面色暗淡。
周奕心下稍嘆。
若他們只是普通人,恐怕很難活到現在,更別說有這樣的身高體態。
這時看向寇仲,回了他方才的話:“其實我們的命途差不多,不過我比你們幸運一些,有師父收留教導,方才見你們站在包子鋪外.”
他話音稍滯,寇仲和徐子陵已明白他的意思。
二人看向周奕的眼神,明顯多了幾分親近。
在江都他們遠遠望見過很多大人物,大都不屑用正眼瞧他們。
言老大則是壓榨他們,要出力幹活,還要偷取錢財。
稍不稱心,便拳腳打罵。
對他們好的人屈指可數,與他們這樣說話的幾乎是沒有。
更別說,這位大哥的氣度不凡,也許是個比言老大更牛的人物。
寇仲眼底深處的戒備也淡了下去。
“見你們對江都熟稔,我才來此地不久,有些保密之事想朝你們打聽。”
二人一齊點頭。
“江都的事我們很熟,大哥你只管問。”
三人坐在鋪子角落,周奕四掃一眼,低聲問:“你們可知近來石龍武場有什麼變化?”
寇仲徐子陵聞言,露出心有餘悸之色。
要是旁人問起,這會兒他們絕不會說。
寇仲道:“那天我和小陵在石龍武場旁的大樹上偷看,想多偷學一點武功,瞧見有人闖到武場裡面殺人。”
徐子陵有些害怕,道:“武場裡面幾個教授拳法的教頭全死了,然後又有許多隋兵湧入,把武場包了好幾圈,我們倆在樹上一動不敢動,差點就被發現。”
“後來呢?”
寇仲道:“後來那些隋兵抓走了幾個人,說是什麼鄱陽湖那邊過來的反賊。我看一點也不像,是不是啊,小陵?”
“嗯,那幾個人是武場老教頭,其中有個姓段的天天在武場打拳練腿,不會是起義軍。”
徐子陵又加了句:“動手殺人的那幾人就待在武場沒出來。”
“定是有什麼秘密,所以把人看管起來。”
寇仲說完轉臉看周奕:“後來去武場的人就再沒出來過,一些還是石龍的朋友,大哥可千萬別去。”
徐子陵也在一旁點頭:“自那以後,我們都遠遠繞著武場走。”
他倆說話聲音不大,你一言我一語,把看到的事情全都說了一遍。
不愧是揚州雙龍,這事還真叫他們碰上了。
這時候就算找到巨鯤幫的人去問,恐怕也不會有他們說的清楚。
周奕順他們的話往下捋。
江都官署全是尉遲勝的人,等同於宇文閥,他們在找石龍。
看樣子還沒找到。
結合老杜的話,江都官署應該是沒喝到頭湯,聽到些風聲才開始行動,又將石龍武場控制起來,防止訊息擴散。
周奕不斷思索,忽然想了起來。
“你們聽過田文這個名字嗎?”
二人全在搖頭,“名字我們不清楚,大哥可知道他有什麼響亮的江湖匪號?”
“他是個詩文大家,在揚州很有名。”
周奕解釋了一下,想起雙龍就是從這田文手中拿到《長生訣》。
他是石龍極為要好的朋友。
“我們對詩文一竅不通,只偷聽過白老夫子講課,說一些完璧歸趙,之乎者也這樣的道理。”
徐子陵無奈搖頭,感覺沒法幫上忙。
寇仲反應極快,一拍大腿,把徐子陵的身體搖了搖:“小陵,你好聰明!”
“怎麼了?”
“大哥的問題被你解了。”
寇仲興奮不已:“大哥要問田文的訊息,我們不知道,但白老夫子一定知道。”
“他講學教書很有名,什麼文人雅士那些,他認識很多,或許就有大哥要找的田文哩!”
周奕目色一亮。
“現在方便嗎?”
“當然方便,”徐子陵指了指方向,“去白老夫子家走那條路,我們很熟。”
“走,”寇仲拍了拍飽腹,迅速站了起來。
走時又忙問一句:“大哥,你貴姓。”
“我姓周。”
二人喊了一聲“周大哥”,就領路去了。
他們穿街過巷,十分熟絡。
晨色漸淡,日光遍撒江都,琉璃飛瓦,灼灼以金。
南陽已經夠繁華,可與江都相比,差距遠不止城牆。
放眼望去,江都主道上車水馬龍,滿載吳越絲綢的牛車,馱著波斯香料的駱駝隊,有九州大地各處的商人,還有塞外胡商。
城南的臨風樓高過六層,畔伴內河,憑欄可眺一河烏篷蓮舟,雅間傳來琵琶聲,彈的是楊廣親制的《泛龍舟》曲。
周奕望著風樓瑰麗,聽到裡邊歌姬唱到:“借問揚州在何處,淮南江北海西頭.”
從藝術修養考慮,廣神一旦發興有作,天師也是佩服的。
兩個半大小子與周奕說過幾句話後,他們有股自來熟的力量。
甭管遇到什麼人,話都是越說越多。
給周奕這位新客介紹江都風貌時,連本地春風院、春花樓中的姑娘都能說出來幾位。
與言老大這廝混在一起,別想學什麼好。
周奕沒覺得奇怪,只是在想他們飢飽交替,處境堪憂,住在荒棄莊園,破漏石屋,能有這份樂觀處事的心態,已殊為不易.“兩個臭小鬼!”
周奕正在想著,三人才過巷子,一個他沒怎麼在意的人,迎面爆喝!這人肩寬近三尺,虎背熊腰,聲音奇大。
正一臉兇惡地盯著寇徐兩個小子。
“你們在這裡亂逛什麼,怎麼不去碼頭上搬米幹活,想找死了嗎?”
他鼻子喘著粗氣,身後跟著五六個壞笑小弟。
周奕一看便知是標準的反派。
“言言老大~!!”
寇徐二人雖然在背後常把罵“言老大”的話放在嘴邊,卻對他怕得很。
可是又離不開他。
得罪了言老大,他們便很難活下來。
雖然碼頭幫工的錢要上交,卻偶爾能混一點飯吃。
至於反抗二人現在可沒那個膽子。
言老大,可是有二十多名手下的大混混。
並且,還認了一位爺爺。
竹花幫的堂主常次大爺不嫌棄,收他做了乖孫。
那可是八幫十會里面的大人物。
在寇徐二人看來,定然是惹不起的。
可以想象,今次被言老大發現在偷懶,一定會被打個鼻青臉腫。
不過,
他們倒是夠義氣,沒有把言老大的怒火轉到周奕身上,寇仲稍稍站在徐子陵之前,兩人露出恐懼之色,不斷後退。
嘴巴里面連連冒出求饒的話。
“老大,現在時間還早,待會我們去碼頭幹活也不耽擱,一定能把今天的活幹完.”
可是言老大根本不聽。
這位不知從哪裡惹得一身火氣,分明是想找個沙包撒氣。
“你幹嘛,哎呦~!”
言老大才抬起拳頭,忽然痛得叫喚,感覺自己的胳膊像是被鐵鉗子緊緊箍住,且越來越緊。
一雙修長的手,正捏在他的胳膊上。
這時一股大力湧來,胳膊上的手一鬆,他整個人像是被掀起來一樣。
言寬腳跟不穩,直挺挺後退,身後六名小弟上前攙扶。
結果七人一齊仰跌,哎呦聲一片。
“我的娘~!”
兩個小子驚呼一聲,看到這一幕直接呆住了,言老大已是他們眼中的無敵存在。
本來以為周大哥能和言老大媲美。
沒想到,言老大加六位道上大哥,這些專業大混混,全栽了個狗吃屎。
寇徐二人看到他們摔個烏龜爬,又解氣又想笑,但都憋住了。
言老大最為雄壯,身體偏圓,在地上連滾好多圈。
能在江都混得下去,豈能沒有一點見識。
除了胳膊疼,身上沒有其他傷勢,可見對方在大力出手後還能控制巧勁。
言老大一股腦爬起來,臉上兇相沒了。
“恕罪恕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知衝撞了哪位高人。”
他話語中的慌張不是裝出來的。
“這位是從淮水來的周老大,也是我和小陵的大哥,我們在幫周老大帶路,去南邊的茶樓喝茶。
言老大能否給個面子,原諒我和小陵今日沒好好幹活呢。”
言寬見周奕不說話,也就是預設了。
淮水近來可不太平。
看這氣勢,真有可能是從淮水過來的大人物,那是阿爺常次也不敢招惹的存在。
說什麼兩小鬼的大哥,他是不信的,只當是這兩個小子撞了大運。
“在碼頭上好好幹,以後正常拿工錢,江都這邊,我言寬罩著你們。”
言寬感覺自己全身被人鎖定,渾身雞皮疙瘩起了又落。
這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此時說話語氣比春風院的娘們還溫柔。
又輕輕拍了拍寇徐二人的肩膀,幫他們整理了一下衣衫。
旁人若是不曉得內情,真要將他們當成好兄弟。
“將周老大送去茶樓,此事為重,今日不用去碼頭做事了。”
言老大說完,衝著周奕欠身微笑。
他帶著手下,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徐子陵露出劫後餘生的表情,寇仲望著言老大消失的背影,高興地搖動他的身體:“小陵,白老夫子說什麼狐假虎威,今次就是了,言老大以後肯定不敢再欺負我們。”
徐子陵埋汰道:“你瞎給周大哥編身份,也就周大哥脾氣好,不與你計較。”
周奕無所謂地笑了笑,他身份多得很,不差這一樣。
他們繼續尋白老夫子,一路上又說起武功的事。
兩小子想拜周奕為師,周奕拒絕了。
他不太適合收徒。
不過,卻與他們講了一些經脈、竅穴之類的理論常識。
如今他也算個大行家,說起這些毫無滯澀。
兩人聽得如痴如醉時,已到白老夫子居舍。
周奕手提幾樣沿路買來的禮物,上前輕輕叩門。
裡面傳來腳步聲,不多時門開啟。
白老夫子入了花甲之年,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用黑色的頭巾緊緊包裹,身著深灰色的長袍,老臉崩得很緊,一看就是嚴師。
他先看周奕一眼,又皺眉盯著兩個小子:“兩個偷師的小鬼,來我家做什麼?”
對於他們偷聽講課之事,白老夫子心知肚明,只是沒趕他們走。
“夫子,是周大哥要來尋你。”
周奕上前道:“夫子,打攪了。”
白老夫子問:“少俠尋老朽為何?”
“田文先生是夫子的朋友,”周奕繼續道,“我此來,是想問問田文先生之事。”
白老夫子面色微變,周奕說話時就盯看他表情。
這時篤定這位老夫子不僅認識田文,還知道田文的近況。
“吱呀~!”
剛剛開啟的門,又被關上:“你說的人老朽不認識,你們走吧。”
“朋友有難,夫子要熟視無睹嗎?”
“吱呀~”
門又開啟了。
白老夫子盯著周奕,用他教書多年的眼力上下打量。
“請進。”
周奕入了屋,一點不願耽擱:“夫子,敢問田文先生今在何處?”
“你去他府上找過?”
“沒有。”
周奕把手上一些小禮物放下:“如果他還在府上,恐怕早已被抓。”
“他的好朋友石龍惹了大麻煩,田文先生隨時都會送命,你告訴我他在哪,或許他還有一線生機。”
“夫子.”
“他只要在城內,被找到只是早晚的事,城門附近全是兵將,想從揚州總管的眼皮底下溜出去,絕難做到。”
白老夫子道:“老夫如何信任你,倘若你是總管府的人,我豈不是害了朋友?”
徐子陵急忙站了起來:“夫子,周大哥是個好人。”
寇仲則道:“周大哥今日才問我們石龍武場的事,如果是總管府的人,何必打聽呢。”
“夫子別猶豫了,如果是我,我一定會告訴周大哥,這樣夫子的朋友才會有被救的機會。”
“與其等死,不如試試。”
“哼!”
白老夫子冷哼一聲,板著臉瞪了他們一眼。
周奕這生客,明顯是他們倆招來的。
他沉默片刻,去桌邊寫下一張字條。
“希望老朽沒做錯事。”
周奕將字條接過,細看了一眼:“田文先生能不能活下來我不敢保證,但夫子這個決定沒有做錯。”
見周奕說這話,白老夫子坐下來重新寫了一張字條。
這一次,字條上的位置與前一張明顯不同。
可以說是南轅北轍。
“失禮。”
周奕聽罷一嘆:“希望我的朋友都能是夫子這般人。”
白老夫子臉上的淡笑一閃而逝。
“我欲向夫子購書一冊。”
“哪一冊?”
“《禮》。”
白老夫子沒有收錢,從書架取來一本禮記送給周奕。
寇徐二人微微一愣,這本禮記最終落在了他們的手上。
“夫子為朋友說謊,不算失禮。”
“你們兩個,第一次見我就打量我的錢財,恐怕想著我是不是肥羊,這才是失禮。”
二人聽罷,一陣羞愧。
周奕又道:“以後若有機會,儘量將‘從言老大身上學來’的壞毛病改掉。”
“今日多謝你們一路相陪。”
說話間,周奕從自己的盤纏中掏出一些金銀放到二人手裡。
“周大哥,我們不能要!”
周奕擺了擺手:“李密欠我足金十萬兩,這點算不上什麼,你倆省點花,很長一段時間不用餓肚子。”
徐子陵很是不捨:“周大哥,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要做的事很危險,你們碰不得,隨時會沒命。”
“此間之事,也不要朝外說。”
二人連連點頭。
雖然只是短短時間相處,寇仲心中也很是不捨:“周大哥,我們怎麼才能再見到你?”
周奕輕扶長劍,留給他們一個微笑:“江湖再見。”
白影如龍,隨著話音飛出院牆,再難尋見。
“周大哥請我們吃飽飯,又教訓欺壓人的言老大,現在又贈金銀,讓我們看書學好.”
“小仲,我有點沒用,竟然想哭。”
“爹孃死後,沒人對我們這樣好。”
寇仲挺直腰背,奮然道:“小陵,周大哥說江湖再見,我們要爭氣,一定要混出個樣子。”
徐子陵重重點頭。
白老夫子在一旁微微點頭,總算沒有看錯人。
“其實,你們說漏了一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