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龍頭最重安穩,南陽許久沒像現下這般動亂。”
陳老謀不禁多瞄了一眼正慢悠悠喝茶的某天師,腦中閃過從雍丘至南陽的諸多亂事。
這位來南陽郡,真不算久.念及此,眼角皺紋不禁抽跳。
“陳老請繼續說。”
“嗯,”陳老謀望向城門方向,“郡城防務由八大勢力按月輪值,今次沒到南陽幫,楊鎮卻派他的人插手城防。”
“可見要阻斷暗流。”
“若他真下決心,動以威望,足可懾服各大勢力,這一郡之地,沒有什麼事是他辦不成的。”
楊鎮能調動數萬人馬,且多是宗派武人,與他硬碰硬得掂量掂量。
大龍頭手握一件大殺器,這身份可不是說笑的。
“陳老言下之意,此前有過先例?”
“正是,”陳老謀回憶幾息,“城中本有老君觀舊址,一連開設多家,香火大旺,卻暗犯惡事,意圖破壞城內各大勢力聯盟,楊鎮雷厲風行,一夜之間拔除分觀十餘座。”
“故而城中道觀,多有荒棄。”
老君觀.那是魔門兩派六道中的真傳道。
周奕思量一番:“照陳老的說法,楊大龍頭若是調查到底,我便是去殺了巴陵幫三大害蟲也無濟於事。”
“誒,此一時彼一時。”
陳老謀道:“楊鎮的年歲也大了,手段不及當年果斷。”
“天師既與天魁派交好,只要呂掌門一句話,臥龍崗上的偏野之觀南陽幫豈會費勁去查?這城內楊鎮最信任的人除了幫內左膀右臂,唯有呂重。”
見到周奕面露遲疑。
陳老謀先問:“要利用呂重老師,故而天師心有愧疚?”
“嗬嗬,”他誇張道,“天魁派這下可賺大了。”
周奕又喝了口茶水:“巴陵幫那事,為何挑在此時?”
陳老謀正色:
“巴陵幫勾結了陽興會與湍江派,這兩家是天魁派的對頭,藥材生意乃是湍江派的大項,你的人若要做小本買賣,他們看不上,但曹家的藥材生意可不小。”
“湍江派會派人調查,那巴陵幫的視線就會盯上來,總管中原情報的三大管事只要不傻,多半能猜到天師身上。”
“當下南陽生亂,正好渾水摸魚。”
陳老謀瞧見周奕沉聲,歇話等了幾秒,這才問:“天師意下如何?”
周奕輕叩瓷盞:“我在山中待了一段時間悶得慌,正差個地方聽聽曲。”
“這銷金樓的曲子怎麼樣?”
陳老謀道:“還湊合吧,尋常曲調有些豔俗,卻能找些新鮮,比如西域的龜茲樂、疏勒樂什麼的,天師自個去聽就知道了。”
“相比於江南水鄉的清商樂,還是頗有差距。”
“運河水,浪花高,楊廣行舟過此橋呵呵。”
他又是嘲諷,卻又很懂。
周奕不再敘話:“陳老,三日後我來找你。”
陳老謀應道:“恭候大駕。”
梅塢巷口,陳老謀望著那道逐漸遠去的背影,心中藏著疑惑。
若說現在的楊大龍頭做事遲疑。
那眼前這位就果斷過頭了。
根據巨鯤幫所知的訊息,這位身藏多少偉力,其實模糊不清。
想在銷金樓殺人,再安然遠遁,絕非等閒人能辦到。
陳老謀心中的期待越來越甚.周奕出了鯤幫分舵,轉道便尋到曹府落點。
負責南陽一應事務的總管事名叫曹承賢,他是曹家二郎的堂哥,辦事較為穩妥。
之前負責做淮陽郡的生意。
新店鋪置在城東位置,不遠處連著三家武館,位置很好。
周奕在此沒耽擱,只向曹承賢求證。
看看陳老謀有沒有玩虛的。
印象中這老頭挺靠譜,他身後的幫主雲玉真反倒靠不住。
曹家能把生意做大,自然有一套。
周奕才一問起,曹承賢依話回過之後就遞來一封信函。
其中囊括曹家收集到的南陽郡藥材生意脈絡。
從最源頭的登山採藥工、藥農,再到管理一大片藥材地盤的山主、山把頭。
往下尋到南陽,果然牽扯到湍江派。
還好,陳老頭沒有撒謊。
巨鯤幫現在有大用,城內有他們等於多出很多雙專業且挑剔的眼睛,互利互惠合作下去,對兩家都好。
銷金樓在城西,出了城西便是臥龍崗方向。
沿著那條銷金樓所在的通寶街繞來繞去,扮作吃吃喝喝的模樣把點踩好,直至城牆邊沿。
來回巡遊幾遍,周奕已經吃撐。
摸清地形,目光從那棟燈火輝煌的花樓掠過,轉身而去。
在此地要謹慎一些,畢竟對方是搞情報的,興許一些路邊攤販就是巴陵幫的人三日後,申酉之交。
梅塢巷茶鋪中走出一個蠟黃臉男人,眉宇間含著三分兇戾之氣,他若笑起來容易讓人覺得虛偽。
混江湖的老油子不少就是這樣的。
他著一身尋常武人的粗布衣裳,腰間懸著一具劣質長劍,估計是隨手從哪個小作坊購置的。
稍稍引人注意的恐怕只有那兩束從耳前垂下的鬢髮。
夜風一吹,兩鬢飄飄,若他手按長劍。
江湖劍客的姿態倒是分毫不差。
“還有這個。”
陳老謀丟出一物,那黃臉漢子伸手接住。
他壓著嗓音說話,語氣帶著一絲丁大帝的墳場畫風:“做何用?”
“湍江派的身份牌子,從一個死人身上得到的。湍江派羅長壽的兒子喜歡去青樓,也許你能用的上。”
陳老謀見他收下,叮囑一句:“你出手時可要悠著點,那地方人多眼雜,保不齊就有人認出你的武功路數。”
黃臉漢子陰惻惻一笑:“那可正好。”
陳老謀一愣。
那漢子轉身便走,卻傳來一段差點叫他栽跟頭的話:
“銷金樓裡砍人頭,老子就叫陳老謀。除蟲滅害沒理由,管事人頭當皮球。”
“嘿嘿嘿——”
一串邪惡壞笑聲。
茶鋪中的開鎖老人笑嘆:“非人哉,非人哉”
……
南陽郡的驟雨才歇一日,天沒放晴。
酉時三刻,天色陰沉。
銷金樓早把簷前一圈琉璃燈點亮,陣陣胭脂香從雕花槅扇間溢位。
晚霧薄薄,就似美人身上的輕紗。
遠遠瞧去,窗紙上多有婀娜剪影跑來跑去,後面像是還有人在追逐嬉笑。
誰都知曉裡面是幹什麼的。
雖說也有不少清倌人引來文人騷客,但多數人還是奔著慾望來的。
人間刮骨刀,越刮骨越癢。
一連排掛上燈籠的香樓全是銷金樓的產業,這棟南陽銷金窩,除了豔粉俗氣,隔壁還安置有賭坊當鋪。
任憑你有多少身家,多少精力,全都能榨個乾淨。
“啊喲~!”
銷金樓前,一位徐娘半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鴇從門內迎出。
幹她們這一行眼睛尖得很。
看看衣著氣度,神態談吐,就大概曉得你口袋裡有幾個子。
但這一次,老鴇卻是看都不用看了。
眼眶中那一雙眼珠一會兒上一會兒下,自動鎖定著黃臉漢子拋起又落入掌心的金子。
這人穿著俗氣,如此露富,定是近來發了橫財。
此類江湖人頗為常見。
往往膨脹至極,卻又最容易從他們口袋中掏金掏銀。
“這位貴爺面生得很,可是首趟來這兒尋樂子?”
黃臉漢子道:“怎麼?面生就不歡迎?”
“哪能啊,”老鴇笑臉如花,“只怪奴家不曉得您甚麼喜好,怕叫錯了姑娘惹您埋怨,豈不壞了興致?”
黃臉漢子笑道:
“那也簡單,我從江南至此,一路折枝折花,聽說這銷金樓大有名氣,便想瞧瞧是否為真。”
“我可是來找大樂子的,俗粉俗豔,入不得我的眼。”
老鴇朝黃臉漢子眼圈一瞧,果然隱隱發黑發皺。
此乃歡快過甚之表象。
“不曉得貴爺要多大的樂子?”
老鴇試探一問。
那黃臉漢子從懷中又摸出黃澄澄的金子,叫她眼睛一直。
“最好的姑娘,配上最好的酒。”
“貴爺,請您登三樓!”
老鴇在前引路,一路喊著‘讓一讓,讓一讓’,在喧鬧至極的香樓中叫身後貴客一路順暢。
周奕放眼一望,有些驚歎於巴陵幫的財力。
樓中木梯相連,四方通貫,絹燈處處,豔調頻彈。
香樓中央是個檯面,被一大圈高挑著的琉璃燈籠罩,讓人一進門就移不開目光。
幾名舞娘在此跳採蓮曲,中間是個身材火辣的胡姬,正大秀豔舞。
一樓二樓圍了好多看客。
隨著老鴇,周奕直登三樓。
這裡遠比一樓二樓雅靜,銷金樓的三位管事在更往上的四樓,那裡是巴陵幫會客談生意的地方。
外人不得進入。
有多名黑衣漢子手持兵刃,在上方巡邏。
若有人從樓梯闖上去,絕瞞不過他們。
“您看不上庸脂俗粉,要尋最好的姑娘,那便只有清倌人。”
“您能打動她們,靠才學武功也好,好金銀財寶也罷,那都是緣分。”
“否則便只能喝酒聊天,聽聽彈唱。”
老鴇笑道:“倘若姑娘不願與您同席共枕,貴爺切莫惹些不快之事。”
“放心,我懂規矩。”
周奕見老鴇沉默不語,登時將手上的金子扔出一錠,這就相當於砸出去十幾匹絹。
老鴇精明得很,不見兔子不撒鷹。
這才喜氣洋洋領著周奕進入一間靜室。
此間靜室上方,便是巴陵幫三大管事所在。
室內窗扉半開,彌散著淡淡香氣。
老鴇朝周奕一笑便離開了,轉過臉時看了看手上的金子,低聲暗罵。
方才她瞧見三錠金子,這是最小的。
還以為有多闊氣呢。
這室內倒是雅緻,中央一張小桌子上擺著精緻酒器,一旁紫檀木案上,端硯裡餘墨未乾,鋪開半卷畫紙。
往前便是羅帷,後方倩影半遮半掩,給人一種朦朧美感。
周奕將矮榻旁的毯子拽了過來,不與那清倌人說話。
只半躺在那裡,閉目養神。
初初時,羅帷帳內的女子還以為周奕是欲擒故縱。
於是她也不說話。
可逐漸發現不對勁,這客人似乎是來對著她睡覺的,一動也不動。
隔著帷帳,她也看不清外邊那人的臉。
只瞧他身形,感覺不會是個樣貌很差的人。
也許會是個俊俏小郎君。
不過,能來這種地方的,多半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又過去一盞茶時間,外邊那人還是不動。
這一下,當真把她的好奇心勾了起來。
掀開羅帷朝外邊一瞧,趕忙將其放下,心中大失所望。
這黃臉漢子,又醜又兇。
沒有半分像良善好人。
一時間,她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因從未遇到過這種狀況。
“姑娘,會奏曲嗎?”
忽然一道聲音傳入耳畔,她隨口應了一句:“自然會。”
“給我彈一曲吧。”
聽了這話,她愣了一下。
按照樓裡面的規矩,彈不彈曲要看她的心情,能聊到一起的才會贈予曲目。
可是她卻沒拒絕。
這黃臉漢子長得難看,聲音不好聽,可是他話語中沒有半分輕佻,聽起來很舒服。
正是感受到了這一點點難得的尊重,她沒有拒絕。
於是撥動琴絃,低聲唱著: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
這是楊廣當年奉詔巡撫東南時所作。
那時被立為太子,故而詠出這浪漫詩篇《春江花月夜》。
巴陵幫奉承楊廣,每一家青樓中的曲藝大家們,都必須會這曲目。
房內的清倌人頗有功底,唱調麗而不豔,柔而不淫,有雅語之氣。
她詠唱完,沒得到評價。
外邊的黃臉男人又不說話了,這一沉默,又是許久。
她並不知道周奕的目的。
卻曉得自己碰見了怪客,不知什麼情緒作怪,竟讓她將羅帷一掀,坐在了放置酒器的桌案前。
伸手準備倒酒。
忽然發現黃臉漢子睜眼看了自己一眼,接著又閉合雙目。
“不必倒酒,除非你自己想喝。”
女子放下酒壺:“奴家叫沈巧蘭,稱巧蘭便好,不知官人怎麼稱呼?”
“不記得了,我行走江湖很少用名字。”
“這話也太過敷衍。”
“其實敷衍一些才好,你不用在我身上費神,可以得歇一時,我看你端硯中的墨沒幹,畫只一半,你可以繼續畫你的畫。”
沈巧蘭微微一呆,視線從畫上轉回:“官人真不用我理會?”
“不用。”
“你不給春姨銀兩,是進不得這件房的,這銀兩豈不是白花了?”
她問罷又聽黃臉漢子道:
“所以方才叫你給我奏過一曲,曲調之藝沒法估量價值,買貴買賤只在個人心意。”
“嗯,我與許多客人說過話從未見過官人這樣的,但覺得你談吐不凡,非是尋常江湖人能有。”
黃臉漢子皮笑肉不笑,並不應話。
沈巧蘭卻追問:“官人打哪裡來的?”
黃臉漢子道:“很北邊。”
沈巧蘭花容帶笑,口音轉變為家鄉話:“又騙人,我祖籍就在燕趙之地,那裡往北往南,都不是你這口吻。”